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上高中时,在县高。这所学校是全县的重点中学,升入大学的比率特高,几乎是百分之九十。这使得它在全县人的心目中显得神圣而又高大。但也有人不服气,说它是集中了全县的尖子生,升学率没达到百分之百,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还有人说,它之所以优秀,就在于风水好。
背山面河,上面还有一座方圆二百多公里的大水库,那闸门半开,往河里放水,清亮水流像一条闪闪的缎带往前波动,河两岸柳树成荫,白鹭翩飞,环境清幽,花香鸟语。因了此故,有人断言,凡从这所学校走出的学生,大大小小会如珍珠一般在各自的人生之路上闪闪发光。
此言不虚,好事者在闲聊时,扒扒捡捡历年毕业生的老底,果不其然。于是,全县各路人马初中升高中时,都以考上县高为荣,四乡八镇,深山老林村落的学子们,拼着小命也要跻身其中。
不过,他们被录的分数往往要比我们县城的孩子高出那么一截。尽管如此,原先本来以县城学生为主的学校还是让乡下的占了不小的比例。他们衣着都很朴素,绝没有县城的学生那样光鲜。
而且,吃得也很俭省,基本肉类很少,有的更带了自家腌制的咸菜,用很大的玻璃瓶封好,一吃就是一星期。吃完后,逢星期天回家时再换。他们大多沉默寡言,一门心思埋首死啃书本,常常受到县城同学的讥笑。
因为地域和生活习惯的差异,便在县城和乡下的学生无形有形间划了一道界线。各有圈子。最为明显的是班里面排座位,不知是什么原因,乡下的学生在教室里排座位时,都是在后排,县城的一律在前排。而在城乡结合处,往往塞一些如我这样成绩中等而又稍微用功的人。
多年以后我返回母校与班主任一块儿吃饭,酒桌上忆及当年时,他喝得有点高,兴致勃勃揭秘说,这是抓两头促中间。盖因县城学生自以为优越,贪玩调皮,得在前排置于老师的严密监控之下,乡下的学生大抵刻苦,听课认真放在后排让人放心。中间的便在前排的监控和后排的潜移默化下,裹挟着往好的方向转化。一席话,让我目瞪口呆,心里暗暗佩服班主任的良苦用心。
我那时刚考上高中,还算用心,但久之,便对学习厌倦起来,以为还有大把的三年时间可供挥霍,因而,在枯燥的听课间,有时偷看一些小说书,方法是把教科书掩盖住小说的一面,或者与同桌在一面硬纸壳上画的一个棋盘里走龙棋。棋子就是用废纸捏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小圆疙瘩,以区别敌我双方。有一次,玩得高兴时,下了课竟然都不知道。
“啊也!你俩竟然玩这个?”一声公鸭嗓子的声音,将我与同桌从厮杀得难解难分的棋局中惊醒过来。赶紧捂住棋盘,抬头望去,却是后排桌的乡下同学陈秀芝。
“你管得着吗?”我的同桌不高兴了,满脸怒色冲他嚷道。
“嘻嘻,没有管啊,我只是奇怪。奇怪你俩咋这大胆。”他撇撇嘴说道。
“有你奇怪吗?拿着镜子照照自己。明明是一个男的,却起了个女的名字。”同桌嘲讽说道。我哈哈笑了起来。但陈秀芝也笑了起来,争辩道:“谁能说我的名字就是女的?”
我说:“一般来说,那什么花呀,红呀,芝呀,都是女孩子的专用呢,你这还‘秀芝’,不是女的是啥?”
他侧了脸,略略沉思了下,便又笑道:“女的就女的。不挡吃不挡喝的,又有啥?”说完,便亲热抱着我的肩,身上一股怪味直冲鼻孔,我厌烦着扭开了。
有时,我很是讨厌农村同学身上那种说不出的味道儿,总是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只在县城同学中间厮混,如此,在班里面有两个大圈子,城里和乡村。而乡村同学大概也觉察出这种鄙视,他们很有自知之明,一般不往我们跟前凑,且人人几乎有一种天生的腼腆、小心和自卑,即使是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也不如我们高声大嗓般高谈阔论。
陈秀芝却是很另类。他瘦高身材,长脸,尖下巴,一双细长的小眼睛,闪着精光,头发是自来卷,黑中微黄,皮肤较白,脸上还有雀斑,从鼻尖处四面散开去。操一口公鸭腔,常常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但真正笑起来,却让人听着非常的空洞,看着非常的隔靴搔痒。
他写得一手好字,与他的名字一样,很是娟秀。我想,正因了此等缘故,他似乎自觉有资本往城里学生这个圈子里面凑,显得格外热衷。不过,也是每每遭到嘲笑和奚落。但他并不介意。
他有一双黑皮鞋,似乎从来没有上过鞋油,而且补了好几处,沾上泥灰等,就用抹布来回擦那么几次。这双鞋好像就长在脚上了,除了睡觉以外,再也没有离开过脚。
陈秀芝的衣着虽然邋遢,不修边幅,但学习上却是很认真的。自从发现我偷看小说和与同桌课间玩龙棋后,便认为抓住了把柄,时常威胁要向班主任检举。虽然是半开玩笑,但我听着却是很刺耳。
他在我们身后,如芒刺在背,每次听课间想有小动作,这厮便用他那双脏破的黑皮鞋轻轻踢过来,于是,我与同桌只好收起摊子,并恶狠狠回顾瞪他一眼。他却是一本正经目视前方,嘛事也无的模样。那脸上的雀斑在我看来显得格外的邪恶和令人厌烦。
于是,我与同桌便商量着整治他一回。
二
陈秀芝是在两个圈子里都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不过,在乡下同学那个圈子里虽然很受人尊重,但在我们这个圈子就不一样了,大家对他大都报以一种嘲讽的态度,把他当作取乐的把戏,嘲笑他身上的怪味和破旧而邋遢的衣着。
他似乎不太喜欢与乡下同学们相处,倒更喜欢往我们跟前凑。而且,也常常把一些对新的课程的感悟与我们分享,比如知识点,比如一些难以理解的抽象的数学公式和晦涩的古文及诗词等,滔滔不绝,很有自己的见解。他不在意我们对他的讥笑,总是一本正经旁征博引卖弄口才,还特文绉绉的。
一次摸底考试过后,大家都考得不太理想,三三两两扎堆议论纷纷,城里同学这一堆,有人还低声痛骂老师出题出得刁钻古怪。陈秀芝便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骂也没用。老师,本来就是很古怪的,让你猜着了套路,那还是老师么?所谓老师者,就是让你老老实实听课也。”
众人惊愕,俱觉新奇。我与同桌便觉得他是指猫说狗。因为,上课时走神和偷干些别的,那是家常便饭,于我们来说是见怪不怪。便翻着白眼看着他,听他长篇大论。
谁知这小子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且把眼光聚焦到他身上,越发得意起来。他比手画脚神秘地说:“知道不?这都是有路数的。明明划了重点,却打了擦边球,偏不考圈中的知识,偏在圈子边沿晃悠。这说明了什么?”说完,便饶有兴趣看着我们,端坐着,好像看一群傻子。
“说明了什么?”我的同桌睁大眼睛不解地问。
陈秀芝撇了撇嘴说:“由此看来,城里人的智商也不过如此。这叫声东击西,触类旁通。考的就是你的联想力和理解力。就如鱼一样,哪能卧在那里等着你去捉拿?总是圈外圈内折腾一番,这就得动脑筋·····”
他说得兴奋起来,接着就是是什么思维的延展力,知识的系统性,云天雾地扯上一大通,说着说着竟激动得站起来,拿手比划着,唾沫星子横飞。真是天花乱坠,很是唬人。男女同学俱各向他投去敬佩的眼光。
我是冷眼看他,心里不以为然,见他站起,向同桌使了个眼色,便绕到他身后,悄悄抽了板凳,然后又若无其事拐回来,继续听他海吹。
不一会儿,他讲累了,身子边慢慢下沉落座,边归结性讲话:“总之,应付考试这门诀窍,得水滴石穿去悟,古人云:“积土成山,积水成······”,
那个“渊”字刚刚出口,屁股落空,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四仰八叉。众人大吃一惊,随即轰然而笑。同桌拍着手跳起来,笑道:“陈秀芝,你这回可真是落入‘渊’了。”
我本以为这厮会恼羞成怒,挺起身子来找人干架,谁知他在大家的围观下,居然躺平了,手枕在脑后,架起了二郎腿,那破黑皮鞋跷着,上下晃动,细长的眼睛笑吟吟望着围观的众人道:“虽然入‘渊’,倒驴不倒架也。”又是一片哄笑声。
本来我紧张着看他的反应,随时应付他的可能暴跳如雷,此时,也忍不住跟着大伙笑了起来。在笑声之中,陡然对他生出一份好感,觉得他简直是个活宝。
于是假模假样上前对众人呵斥道:“谁这么缺德!陈大师好心给我们指点迷津,还这样不仁不义,搞釜底抽薪鬼把戏?”然后弯起身子把他扶了起来。
他趁势立起身,拍了拍皱巴巴的衣服,然后伸出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摇着,夸张地说:“还是小帅哥仁义,及时赶来救驾。”再晃了晃脑袋,装腔作势道:“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
这下更热闹了。大家笑得眼泪直流。
这件事情过后,我与同桌很是开心了一段时间,常在一起嘀咕,悄悄私议道:“你说,这个陈秀芝像不像一个人?”
同桌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而恍然大悟,我俩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孔乙己!”
但真正把这个外号加在他身上的,却是另一个事件。
某次,同桌在听数学课时打起了瞌睡,被老师点名上讲台当众演算一道数学题。同桌硬着头皮上去,盯着黑板苦苦思索了半天,拿着粉笔比来画去,搞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颓然站在一边不停擦着头上的冷汗。老师冷笑道:“听说做梦就能变成一个聪明人呢。下去吧,再好好睡一觉,看能不能找到求解的方法。放学后把答案告诉我。在线等。”
同桌抹着汗,狼狈回到座位。这道题确实不好解,我看了看,左想右想也找不到路数。课间休息时,同桌也不敢出去撒欢了,苦苦在纸上演算,我则是一边待着,盯着复制过来的题帮忙。
正在忙碌着,忽听耳边一阵公鸭嗓的笑声,抬起头,那陈秀芝正站在旁边,笑嘻嘻道:“这有何难!算不出吧?我教给你。”便扯过一把凳子,坐下,移过稿纸本,掂笔就划拉,三下五除二,一行行推算就出来了。那数字和字母娟秀如小蝌蚪,在洁白的纸面上跃动,非常养眼。
同桌疑惑看了看,问道:“这么快就解出来了?该不会是耍我吧?”我盯了盯洋洋得意的陈秀芝,心里想,说不定这小子就是耍人,因为,前一次地捉弄他,难免心存报复,此时得到机会了,搞一个错误求解方式,好让同桌拿着去老师那儿再一次出丑呢。
陈秀芝正色道:“咱有这么不仁义么?你不信是吧?再告诉你,这题有四种解法,其结果都只有一个答案,四四归一,还能有假?”说完,又埋首快速移动手中的笔,写满了整整两页稿纸。
我与同桌看得目瞪口呆。同桌欣喜若狂,拍着他肩膀笑道:“果然不虚,果然厉害。”陈秀芝搁下笔站起身绷着脸道:“虚乎者?不虚也。”回自己座位去了。我笑着落了座,忽然心中一动,扭头向他叫道:“啊嗬,陈秀芝 ,你这是‘茴香豆有四种写法’的现实翻版呀。”
同桌冲口而出:“孔乙己!”我与陈秀芝俱大笑起来。自此以后,陈秀芝便落下了这么一个光荣而响亮的外号。
三
陈秀芝对于这个外号似乎非常享受。而他摇身一变成了“孔乙己”,也在城里同学的这个圈子打开了广阔的市场,不仅男同学皆知,不再排斥他,而且女同学们也颇为欣赏。因此,不论是课间休息,或者是课后娱乐活动,比如打篮球之类,都融入了这个圈子。
课间休息时,常常扎堆聚在一起闲聊,陈秀芝也便凑过来。有人叫道:“老孔,你天天吃自带的腌咸菜,不腻味么?”陈秀芝撇着嘴说:“这可是好东西,营养全,特环保,我为什么聪明绝顶,全是拜它所赐。”众人于是大笑起来。
还有好事者亲热上前抱着他肩膀,摸着他那一头黑黄的自来卷发,笑道:“果不其然,这头发都被聪明顶得弯曲了吔。”陈秀芝也附和着笑,说道:“那是当然。要不,你也尝尝?”
他几乎一天三顿的咸菜,我尝过,除了咸,还是个咸,根本就难以下咽。但他吃得津津有味。一块儿吃午餐时,从未见他打过荤菜。有一回,实在看不过,就问他:“何不食肉糜?”他笑道:“这玩意吃多了,脑袋光长肉,于学习无益呢。”我一脸的愕然。
我的同桌也笑嘻嘻摸着他头发,说道:“果然这是满脑袋的聪明,那么,孔乙己,弱弱地问一句,下面的弯曲,是不是也涨满了聪明?”众人哄然发笑。陈秀芝也笑,并不着恼,只是拿手指在他的鼻子上狠狠刮一下,说道:“你这个小痞子!”
打篮球是难得的娱乐,我们总是在晚间抽空组队打上那么几场,陈秀芝不会玩这个,却总兴致勃勃硬要加入。但他根本不得章法,抱着球横冲直撞,像个鱼雷,而且穿着那双破皮鞋。
这使得人心生畏惧,因为,在运球拦球时,难免磕磕碰碰,踢上了,生疼生疼。几次要开除他,但又苦于找不到替换的。指责他好多次,他一脸的无辜,双手一摊嬉笑道:“那是你们打球技艺太臭,硬要往上撞。疼乎?不疼也。”
在笑声中,众人没法,只好商量着凑钱给他买了一双运动鞋。他很珍惜,因为我看他每次打完球,都是小心翼翼把脱下来的那双鞋仔细用干净的抹布擦了又擦,放入床下那只老旧的皮箱里,嘴里还念叨着:“老伙计,委屈你几天,下次再让你重展雄风。”
不得不佩服陈秀芝的聪明。他除了宠辱不惊之外,对于知识的领悟力和联想力着实惊人。语文课一般来说现代文容易理解且好记,但对于古诗词和文言文,却是头大。理解其中的含义尚无问题,可要牢牢记住,却是有如登山。
奇怪的是,这个“孔乙己”却是背得溜溜熟。每每看到他摇头晃脑倒背如流的洒潇劲儿,我与同桌俱是羡慕不已,便想方设法套问诀窍。
陈秀芝一脸的洋洋得意,神秘地说:“祖传秘方,岂能示人哉?”我们不甘心,便商量着请他吃了几回红烧肉,他方抹着油乎乎的嘴巴道:“嗯,这还不错。尚佳尚佳。记住,一定要保密哈。”
那是春天的一个午后,教室里的同学不多,他四处觑了觑,便把我与同桌拢到他面前,拿腔拿调说道:“知道你们为什么记不住吗?”我俩入神盯着他,不语,竖起耳朵听下文。
“你们是扁平思维,只知道吃红烧肉。比如,红烧肉是什么?那是猪啊。由红烧肉想到猪,那猪又是什么猪呢?胖乎瘦乎?野猪乎?家猪乎?哦,对了,还有猪八戒。”他打开了话匣,比划着,讲得云天雾地。
同桌被绕迷糊了,不解地问:“这猪和红烧肉与背课文有什么联系呢?”
“大了去了。”陈秀芝嘴一撇,细长的眼睛放出精光:“这叫刺激兴奋点并展开联想的空间哈。”此时,我也糊涂了,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旁边也有几个同学围拢来,静静聆听。
“比如,我们现在要求背诵的《游褒禅山记》,很不好摆治对吧?”我点点头。
“联想,要联想着背。”陈秀芝拿手指敲着桌子说。
“怎么联想?”同桌迫不及待问道。陈秀芝并不回答,开始晃着脑袋背起了课文:“······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
流利地背完,眼光怪怪地看着我们,众人不解。陈秀芝嘿嘿一笑,说道:“难怪你们都大笨蛋。智商情商堪忧也。”然后又背起了杜甫的《客至》:······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接二连三涌出: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我们晕菜了,但听得这个“孔乙己”只管背下去: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坊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众人俱不明白,但都为他那超强的记忆力所折服,投过去敬佩的眼光,而陈秀芝似乎越来越得意,一发不可收拾,正背到“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时,我似乎明白了些许的意思,正想说点什么,猛听得一声断喝:流氓!
四
众人大吃一惊,俱抬眼望去,却见班里学习委员正睁圆杏眼,满面怒容盯着陈秀芝呢。这是一位县城里的女孩,乌黑的短发,圆圆的脸,中等个,肌肤微丰而白净。学习认真为人古板,不苟言笑,成天拉长着个脸,收作业时,那神情就如地主老财收债似的,我们都有些怕他,私下里称她为“灭绝师太”。陈秀芝浑身一激灵,瘦尖的脑袋仰起,一看到这学习委员,那脸立即涨得通红,鼻尖上的雀斑也由红而紫,小眼睛忽闪眨动几下,咧了咧嘴,便嘿嘿笑了起来,自嘲说道:“我们在学习联想呢。你看我把这古诗文倒背如流,忙得舌头打转,可不是流利得忙忙乎!”
“有你这样联想的吗?真不要脸!”灭绝师太一面愤愤回转身,一面絮絮说,匆匆走向自己座位,我看到,她坐下时,还用力甩手撩了撩耳边的短发,仿佛把那气恼抛干净似的。
经此一闹,大家都各怀心思,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陈秀芝脸上红白一阵儿后,便挤出笑容,说道:“都散了,散了。今天学习到此为止。有不懂的地方,私下可以切磋。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于是俱各归位,上课铃响了,便见语文老师迈着八字步走向讲台,传来抑扬顿挫的声音:“今天温习《游褒禅山记》。”老师在进行难点重点讲解时,我的脑海里却是反复琢磨着陈秀芝那个联想,同桌也是。这家伙拿起笔,拧着眉头,在本子上反复抄写,抄来抄去,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到下课时,他伏在我耳边,偷觑着后排的陈秀芝说:“我终于联想到了。老孔的这办法果然很灵。”
“怎么讲?”我疑惑问道。
“要不,我现在就背给你听。”同桌很快流利地背诵了起来。背完,意味深长嬉笑着说:“老孔真是奇才。还有这样学习的。虽然很污,但却好使。”
那时是青春的萌动期,但大都是一种朦朦胧胧看不见说不出体会不到的感受,只是有些好奇和莫名其妙间歇性的激动。不知陈秀芝何以能这样清晰明了地扯开了这片帷幕。也许是他早熟,也许是他身处乡下被那些粗言俗语所耳濡目染,并据此展开丰富的想象,都无从知道。事实是,他比我们懂得多,会得多,世故得很。因为,我们得了他的不传之秘之后,只是将目标对准课文死磕,以求记得牢,解得彻。他是竟然沉浸进去,将想象付诸了现实。因为,一场高考下来,让老师和同学们都惊掉了眼球:陈秀芝和那位学习委员按照平时的成绩本来可以考得很好的,却仅仅过了专科分数线。
我也很是吃惊,但很快被忙着填报志愿所冲淡。大伙各自设计着自己的前程,谁也没有多问,偶有议论也只是微叹一声。陈秀芝在填志愿时我们只见过一次,他虽然还像以前那样随和与之乎者也之类,但明显有些空洞,明显自觉矮了半头。同桌考得也很不理想,高出本科分数线仅几分,他与陈秀芝一样,勉强入了不理想的学校,自此以后,我们各奔东西。即使是逢年过节回家时,也是匆匆忙忙,有自己新的圈子,再也没有见面。但偶有家乡昔日的同学谈论间说起了陈秀芝,他专科三年毕业后回到了家乡,在乡下做基层工作。后来又听说他竟然成了县里主要领导的秘书。
这个消息,还是当年的那位同桌有事求我时,告诉我的。他本科毕业也回到了家乡,干了几年觉得不过瘾,便辞职搞起了房地产生意。那年春节,我回家过年时,他急匆匆找了过来。
见面寒暄一阵,他感慨道:“你回来了就好,要不要拉上陈秀芝聚一聚?”
我说:“好哇,有好些年没见了。这个孔乙己,那时学习成绩不错,怎么考得如此糟糕?”
同桌呵呵笑了起来,揭开了当年的秘密。原来,陈秀芝搞联想学习那天撂下的什么“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本来是勉励我们的。谁曾想,他自己却去登攀了。登攀的便是那位学习委员。这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他就是施展神通,神不知鬼不觉与她拍拖上了。因此两人在高考时俱受到影响。那位学习委员本来还想复读一年,陈秀芝却说不用,未来的路长着呢,岂不闻是英雄不问出身。专科出身一样可以打天下。两人毕业回乡,不久便结了婚,陈秀芝因吃苦能干,写得一手好字且能言善辩,左右也会逢源,又能吃得住别人的话,便被县里主要领导选中作了秘书,现在混得是风生水起。只有一样,办事不实在,同桌因一块地皮的事儿想托他帮忙,他总是打着哈哈。今天来找我,就是想利用在外地工作同学的情分,找他帮忙说句话。
我瞬间明白了。这是远香近臭的道理。大凡在外地工作且混得还不错的,打个招呼,往往比近处要好使。于是,我爽快抄起手机,按照同桌写下的号码拨了过去。接通了时,我脱口一句:“孔乙己,好些年不见了,现在听说混得很威风哈。”
“谁?······怎么听不出来?”陈秀芝有些迷糊,话语间还有些不屑。
“老孔呀,这真是贵人多忘事,是我。”我故意卖着关子。
“······哦,原来是你小子呀。失踪这多年,又想听我忽悠联想了哈。”他哈哈大笑起来。
“可不是。这次回家过节,就是再拉着当年的同桌咱们一块儿聚聚,听听你的高论,看这些年有长进没有。”我尽量把话题弄得轻松亲切些。
“聚是肯定要聚的。可这几天实在忙得不可开交。目前正跟领导出差在外,跑一个项目呢。等我回去。”陈秀芝热情地说。不过,他到底机灵,又传过话来:“若等不及你提前回单位了,有什么事电话里告知,我就晓得,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家伙真是个人精。我只好把同桌央告的事说了一遍,要他无论如何要帮忙。他爽朗答应了。
关了电话,我心里很舒畅,同桌却神情紧张,说“你怎么还叫他孔乙己?”
我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妥么?”同桌摆了摆手,慌乱说:“我早不敢这么叫了。他现在是大名鼎鼎的陈秘书。好些人巴结他呢。”
我沉吟了一会儿,便对同桌说道:“这样吧,我过两天就走了。可能来不及与老孔见面。你备些礼物打着我的旗号登门,估计事情八九不离十会办妥的。”
回到单位没几天,接到同桌的电话,他兴奋地说:“还是你好使,事情让陈秘书办妥了。”
“什么陈秘书?不是孔乙己么?”我调侃着说。
“我可不敢这么叫。怕叫顺了嘴,哪天不小心说出来,那就坏事了。”同桌心有余悸地说。
再次回家过春节时,已是三年以后。见到了阔别十多年的陈秀芝,那时,他已升任了县城建局的一把手。
五
老家的春节沿袭着历年的老规矩,就是放开了吃喝。满城的空气中都飘荡着浓郁的酒香。不过,待客的方式有了较大的变化。以前大多在家里招待客人,现在却是进馆子了。我在家里待,几乎都没有空闲过,天天是上顿酒食还未消化掉,便接到一下场酒宴的约定,于是从一个餐馆奔波到另一个餐馆。
除了早饭在家草草吃点,其余一律是在外面餐馆里吃,中午喝了晚上喝,晚上喝了歌厅吼歌,里面有啤酒,再喝。半夜吃点夜宵还喝。几天下来,人几乎被酒精泡软了。我实在受不了,便寻思着怎样逃避,比如关上手机或者调成静音。
有一天的下午,醉醒之后正想摆弄手机躲掉一些突如其来的酒局约定,铃声响了,吓了一跳。看看电话号码,却是陌生的座机电话。接通后,一阵爽朗的公鸭嗓声音:“呆鸟么!回来这多天,大姑娘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声音是那样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只好打着哈哈:“哪里,回到家,天天被人泡在酒缸里,都快稀释掉了。”
“那好,晚上再稀释一回。在家等着,不要开车,有人去接你。”这口气不容置疑。挂了电话,极力在记忆里翻捡这个声音,忽然电光石火般一个名字奔驰而来:孔乙己。
来接我赴宴的是当年的那个同桌。见面寒暄后便直奔一个当地很豪华的酒店。进入订好的套间时,里面只有两个服务小姐在里面恭候着,偌大的房间豪华且空荡。同桌与我落座,小姐端上茶水,我们喝着,抽着香烟,叙些闲话。
他比前些年稍胖,从面色上来看,估计生意做得不错。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忽然心里一动,因为,我有时百度时,喜欢输入同学的名字,看看他们的讯息。好像记得网上有个帖子痛斥他,说他是雇用打手强拆强迁,是个什么房产恶霸云云。里面隐约还牵扯到陈秀芝的事儿。我关心问及此事,他摆了摆手,笑着说:“那些刁民,翻不了什么大浪。”
我说:“还是谨慎为要,小心驶得万年船哈。”正聊着,忽听楼道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混合着欢快的谈笑,门推开了,一群人裹挟着冷空气簇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披一件咖啡色毛呢高领大衣,内着黑色夹克,打着红领带,脚蹬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自来卷的头发油光发亮,满脸招牌式的笑容。
见着我,那笑更灿烂了。同桌脱口而出:“是陈局长。”连忙站起迎上前去。我也正打算起立迎接,陈秀芝却绕过同桌,趋前几步,一把攥住我的手,摇着,呵呵大笑:“可把你逮着了。老伙计,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吧?自那次通了电话,你小子再也没有信息。干鸟么?”
我顺着他的手势立起身,搂住他的肩膀,笑着说:“怎么会忘掉呢?你可是大名人,高中时代唯一让我记忆犹新的同学。陈秀芝这名字有可能记不起了,但那孔乙己,却是死死烙在心里哈。”
陈秀芝仰天大笑。不过,其他的人却没有笑。来赴宴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以前的县城高中同学且在当地稍有名气,见了面,依稀还认得出大致的轮廓。看着他们一律红光满面的脸,我很是感慨。当年分什么乡下和城里同学的圈子,现在都消失于无了。重新划定的标准,是以另一把尺子,来圈定的。
我留意了下,他们好像对陈秀芝有些唯唯诺诺,尤其是我的同桌,简直如一个小马仔围着陈秀芝跑前忙后,而且与其他人一样,满口的陈局长陈局长叫着,使我很不舒服。陈秀芝把我按在主位上,然后脱下毛呢大衣,同桌赶紧接过挂在一边的衣架上,自己则溜到末位,一脸崇敬地看着陈秀芝发表致酒辞。
陈秀芝端着一杯酒站着,笑嘻嘻地说:“不容易啊。天南海北,各奔东西,难得团聚兮。今天来个一醉方休哈。干!”说完,仰起脖子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还把空杯朝下,示意一圈,那意思是滴酒不剩。大家也纷纷站起如法炮制。连干了三杯,陈秀芝坐下,双手往下按了按说:“都坐都坐,干鸟么?排仪仗队乎?”大家轰然一笑,俱各落座。
陈秀芝夹起一块老鳖头放在我碗内,说:“这霸王别姬很有意思,尝尝。”我知道,这道菜是用柴鸡和野生老鳖加以各种佐料,用文火炖就,香且味美,很是名贵。一直是当地招待贵重客人的压轴菜,看来,这个孔乙己把我当成最高贵的客人了。
“你得好好补一补了。”陈秀芝笑着说:“你看看,这多年还跟那时没啥变化。瞧瞧我”,他拍了拍隆起的肚皮,开着玩笑:“不贪不占,吃个肚儿圆。”又是一阵哄笑声。我吃了鳖头,扯过纸巾,擦了擦嘴,笑道:“你小子得了个孔乙己的外号,真没白落。”
“那孔乙己有咱洒脱么?此孔乙己非彼孔乙己也。”陈秀芝撇着嘴笑道。
我笑得眼泪直流,又打趣问他:“喂,老孔,我问你,当年那位灭绝师太那么气恨你,你后来怎么悄没声地让她‘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呢?”
众人都屏息敛气,一时屋里静了下来,我看到同桌还在向我使着眼色,那意思是别提当年那些糗事。陈秀芝却嘿嘿一笑,神秘说:“山人自有妙计。待到下次再聚时揭秘。”
“对对,下次再聚时,保管比现在还热闹。”同桌不失时机接过话头。
我疑惑道:“此话怎讲?”有一个道:“陈局现在是处于考察期,过了年就有可能再迈上一个台阶了。”
“啊!”我转过脸,笑着对陈秀芝说:“恭喜恭喜。没想到,当年的孔乙己‘操童子业,久不售’,你却是一路高歌猛进哈。”
“老弟呀,你也不弱。我们大家都不弱。”陈秀芝扫视众人一圈,庄重说道:“不是说县高风水好吗?从那里出来的,个个都是人中之精也。”大家一齐恭维道:“那是那是,不过,还是陈局一花独秀,独占鳌头哈。”
“什么独占鳌头?”陈秀芝拍拍我的肩膀,嬉笑着说:“他才是呢。刚才那老鳖头不是让他吃掉了吗?”说完,俯在我耳边低声道:“我这次提拔很关键。倘迈出这一步,以后发展空间就更为广阔了。测评什么的,有各位老同学的捧场,那票肯定不低。只是还望老弟在姐夫跟前多多美言哈。”
我瞬间明白了。因为我姐夫掌管着全县的人事大权,考察结果提拔与否是他拍板定论的呢。我笑道:“但请放心,一定一定。”
陈秀芝陡然豪气满怀,叫服务小姐把每人面前酒杯换成高脚玻璃杯,斟满,站起。大家也纷然起立,就听他叫道:“为了我们的钢铸不破的友情,为了以后的灿烂光明,干了!”
六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中,所有的有形的无形的障壁全都消失于无形。鲁迅先生在当年发小闰土之间那种陌生的隔阂,在我们这帮同学之中根本就是个传说。醉眼朦胧之间,望着纷纷奔来敬酒的同学和陈秀芝那种气吞山河的豪饮,我想,世上本没有什么隔阂,只要有共同的利益和价值取向,乞丐也可成为朋友,富豪也会纡尊降贵。
酒宴结束时,大家都东倒西歪,衣衫凌乱了。真是杯盘之狼藉,相互搀扶着,说着不着边际的酒话。陈秀芝由两个同学架着,脸上是紫胀的红,在我看来,一直红到头发上。
他一步三摇出门被簇拥着扶上车时,嘴里尚兀自念叨着:“弟兄······们,我老孔·······陈某还望·······多多捧场。”众人七嘴八舌附和,内中一个人高声叫道:“那是当然!什么叫牢不可破的情谊?一块儿扛过枪,一块儿同过窗,一块儿嫖过娼,一块儿下过乡的。”众人哄笑。
我被同桌送回家,一觉睡到次日半晌。只觉得头脑昏胀。家人都纷纷埋怨不该喝得如此酩酊大醉。我回想起昨晚的情形,不禁有些莞尔。中午,姐夫抽时间也请我吃饭,说我回家好多天了,他一直忙也没来得及正儿八经一块儿吃过。我知道,他也是忙于喝酒。逢年过节,四处奔赴酒局。但我实在不想出去吃了,就让他在家弄几个家常菜。
午餐时,他拿出两瓶茅台,笑道:“这酒还是城建局的陈局长送来的,绝对真货,你尝尝。”
“哪个陈局长?”我睁大了眼。
“陈秀芝啊,听他说还是你县高的同学呢。”
“孔乙己呀”,我笑将起来,“果然不凡。此孔乙己非彼孔乙己也。”
“什么孔乙己?”姐夫不解地问。我把当年的情形述说一番,他也大笑起来。然后说:“这个孔乙己如今非同小可,与县里主要领导关系处得都不错。他那个局又是重要部门,门庭若市呢。”
我趁机将昨晚与陈秀芝聚会时的所求,告诉了他,说:“如果方便的话,还请姐夫对他多多关照哈。”姐夫颔首笑道:“这个自然。已经列入议事日程了。年后就进入程序。综合各方面情况来看,他这次提拔的呼声最高。”
果不其然,年后我返回单位上班一个多月后,就接到同桌的电话,这小子兴奋地说,陈秀芝终于胜出,已经公示,公示后就可走马上任了。好像是他被提拔了似的。我知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因为,就拿他在陈秀芝面前的小马仔样,以后这孔乙己定会对他予以更多的关照了。
陈秀芝也打来电话,并没有说表示感谢美言云云,只是坚定地说,有空多多回来,吃住玩一条龙,要好好伺候。我开玩笑道:“我的标准高,花费甚巨,会吃穷你的。”他不屑笑道:“欢迎来吃。有银子伺候着呢。”又坏笑一声:“要不,再贡献个美女?”
我高声笑道:“你拉倒吧。”本是句玩笑话,谁知竟成了他的谶语。
不久,便接到姐夫的电话,含糊其词地说,孔乙己,不,陈秀芝的事可能要黄。具体是怎么样个黄法,语焉不详。再问,他显得有些不耐烦,说,你这同学有些不可思议。便挂了电话。
我能理解,因为,考察是他们单位着手进行的,如今出了问题,恐怕有点麻烦。踌躇再三,便打陈秀芝电话,手机座机均处于忙音状态。打同桌的,亦是如此。凭我职业的敏感,真的是出事了,而且还不小。我想,还是远离为好,不再挂念这件事情。因为,情况不明,免得牵三挂四的或者有其他的不妥。
七
半年之后,时已盛夏,傍晚时,我刚要出门纳凉,便见同桌神色匆匆走来,与我迎面相撞。我很吃惊,赶忙让进屋,看座倒茶。他喝过,我小心问:“你们怎么搞的?手机也打不通?”
“还打手机呢。都进去了。怎么打得通?”他气急败坏地说。
“怎么讲?”我明知故问。同桌抹了抹头上的汗粒,心有余悸地说:“能有啥,出事了呗。”
“是呀,”我喟然长叹说:“还记得那晚喝酒前我给你提醒网上的帖子不?你们太大意了。”
同桌撇嘴说:“那事早就摆平了,根本就没屁事。你要知道,老孔,孔乙己的能量是相当大。捕风捉影的东西,他都能搞得定,安然过关。”
“那后来······”我疑惑不解。
“后来,后来·······唉,这算他倒霉,他家被偷了。”
“被偷了?他是受害者,有什么问题吗?”我更不解。
“问题大着呢。这小偷从他家里偷了整整八十万元现金,一色的崭新百元票子,用一布袋装着,扛着溜出来时,被巡夜地抓住了,三审两审,事情就复杂了。一时满城轰动。老孔又是在公示期,上级火速叫停,并着手调查。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老孔经不住铁证的打熬,只好招了。乖乖,足足有五百多万元。”
“啊!”我惊得跳了起来。
“我也跟着倒霉,被外围调查圈住了。你要知道,我与他仅仅是吃吃喝喝·······,没有钱财上的往来。我是矢口否认给他送过钱的,所以搞我很长一段时间,也无啥证据,便出来了。”
我看了看同桌,说没有往来是不可能的。凭我的经验,只不过是双方都扛过来了,没有互咬而已。在这点上,陈秀芝还算够义气,没把同桌供出来。
同桌仍在絮絮地谈:“······唉,谁能想得到呢,千算万算,大伙儿一起努力,竟搞出这样一个结果。真是喝口凉水都涩牙,放屁也会打脚后跟啊,阴沟里翻了大船。”
“这个,”我一时无语,心情沉重缓缓坐下,望着面容憔悴的同桌,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忽然,同桌的声调高了起来,激愤嚷道:“这个孔乙己,不知死活,光我那工程给的回扣就是不少了,还总仍是贪,贪······。”正骂着,又突然住了口。大概意识到前后的矛盾,脸上讪讪起来。我佯装没听见,岔开了话题,说:“算了,事已至此,埋怨也无用。你有什么打算?”
同桌赔着小心说:“我这次来,就是想让你陪我去看看孔乙己,毕竟同学一场。他的事现在已基本完结,等待宣判。我想去探视,可人家说非直系亲属是不让的。”
我明白了,这是想让我走关系去探望。最根本的是他还是想安慰陈秀芝,显出危难之际牵挂着他,稳定老孔军心,免得再节外生枝而已。此等小事,于我来说,举手之劳,况也不违背原则,我点了点头。
与同桌驱车去看陈秀芝的路上,我的眼前总是闪现出他的影子,一会儿是孔乙己,一会儿是陈秀芝,两者交错,竟然混成了朦胧的一团雾影。一会儿是喝酒人的话:“他总仍旧是偷,这次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一会儿是同桌在我家里时痛骂他的话:“他总仍旧是贪,贪,这回可是阴沟里翻大船了······”。脑里翻涌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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