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岗贝围村前有一条村道,村道隔着一潭水塘,村民们喜欢在塘边浣衣洗物,闲聊家常。
水塘边有两处塘口,分布在村头和村尾,塘口均留有麻石、红砖及石块混砌而成的台阶,便于村民下塘。村尾的塘口水深,塘边铺了一片平整宽阔的麻石平台,以便于刷洗衣物。村头的塘口水浅,但没有平台。因此,村尾的麻石平台是大家争相使用的好地盘。
夏天,水塘里就有嬉闹的顽童,也有畅游的成人,水塘就更喧嚣了。水塘曾经溺毙过孩童,虽然大家对水塘心存敬畏,但阻止不了大家下水畅游的热情。
我和姐姐也曾到水塘里去游泳,我们喜欢往水浅的村头塘口去,姐姐与我各自抱着一条木条凳,学习蹬水、划水。姐姐个高胆大,常常往开阔的水域去玩耍,并招呼我过去。我个矮胆子也小,对姐姐的呼唤不以为然,活动范围基本是靠岸的,绝不敢涉足深水区域。
或许天生怕水吧,也或许是天生四肢笨拙,年复一年的夏天,我也没学会游泳,换句话说,是只旱鸭子,即使是现今,偶尔去游泳馆,我也是要借助救生圈或穿救生衣的,充其量是在水里刨几下狗仔式而已。
在我的童年生活里,除了必须的耕作,家务也是少不了的,比如洗衣,全家的衣物通常都是我洗的,而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则有更繁重的体力活要做。
洗衣也不是个好差事,因为村尾的塘口太热闹了,青石板并不宽敞,只要那片青石板上有三两人在,我就占不到位置,只能蹲在窄窄的石阶上洗了,干活时就放不开手脚了,有时连石阶的位置都没有占着,就只好站在旁边轮候。
等待就要耗时,母亲脾气暴燥,常会嫌我干活磨蹭,若然回家晚了,铁定要挨母亲的责骂了,她甚至会用担杆抽我几下,因此,我一直惧怕母亲。
那年的春分、清明都已过了,雨水不至。及至初夏,天气显得特别闷热,已有旱迹了。小满前后又久未逢雨,“小满田基满,不满天大旱”,旱季终是来了。
水井如深渊,水塘失清澈。
那些离水坑较远的水田,开始出现干涸,甚至有龟裂的现象了,而小麦正是灌浆的时候,村民们大都下田去了,挖渠引渠的,截渠灌水的。那些田地处于水沛位置或是近水源的村民,取水灌溉是近水楼台了,他们的麦田还是保有一片繁荣,绿色的麦芒起伏着一片喜色。但他们丝毫不敢大意自家的田,大多戴着笠帽守在自家的田头,或在远处的茅棚下盯着,不为别的,就防着邻田的主人偷挖田基,将自家田里蓄的水放干了。那些引不到水的村民,只好到远处的水坑去挑水浇田了,田基上人来人往,麦田里一片忙碌的景象。
这天午后,我捧着满满一木盆的脏衣服提着小木桶来到村尾的水塘口,塘口寂无一人,看来,大家都忙着田里的活了,今天就不需要轮候了,青石板都是我的地盘了。
我把衣服倒在一边,木盆摆好,往塘里一瞧,水位又比前天低了不少,青石壁上裸露出了大截的苔痕。我蹲在塘边探着身子,放下小木桶试图要从塘里舀水上来,桶底刚够得着水面。于是,我坐在塘沿,再伸手去舀,水位才到桶腰的位置。我只好匍伏在青石板上,拎着水桶往下探,小木桶左倾,又右倾,桶口与水面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咦,怎么办呢?
我把桶放在岸缘,双手紧扒着石板,把右腿顺着滑溜溜的石壁探下水去,脚趾终于探到了大青石的砌隙,用脚趾勾稳,再把左脚探下去,双脚趾都勾稳了,身体就稳稳地攀悬在石壁外了,凉渗渗的水泡着我的小腿,清凉又舒适。
我再以左手攀住青石板,腾出右手拎起小木桶,这回,水终于打到了!
但是,怎么把这半桶水提上岸呢?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靠左手攀住石板用以保持平衡,单凭右手的力量,并不足以把沉甸甸的水桶弄上岸去了。
我试着提气甩动右胳膊,如此试了几次,左手一滑一松,没攀住石板,身体失去重心,人便向后仰,“扑通!”一声,我倒入水塘中。
水一下呛入我的鼻腔,我一阵惊慌,双手乱抓乱划,双脚乱蹬,水花便哗啦哗啦地四溅而起,热闹地在我的耳边响成一片轰隆隆的杂音,水更多地呛进我的脸上和鼻腔里,我张口想呼叫,却猛然又灌了几口水……
炽热的阳光映得水花特别刺眼,天上的白云一团团地压下来,压下来……
我惊慌失措地乱蹬乱划,在水里扑腾着。
太幸运了,我的脚尖竟然踩到了实物,我心神稍定,在水中站住了,踮起脚尖,啊,水并没有将我淹没!我茫然张望,发现自己还在塘边的位置,并没有滑到更远的深水域去。我用脚试探着挪向岸,也踩到了水下绵软的泥土,手终于也够得着岸边的青石板了,于是,我紧紧攀住石板,终于爬了上岸。
午后白得耀眼的太阳令人昏眩,阳光照在荡漾着波纹的水面,反射出刺目的光斑,水塘又归于沉寂。
我湿淋淋地站在岸上,不停地吐着口水,喘着气,抹着湿发,才发现那个木桶还半浮在水塘里,离岸有点距离了,它随着波浪慢慢地往外漂去,我是根本够不着它的了。我傻傻地望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水桶,不由慌张起来,水桶肯定是捡不回来了,衣服也洗不成了,怎么办呀?想起母亲严苛的眼光,我心里害怕极了,哗一声,对着水塘哭了起来。
我倒不是后怕刚才的死里逃生,我心疼那只水桶,我该怎么跟母亲交代我的错误呢?家里的一针一线都无比珍贵,我太明白那只水桶对我家的重要性了,天知道母亲将会怎样狠抽我一顿?我越想越心慌,越发哭得大声了。
路边那间掩在竹丛中的院子传来了咳嗽声,低矮的竹栅门掩开,皮桶大爷拄着竹拐,微躬着腰走了出来:“谁在这里哭呐?……啊,李丫头!……哟!跌落塘啦!”
皮桶大爷急步走到我身旁:“哟,没事,没事,人都爬上来了,不怕了嘛。”皮桶大爷哪里知道,我怕母亲要收拾我呢,怕得很呢。
我呆呆地望着水塘,不停抽泣着,任凭湿漉漉的衣服淌着水,皮桶大爷见我还在哭,很是和气地说:“李丫头莫哭啰,不怕啰!走,快返家换衣服啰。”皮桶大爷用竹拐往道上指了指,我犹豫不已,皮桶大爷跺了跺竹拐说:“走啰,不怕嘛!”我惶惶然地往村道上走,皮桶大爷一路跟在我身后,把我“押”送回家。
“阿容嫂,你丫头跌落塘啰!”还没到屋门,皮桶大爷便扯着嗓门喊。
母亲从柴间里走了出来,看了我一眼,没有冲我发火,也没有大声吆喝我,对着皮桶大爷连声说着多谢。皮桶大爷又说:“幸亏天旱啊,水浅着呢,要是搁在平时,你家丫头就不够命啰,还算是撞好彩啰!”母亲连声应和:“是呀,是呀,也算是行好运了。”然后再对皮桶大爷道谢。
母亲又看了我一眼,眼里都是严苛,我心里一颤,但母亲没有骂我,只是喊我到屋里换衣服。
母亲送走皮桶大爷后,回头挑了长竹篙去塘边捞水桶去了。
我暗自长抒了一口气,犯了这么大的错,竟然没有挨揍呢,真是多亏了皮桶大爷把我押送回来!
网络图片/ 虎门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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