文/江无猜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位老师。我父亲,确是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真正意义上的。
没错,父亲是一位教师,乡村教师。
多少年来,不管是父亲节还是教师节,我都没有向他道一声节日快乐。我可以去做,但我宁愿不做。对我,父亲的存在是空气,很重要,但你一时半会又看不出来他的重要。
就像你看我的文字,却看不到写它们的手。即使我站到你面前,你也不能看到我来时的路。而我,对自己又知道多少呢?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坐在这个位置?为什么长成了今天的模样?
原生家庭是每个人终生的烙印,兼任了父亲和启蒙老师身份的我爸,更是横在我面前绕不过去的一座山。
我没有读幼儿园,甚至学前班都没读过。母亲要干活,我从小就跟着当教师的父亲在学校里游荡长大。他在离家几公里远的另一个村子教书。我天蒙蒙亮就坐在他的自行车后,跟他去学校,天黑前又跟他回家。
在我年幼模糊的印象里,我坐在单车的后座架上,紧紧抓住父亲鼓起的衬衣下摆,他并不宽阔甚至略显单薄的背影,让我一度担心他蹬不上水库边陡长的斜坡,这时候我就主动要求下车,和他推车上去。当我们上到堤坝,飞过水库的风从四面聚拢,吹得我们的衣裳猎猎作响,他清瘦颀长的身躯显出些意气风发来。他让我大声朗读古诗词——都是他教的。我6岁前从他那里学到的诗词,足以支撑我轻松完成小学和初中的全部古诗课文。
一路高歌,骑完那段快乐的土路,我们就到达他的学校了。是一所只有一、二、三年级的村小,三年级以上的孩子到隔壁较大的村子里读完小。父亲可能是校长,他有一间专属的办公室兼宿舍。我有时在宿舍里玩耍,有时跟他去教室,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听他给学生讲课。
那时我三四岁的样子,他在几十个孩子面前教什么,我完全记不得了。我甚至不记得他教语文还是数学,或者都教,就像教我一样。
我还不到六岁,父亲让我在本村直接入读一年级,跳过学前班。我没有让他失望,在大我一到三岁的孩子中总是名列前茅。那些语文和数学课本,原来父亲早在他的课堂上教会了我。
我就像一个抢跑的作弊选手,继续一路高歌地读完小学。这时候父亲也调回本村任教了。优异的成绩和教师子女的特殊身份,让我在那所灰扑扑的乡村小学里,骄傲得像个小孔雀,趾高气扬地显摆她赖以御寒的羽毛。
教我的老师都称赞我聪明乖巧,疼我多一分。和我一个班的同学认为我自命清高,又恃宠而骄,恨我添十分。父亲曾想让我再跳一级,后无故而终。
小升初考试,我取得不俗的分数,但并不足以从村小考取县里的重点初中。在父亲的周旋下,我被送到升学率较高的隔壁镇读初中。
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我高歌猛进的求学生涯没有戛然而止。父亲提前为我铺好过渡的路,他以一个乡村教师的淳朴和世故,取得了班主任李老师的青睐。当然,我比较优异的成绩,也让他对我青眼相看。
很快,李老师将我安排同本校的职工子女同桌。初二,又将校长的女儿安排和我同座。我同桌的成绩都不算优秀,但那所乡镇初中无疑是属于她们的游乐场。我经由她们引荐,很快融入了初中,又迎来了一个属于我的风云时代。
父亲退到了我的后面,他还在他灰扑扑的小学里教书,每周五骑摩托车,在村口的水泥路上等着接我回家。他再也不能教我语文或数学了,他去买书,现当代文学作品选集,福尔摩斯全集,平凡的世界、托尔斯泰作品集……他以他老派的审美滋养我,这时候我身边的同学都在看言情小说、武侠书、漫画书……我在学校也偷偷看。
初二下学期,我就知道我可能走不太远,两只腿不能同步走。我的语文成绩依然很好,英语也不赖,数学成绩总拖后腿,那些公式我总是搞不懂,也背不住。刚接触的物理、化学也完全提不起兴趣。教数学的年轻女老师最早洞察了我的先天不足,她鄙视我的残疾,鼓着她的死鱼眼睛准备看笑话。
在那个分数为王的年代,我第一次感受到求学路上的烦恼和压力。晚自习课,女老师从来不会经过我的座位,她挺着傲慢的胸脯越过我,去检查数学成绩好的男生们的练习册。同样骄傲的我选择逃避,除了必须上交的作业,女老师布置下来的数学试卷,我再也不会多做一道题。我故意在她的自习课上写英语单词,女老师还是没有经过我。数学成绩自是一泻千里。
初三,教数学的王老师是父亲的高中同学。可能是受了父亲的特别嘱咐,也可能是出于升学率的考虑,王老师经常主动检查我的练习册,在课堂上点名提问我。他冲我笑眯眯的样子让我觉得我的答案还不算太糟糕。顶着五好学生头衔的我,硬着头皮去迎合老师给予的期待。经过一番突击,数学没有拖太多后腿,我顺利考进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
高中,是我真正一个人踏上人生道路的起点。学校离家很近,但除了每周不变的接送,父亲再不能为我做多余的什么。我终于走出了父亲的这座大山,也失去了任何一位老师的特别庇护。
在优秀的班级里,我总不够突出。乡下的父亲不认识我的任何一位老师。后来,我读了平庸的文科班,考进了平庸的本科院校,成为一名平庸的人。
父亲曾一度有意引导我从事教师的职业,我拒绝了。我很早就对这类正午骄阳下的职业失去兴趣,它并不高尚(职业无贵贱,又何来高下之分),也显得单调。那时候,我自负地以为我穿透了父亲的单薄和无力,我将拥有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可最后,我像他一样步入体制,成为一枚附在庞然大物之上的不起眼的螺丝钉。
某个时刻,藏在骨子里的骄傲会溜出来,围着我平庸的生活审视一圈,叹口气,又自动潜了回去。更多时候,我游走在主流规则之外,意图寻找其背后深藏的蛛丝马迹。最终又免不了步在众人之后,亦步亦趋,若即若离。
古人伤仲永,因其父有所图而泯然于众人矣。我本凡俗之流,因有父亲鼎力举托,多位老师扶持匡正,我得以比别人早走一步。一旦失去借来的力量,我也就只能跌跌撞撞,去学走自己的路,因此走不快了。
从乡村小学的土路,到隔壁镇初中的水泥路,高中、大学的柏油路,到如今我独自走在他乡的路上,我回头去看那一段段来时的路,它们没有承载多少深刻的痛和悔,反而散发轻浮肤浅的荣光,辉映我如今灰冷的眼眸。
懵懵懂懂的年纪里,我的未来是千千万万条未知的路。我的老师们,包括父亲,牵了我稚嫩的手往某个方向一路飞奔,高歌猛进,等我猛地回头,他们不知何时撒了手。我继续往前走,再回头时他们已远成了背影,在天地接壤之处,在我起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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