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月色撩人
真正的冬天彷佛从正月之后才开始,北风呼啸一夜,早晨雪就堆到小腿弯。
西淀的冰面冻得邦邦硬,一铁锤下去,只砸出个核桃大的白点,倒震得人手心生疼。
晴了两日之后,又下起了冻雨,大片的积雪被淋成软塌塌的稀泥。朔风再吹上一整夜,天亮时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壳。
满眼看去俱是琼树银花,水晶世界,宛如坠入了仙境,煞是好看。
可惜没人有心思欣赏这美丽的冬景。
铁骑们早晨起来刚出营房,一下就滑倒好几个。薛铁的命最不好,摔倒时手撑在道边的青砖上,腕骨裂了,被狄声捉去打上了厚厚的夹板。
连一向慢条斯理,走起路来一丝不苟的李立清,都不慎在炊营前扭了腰,只能在后背敷上热气腾腾的膏药,趴在床上静养。
俗话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铁骑的训练并没因此停滞,于是被摔得鼻青脸肿的人数成倍增加。
睡觉前四营的指挥使又聚到铁珩屋里,烤着火商量对策。
兰满仓叹息道:“这才一天半,不用出校场就都摔成烂酸梨了。”
“就是!人家挑这个时候打过来怎么办,难不成还能说,今天天不好,我们免战?”
兰满仓碰碰岳朗又捅捅邢襄:“你们两个机灵,有没有好的招儿!”
岳朗顺顺溜溜地推给了陈影:“这事得找四哥,他心灵手巧,做个什么铲冰车除雪船出来,也就一晚上的事儿。”
嘁嘁喳喳争了会,最后还是铁珩一锤定音:“博峰这几天太忙,先和林旭把短弓和镔铁箭头的事弄好。”他转向岳朗,“怎么叫大家不摔跤,还是你来想办法吧?”
“奶奶个兜儿的,”岳朗低声骂了句杜撰的涿州土话,一脸不情愿,“怎么又是我?!”
铁珩微笑:“你最顺眼。”
岳朗瞟一眼邢襄,又嘟囔道:“他们怎么不顺眼,你教我个乖下次我也学学?”
铁珩作势打量邢襄:“你这么一说,我看云谦也挺顺眼。这样吧,这事交给你们两个,三天为限,够吗?”
邢襄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岳朗一脚。
铁珩闲闲地说:“这几天裕长多辛苦点,帮着他们带带鸾翔和云从营。”兰满仓使劲点头,实在忍不住,一时爽得满脸都是牙。
岳朗捧住胸口,幽怨道:“你榨得这么狠,我会胸痹的!”
“你最多有点积食。”铁珩轻声笑,“要是这个年纪就得了胸痹,还有脸说自己是铁骑?”
据说这世上有一种绝世的轻功身法,叫做“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都与内力息息相关,能做到“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如果真能把轻功练到如此地步,别说是在冰上行走,怕不能登萍踏水,一苇渡江了!
只可惜,这传说中的功夫只停留在传说之中。
岳朗想出来的办法跟他灵动跳脱的性子完全不符,可以说非常老套,毫无新意。
就是苦练、狠练、往死里练。
不管什么事,当你钻会了最难的,剩下的就变得平淡无奇,甚至简单到无聊了。
他和邢襄分别去找四个营里下盘最稳,轻功最好的人,和他们探讨了整个白天。然后在西淀上找到一片冰平如镜的地方,围出一个百尺见方的大圈,又找伙头军老姚要了几篓菜油,“哗”地一声全泼在上面。
滑不留手,滑不留足,滑得一塌糊涂。
刚迈步就摔了一跤,踮着脚尖,挪不了两三步就又是一跤,摔了不知多少次后能走两尺……十尺……几十尺……
再开始小步跑……
脚步依旧跌跌撞撞,距离‘草上飞’,‘八步赶蝉’的轻功差了至少十万八千里,但总算是个开始。
腰劲腿劲,身法步法,提气运气......在这滑不留足的摔摔打打中,一点点揣摩成型。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尽,一轮几臻圆满的冷月悬在天心,光华似水。冰上的水光和油光反着月色,把所有景物都映得纤毫毕现。
今夜恰好正月十四。
邢襄第两百次摔在地上之后,喘着粗气:“不成了,我骨头架子都摔散了,今天先到这儿,咱明天接着练。”
岳朗脚下仍旧不停:“刚才你说的那个诀窍,我还想再试一下......”
“我刚想起来,明天是元宵,早起有汤圆吃!”邢襄一计不成,又用美食勾搭岳朗,“跟我回屋睡觉去!要不明早又一瘸一拐的,你还嫌他们上次笑我们两个笑得不够是吧?”
岳朗闻言大笑,一边跑一边摇头说:“你回去多烧点热水,准备伺候我沐浴,我再跑一会!”
“美死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邢襄捡起手边的一块碎冰朝他砍去,岳朗一晃,冰擦着衣角飞了过去。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往营房走去:“没良心的小子!可怜爷爷我,枉担了个虚名啊!”
岳朗全神贯注在脚下,在月下一圈又一圈跑着,厚衣服早就被他甩到一边,只穿着一层单衣还顺着领子往外冒热气。
陪着他的只有耳边越来越疾的风声,冷冽的月光在天地间静悄悄流淌。
他一直就是一个痴爱速度的人,最喜欢骑着快马迎风飞奔那种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感觉。
跑得快了,湖畔树木的影子连成了模糊的一片。
起伏转折还会摔跤,但也因此悟出很多如何借着滑动之力迅速起身,如何调整重心能在将摔未倒的时候把力收回来的诀窍。
转弯时脚下又一滑,再度摔在地上。
岳朗不服气的锤了冰面一拳,正要爬起来继续。
“还没摔够?”铁珩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了过来。
月光下,铁珩穿一身简而又简的天青色长衫,站在岸边,笑意澹静温暖。
岳朗伏在冰面上不动了,喊道:“还差得远呢!”
“起来,衣服都湿透了!”铁珩话音还没落,已经踏上了那片特殊处理的冰面,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早就湿透了,这才凉快呢。”岳朗摆出个看热闹的架势,拉开领口呼哧呼哧扇着风,“你怎么还没睡?”
“我刚从林旭那来,他打出来的松纹钢箭镞,一百五十步外已经能射透铁甲了,回来先给你试试。”铁珩看着脚下,极为小心翼翼地走着,“跑了这么久,差不多行了,跟我回去吧。”
“差不多行了?”岳朗嗤笑,“这哪像是你说的话?”
“就知道傻小子睡凉炕?我叫你想办法可不是叫你瞎跑的!”铁珩瞥了他一眼,颇有点心疼后悔的意味,“除了玩命摔就没想点别的法子?比如说改改你的靴子底……”
“这我早想到了,不过那是四哥最拿手的。我就管瞎跑才是我的本分。跑了这么久,不光能把下盘练稳当,顺带着很多别的也一起练了,比砍沙包还管用呢!”岳朗侧卧在冰上,好像躺在床上一样舒服,“回来我要拉着我的人来这里蹴鞠,不出几天,云从营一定是铁骑里摔跤摔得最漂亮的!”
铁珩一步一顿终于走到他身边:“蹴鞠不蹴鞠再说,你这一会就摔了十几跤,明天还起得来床吗?”
“心疼啦?真心疼我,下次再有这样的活儿就别老惦记我了!”岳朗半开玩笑地仰起头,“不过说起来这些跤摔得挺值,我也悟出不少门道,等我使一个出来给你品题一下。”他伸出手,叫铁珩拉他起来。
铁珩刚搭上他的手,就觉得脚下一空,霎时间天旋地转,重重摔在冰上。
岳朗的诡计终于得逞,小小出了口气,不由捶地大笑:“当年你教我武功,第一课就是脚下要有根,怎么自己反倒练回去了呢?”他笑了一会才觉出不对。
铁珩天青色的衣襟就在眼前,上面如意流云的暗纹繁复精致,也不知是冰锦还是云缎,反正穿在他身上的,绝不会是便宜的料子。
如今这一跤摔得又是水又是油,大概是洗不出来了。
而且冰上又湿又冷,他的手一定更凉了!
玩过头了!
岳朗心里发虚,伸手过去想拉他起来:“嗳,你的衣服。”
恍惚中似乎铁珩冲他挤了下眼,一股大力蓦然卷住手臂,岳朗刚悟出来那些稳住下盘调整重心的招数全数失去作用,“吧唧”一声身子横着摔在铁珩身上,下巴正好磕上冰面,实打实摔了个嘴啃泥!
见他如此狼狈,铁珩忍不住大笑:“这就是你说的脚下有根,明明是小狗啃地皮!”长而斜挑的眼线笑得弯起来,左脸隐隐约约又晕出那个笑涡,浅浅的一现即隐。
每次只要是取笑他,就会笑得如此开怀!
本来这个时候岳朗应该有很多废话要说:你害我摔了上百次,你才摔了一次而已;堂堂一个都指挥使跟着我如此胡闹,成何体统;做人睚眦必报,一点小亏都不吃实在太不厚道了;冰上这么冷,狄先生会骂人,快点起来小心着凉......
然而周围实在太静了,月光又是如此清凉而芬芳。
青衫触手烟云般柔软,久违的笑颜更是清朗如画。体温从濡湿的衣服里沁出来,在两人之间彼此传递,暖得有点发烫。
这一点温热忽然叫岳朗失了分寸,脑子晕沉沉的:“哥,你知道吗?你一使劲笑起来,左脸颊……”句尾再一次没了声息。
是不是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见过他的笑涡?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极微小的渴望溅出了火花,是启示,却更像个诅咒。
岳朗像是着了魔,忽然想伸手摸一摸,最好能凑过去舔上一下,看看那里面是不是真的盛了醇醪,要不然怎么叫他醺然如醉。
他的影子映在铁珩幽深的眼瞳里,清晰而又圆满,越来越近......
月华流动,如同融化的白银,又热又烫,一小朵一小朵烧在身上,寸寸劫灰般沉溺。
岳朗却蓦然醒过神来。
他一定是摔糊涂了,否则为何如鬼附身!
他双臂一撑就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冰......太凉了,你也......睡觉吧。”然后就像屁股后面有把火烧,也不等铁珩起身,转身就跑,连挂在一边的外衣都不要了。
这下倒是跑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颇有凌波微步,体迅飞凫的姿势,看来没白白练了一个晚上。
一口气跑上岸,身子都没晃上一下。
铁珩缓缓坐起来,绷得像弓弦一样的身体慢慢放松。
那双眼睛啊……
刚才只差一点,他就守不住那个最大的秘密。铁珩默然叹息,在空落落的心中荡起无数声回响。
他没敢追过去,永安城头的鼓声和热血,都已经太过遥远,那是他永远也不可能逾越的界限。
岳朗像被狼追着,一直跑回屋,紧紧关上了门,才觉得安心一点。
屋里很暗,只有角落的燎炉漏出一缕火光。邢襄呼吸很匀净,早就睡熟了,炉子上真烧着一桶热水,大概是特地留给他洗澡的。
岳朗脱了衣服,用布巾蘸着热水把身上的油污洗净,也懒得数到底摔出来多少块青紫,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痛的,明天早晨一起一定十分可观。
他随便找了件衣服套上,钻进了被子里,实在太累了,还没等转任何念头,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燎炉里的余火渐渐抵挡不住窗外的寒意,梦境就这样趁着夜静更深偷偷潜入。
岳朗梦见铁珩坐在黑暗中,背景是一片寂静的混沌,只有他一个人是清晰的,彷佛全身浸满了细碎的光。
他手中握着一件兵器,在磨石上一点点磨着锋刃,奇怪的是并不是唐刀“百战”,而是岳朗最宝贝的那柄玄铁枪。
铁珩低着头,一如既往地专注。
他的脸介于明和暗之间,眼睫垂下的影子落下来,遮住了幽深的目光,饱含深意的唇角,让人越发参看不透。
岳朗只觉身子已经溶在黑暗里,想叫却不能出声,只能看着铁珩光洁的额头,随着那双手的动作循环往复,
一动,又是一动。
玄铁枪在铁珩手中闪着幽暗的冷光。
他的动作十分有力,却又自然优雅。
枪尖在一次再次的磨砺下雪芒大盛,连中脊的血槽都泛着凛凛霜寒。铁珩用手指试了试锋刃,掏出一条布巾擦拭上面的水迹。
他的手指慢慢拂拭那黑色的枪杆,黄金的睚眦辅首,亮银色的枪头,一遍又一遍……
无比爱惜。
雪白的璎珞无声颤动,只怕再冷再硬的玄铁,也能寸寸融化在他温柔的掌心里。
岳朗如同中了定身法,口干舌燥,却分毫不能挪动。
铁珩忽然听见声音,抬眼朝他看过来。
一霎时岳朗对上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眉梢眼角每一点最细微之处都无比清晰,和他平时温文如玉的样子迥然不同。
光华夺目,彷佛里面有火在烧。
铁珩冲他一笑,手指按中玄铁枪的机括,尺许长的枪杆骤然弹开,锋利的霜刃一下到了眼前。
岳朗大叫一声惊醒,直挺挺坐起身,力量大得几乎摔到地下去。
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他喘着粗气,把被子捂在身前,无论如何也不敢掀开。
TBC
不说了,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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