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代人的逐渐逝去,那个时代也在离我们远去。
10日晨,朋友圈看到张玉华老人逝去的消息,百般感触,那个自豪地强调自己入党比参军早,讲往事一定得逐个年份讲下来的老人,音容仍那么清晰,忽然发现,阅兵已过去两年整。15年盛夏,有幸于抗战阅兵时采访到多名参阅老人,亲耳听他们讲述那场决定民族命运的决战,震撼是难以言表的。突然发觉那段反复在书上、电视屏幕上出现历史竟是那么陌生。
一个细节记忆犹新,采访曾经的“神枪手”,迫不及待希望老人展示奖章,却得到这个回答“那时(抗战时)连子弹到不够造,还发啥奖章?”
原来历史是我们在今天认知的基础上难以想象的,只有经历那个年代才知道他真实的模样。一个时代,不是教科书概括的几行字,他体现在亲历者的生活细节,镌刻在他们的记忆。即便讲述时多了些主观臆断,也好过那些从文字到文字的记述。然而这些老人大都年逾耄耋,当他们的记忆随人远去,如何分辨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想象出的历史?
一份莫名的责任让我在极度繁忙时抓紧一切时间尽量多采访那些老人,保存所有采访笔记,阅兵结束还曾于假期时多方联系,顺便拜访过一些,却也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搁置了。
2年间,从老人子女们的朋友圈渐次看到一些老人逝去的消息。那些在战场上一次次躲过死亡的幸运者,还是没能逃过时间的追逃。不舍也好惋惜也罢,历史的一页都会翻过。只能把他们曾经的讲述敲出,希望大家能以此触摸那段历史,也算是对那些拼搏的亲历者的敬礼。
第一个讲述的是张元和老人,他是我认为采访老人里最具传奇经历的,第一次打仗即与死神擦肩而过,用一锅馒头俘虏敌人一个师,率部在朝鲜五圣山坚守八个月,还曾上演真实的“刮骨疗毒”。他是采访者最接近我们想象的如李云龙似的职业军人,性格淳朴,智勇双全。在此,将没能全文刊发的稿件贴出,向张老致敬。
15年8月30日晚7点作用,当记者在北京某酒店见到张元和老人时,他正坐在凳子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新闻。拐杖靠在腿边,头上的白发已经稀疏,长长的寿眉也已全白,脸上遍布皱纹,乍一看,与其他高寿老人没什么区别。电视声音开得很大,老人似乎耳背,对记者的来访浑然不觉。
“你们来的不巧,要稍等片刻。”老人的儿子张大军热情地招呼记者,他说看新闻是老人几十年雷打不动的习惯,啥事情也得放一放。
原谅相册原图导不出来(๑ ̄ ̫  ̄๑)眼见如此,索性与张先生聊了起来。他告诉记者,父亲15岁参加红二十五军,当过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志愿军,整整打了16年仗。
当记者追问老人各个时期隶属部队时,张先生有点迟疑:“那个时候部队番号来回变,打平型关时是在115时687团1营,皖南事变后根据中央命令补充进新四军,解放战争后整编到好像是在30军88师……”
“262团!”从记者进屋一直聚精会神看电视的老人,忽然开了腔。
看记者面露惊讶的神情,张大军告诉记者,虽然年事已高,对当前的事越来越模糊,来北京快10天了,老人还不清楚自己住在酒店几楼,但关于战场的记忆却没有被岁月侵蚀。“我说不上的细节你们待会再问他,他都记得。”张先生笑着说。
果然,老人一谈起打仗,立刻双眼放光、神采飞扬,每一场战斗,什么时候开始,打了几天,战斗经过如何,甚至连防御前沿设在哪个高地,都讲得清清楚楚。讲到朝鲜战场上著名的五圣山防御战,老人干脆用水杯和电视遥控器摆起“沙盘”,用手中拐杖指着茶几说:“我们和敌人相距很近,我在这里和这里设置了两层炮兵火力支援……”
在那场著名战役中,张元和带着部队在上甘岭的防御核心之一五圣山上坚守了整整八个月。“我们上山的时候,满山遍野都是又高又密的大树,我们下山时,山坡上一颗树都没了,剩下的几个不足一米的树桩也都被炸的焦黑。”
当年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老人告诉记者,为了拿下五圣山,敌人每天要倾泻数百发炮弹,弹坑套弹坑,有的深达2米多。上级曾三次考虑将该团换下休整。张元和却认为,自己的部队地形敌情都很熟悉,不但更利于防御,而且一旦反击还能带路当先锋,执意继续坚守。
坚守的代价是消耗,虽然上级几次补充,部队仍然从上山时一千多人,减少到最困难时的五百多,在心疼同时,张元和想着怎么用好手里“本钱”,把阵地守住。
五圣山的位置太重要了,以北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敌人拿下五圣山,可以凭借机械化武器优势,将战线推进200公里。在张元和团下山后,15军接防不到几个月,这里爆发了举世瞩目的上甘岭战役。
彭德怀说过,谁丢掉了五圣山,谁就要为朝鲜的历史负责。
“我在每个阵地放一个十四、五个人的加强班,配一到两挺机枪。白天敌人进攻时战士们依托坑道防御,晚上悄悄地由另一个班换下来休整。”老人告诉记者,人换番号不换,“敌人弄不清我们一个连有多少人,感觉志愿军打不完。”
运用这类“轮换”战术,张元和带领全团,顶住敌人狂轰滥炸和一轮轮潮水般进攻,坚守阵地达八个月,创造了朝鲜战场奇迹。
摆起了简易沙盘在张元和的战斗历程,不乏闪耀智慧光芒的指挥。淮海战役,张元和的部队三上三下,最后一战把一个师压缩在了一个两、三亩地大的小村庄。
“我一到前沿,就让部队停止进攻,向村里喊话让敌人投降。”张元和回忆,开始喊话没人答应,他让炊事班在阵地前架起大锅蒸馒头。两军最近只离着几十米,被困几天的敌军闻着香味眼睛都直了。一个士兵挡不住诱惑跑过来。“我命令部队不能打枪,还发给他烟。看到这个情景,越来越多士兵跑过来投降,当官的看控制不住,才出来跟我谈。”
然而预定投降时间到了,敌人又要把投降时间拖到7点。张元和判断敌人是想趁着夜色突围,马上命令部队向村里打炮,两发炮弹后敌人死伤巨大,乖乖地缴械投降。
拿拐杖模拟讲解战术动作张元和恩威并施,没有牺牲一个人,拔掉了淮海战役最后据点,俘敌副军长、师长以下千余人,以一场漂亮的胜仗,为这场大决战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16年南征北战,张元和以卓著战功,收获满胸勋章。
“这是三级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这是八一奖章、解放奖章,这是二级红星功勋荣誉章。”老人指着前胸,讲述这些勋章的来历,记者发现,老人手臂抬起时,大小臂会成奇怪的角度。
“两个胳膊都打折了,伸不直了。”老人摆摆手,告诉记者,战争年代,自己曾6次受伤。“第一仗就挂彩了。”老人指着头顶,记者仔细观看,一道不到3厘米的疤痕经过近80年时光,仍然清晰可见。张大军告诉记者,当时一颗子弹擦破老人家的头皮飞了过去,如果再低一点后果不堪设想。而给老人留下永久印记的地点,就是因红军会师永载史册的小城——会宁。
“那时候敌人来围剿,我们守城,打着打着帽子飞了。我以为是风刮得,一边的班长问我:张元和,你怎么了,我一摸脸上有血,才知道受伤了。”老人边讲边笑了起来,仿佛讲述的并不是与死神擦肩的惊险经历,却是儿时一次游戏。
原图很清晰的疤痕“打仗嘛,危险正常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首战挂彩,没有让张元和退缩,他向记者解释说,自己天生胆子大,那时候又小,还不太知道什么叫害怕。“后来仗打得多了,发现冲得越快越好,冲到前面就能和敌人拼刺刀,慢慢吞吞在后面,敌人机枪扫射更危险。”此后的战斗生涯他次次冲锋在前,九死一生。
平型关大捷,营部通信员张元和传令,任务完成后才发现挎包、裤子、鞋子上被打穿了好几个洞,他竟然毫发无伤;
晋东南粉碎敌人“九路围剿”,排长张元和腿上被打了一枪;
腿上弹孔1941年陈集战斗,连长张元和身中两枪,一枪打破上嘴唇打掉三个门牙,一枪打在了腰带环上,都没再深入;
上唇伤痕解放战争,营长张元和正指挥机枪连敲掉敌人一个火力点,抬起的右臂被打穿,至今无法伸直;抗美援朝,团长张元和一线查看阵地,敌人飞机一排炸弹下来,一块弹片窜进了他的屁股……16年战斗生涯,在勋章挂满胸前的同时,伤痕也逐渐布满张元和全身。最让老人无法忘怀的还是那次“刮骨疗毒”。
1942年,张元和带领部队拔一个伪军据点,在最前线向敌人喊话时,一颗子弹从左小臂打入,打碎骨头穿过肘关节,由于医疗条件差,碎骨渣发炎化脓,前后3次处理,伤口仍反复溃烂。最后医生建议截肢,少受痛苦。张元和扔下一句“截肢还怎么打鬼子”回头就走。医生又提出可以动手术“刮骨去毒”,但没有麻药,问他能不能忍得了疼。
“也不是第一次受伤了嘛,感觉没啥。”张老回忆道,实际疼痛超乎他的想象。手术开始后,医生首先把伤口附近的烂肉割掉,又用纱布穿过弹孔,来回拉动,清理骨屑,最后,将特制的刮刀伸进伤口,在骨头上反复地刮,直到把碎骨挂掉,骨头磨平。
手术进行了40多分钟,人们不知道,当年的张元和是如何忍着剧痛,坚持完这四十分钟的。记者却看到,在讲述这一过程时,那个描述打仗如儿戏的老战士,显得那么心有余悸:“那个疼不是一般的疼,像火烧一样忍不住全身发抖。”
剧痛记忆经过了巨大的疼痛,手术后左臂还是不能伸直。“就是因为两个胳膊不直,不能参加阅兵。”原来,1955年,张元和曾被选入国庆阅兵方队参训,却因两臂残疾,没能如愿通过天安门,成了老人多年遗憾。
或许正因如此,这次能受邀代表抗战老兵参阅,老人显得非常兴奋:“这是极大的光荣,历史的荣誉,圆了60年的一个梦。”老人一遍遍嘱咐儿子,把参阅证、秩序册等所有东西好好保存,作为历史的见证。穿上了那身阅兵特制的八路军军服,带上了珍藏多年勋章奖章,老人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勋章看着老人如孩童般的笑容,记者感慨,这些曾叱咤疆场的老兵,也曾是普通百姓。然而,当“九一八”的炮声震醒了中国睡狮,他们毅然拿起武器,在那场改变民族命运的战争里,做出了感天动地的壮举。
如今,当这些老人再次回归平凡,我们能不能像他们清楚记得每个战斗细节一样,记下他们不朽功勋。能不能在他们通过天安门,消失在公众视线后,再把目光多投向这些垂垂老者,或者只是多回家,陪陪那些同样为我们幸福生活拼搏过的老人。更为关键的是,我们能不能像他们一样如果面对侵略者,誓死捍卫民族尊严?这些问号,采访后让记者思考了很长时间。
看到自己的报道 与医护人员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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