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明朝卖杏花

深巷明朝卖杏花

子曾经曰过：诗 ，所以兴观群怨也。

兴是兴发感发，就是抒情。孔子以为抒情是诗歌的本质，人总是有所感动生情才写诗。比如登高而赋、临水而歌 ，见春花而落泪，睹秋月而思悲。

观 ，指可从诗中观察社会的风气、民心的向背，乃至人的性格人品命运流年。

群，是指诗歌有一定的社会功能，可引起群众的共鸣，引发社会的思潮。比如1976年清明节反文革的抗议行动，天安门广场成了诗歌的海洋，人们用诗歌表达出群体的诉求，用诗作宣传的手段。

怨 ，抒发人的怨气。人不免有忧愁怨气不得意的时候，这个时候呢，就需要排遣心中的怨气和忧愤，通过写诗，以取得心中的平衡和安宁。

怨这一条是讲了诗歌的心理调节功能。所以也不能小看孔子，以为他总是一本正经讲一些道德伦理教条，只注重诗歌的社会功能 ，他还是很重视个人心理的健康和调节的。历代儒生也精通此道，在伦理实践受到挫折后 ，一寄托以诗，用诗歌来排遣心中的怨气烦闷。

不过孔夫子讲中和之道，讲究怨而不怒 ，把怨转换成恨和愤怒，乃至匕首和投枪是不允许的。当然这从心理健康的角度讲也无可厚非。

陆游的这首诗是典型的怨诗，是对皇帝和社会、官场的大吐槽，但是又怨而不怒，藏而不露，即通过抒发怨情使心理得到平衡与有所慰藉，但也不至于犯了政治不正确的错误，可谓深得圣人诗教的真传，很懂得孔门诗歌的套路。

临安春雨初霁

宋 · 陆游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解题

临安春雨初霁

看一首近体诗，分析题目非常重要。因为近体诗的作者往往是科举考试作文的行家 ，按照题目写文章，紧紧围绕着题目，不跑题不离题不偏题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

临安二字，点出了陆游当时的处境，也是这首诗歌所作的缘起。

此诗写于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此时陆游已六十二岁，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赋闲了五年。这一年春天，陆游又被起用为严州知府，赴任之前，先到

临安(今浙江杭州)去觐见皇帝，住在西湖边上的客栈里听候召见。

自淳熙五年孝宗召见了陆游以来，他并未得到重用，只是做了几任小官。

淳熙七年十一月，陆游奉诏返京，有人弹劾陆游，陆游忿然辞官，重回山阴。

可怜才做了二三年小官，可一回老家就待了五六年。

到了淳熙13年，他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翁，早已饱经风霜看透仕途风险了。至于恢复中原 的期望，在他看来，寄托在那种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小朝廷上面，

似乎看来也很渺茫。当然他还没有死心 ，所以还是拖着残躯到临安来见皇帝。

皇帝迟迟不见他，让他感到心烦。他即有诉说一腔北伐雄心给皇帝的期待，也有对皇帝不重用他的忧怨，更担心皇帝仍然不同意他北伐 的主张，内心有种对皇帝深深的失望和埋怨。

春雨初霁，点出写诗的时节，也是此诗兴发的缘起。春雨淅淅沥沥，让人惆怅;春花才开即败，令人感到生命的无常，更让一腔壮志未酬而烈土暮年的诗人深感痛苦。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世味，人生的况味，人情的冷暖 ，社会风气的浇淳。世味淡薄，是指诗人对人生不得志不受皇帝重用的失望，对官场人情冷淡的看破，对社会世风日下的指斥。

把世味之淡薄比作纱之薄，小有趣味。重点是年来二字，诗人己经坐了五年的冷板凳 ，一直隐忍着对于皇帝不辩忠奸与官场同僚倾轧的怨气。

谁令骑马客京华，这一句是诗人的自问，也是自嘲。既然深知世味淡薄，一把年纪了，谁叫你还要跑到临安来见什么皇帝作什么官？所谓身在江湖心在魏阙 ，陆游还是不死心，是儒家的忠君爱国思想、平生的抱负，令他还是颠颠地来临安面君。

这个也是儒家的传统 ，所谓一日不见君而心惶惶然，又所谓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矣。儒家把君臣的关系搞得象夫妻，妻子总是恋丈夫，受丈夫冷落了就幽怨 ，一旦丈夫回心转意，又屁颠屁颠往上赶。怪不得有人骂儒教是妾妇之道。

骑马，马背颠簸，尤其是对一六十多老汉 ，是讲旅途之艰。客，是言客居不便 ，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谁令骑马客金华，既是自叹自嘲一把年纪还出门求官之可笑，但也有儒者得见明主，躹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自诩。这里灰常微妙，须要读者的细细体味。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此乃千古名句，本诗之所以能传，端在此句打动人心。世人多以为这句清快明丽，春雨杏花，尽写初春美景。单独拿来看，当然木有问题。但放在诗人当时的背景看，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原来诗人心事重重，出处进退之际，公私义利之间 ，得失祸福之中，全然是毫无端绪。深巷小楼夜雨，本来是可高枕而卧一梦黄梁的，诗人却听着春雨淅沥，想着平生心事，时而想到年青时的铁马秋风大散关、楼船夜雪瓜洲渡，时而又想可能此生北伐无望，家祭末必可告乃翁，思潮起伏，万绪萦心，难入梦乡了。

一夜无眠 ，眼看着天一点点地亮了。更要命的是此时深巷之中，一早传来了卖杏花的吆喝声。原来宋人喜欢簪花，青年男女买枝花，插在鬓角

以示风流，你看水浒传上就多有描写。比方阮小五虽然穷得叮当响 ，却“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

唐人诗云：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意思和这句有点象。无非一咏雨中花落，一咏雨后花开。但都是从春花的开落中，感受到韶华易逝、青春不再、时不我与。诗人在一夜的思想斗争焦虑烦闷后，忽然听到卖花的吆喝，自然想到季节的推移、时间的流逝、生命如春花一般易开易落，而自己又是两鬓萧疏，早非簪花之少年，当然心情更为不堪了。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春雨杏花是讲夜间的难熬，此联写白天的难熬。

矮纸斜行闲作草。矮纸是短纸，长而幅窄。斜行，字的排布歪歪斜斜，追求艺术中的疏狂丑怪之美，并不求整齐好看。

诗人白天穷极无聊，只好自己写写草书，进行书法艺术创作活动。

古代儒生追求的是修齐治平，看重的是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勾当，至于诗赋书画全被看作小道，闲时的余兴。陆游这次受召出山，原指望是受到皇帝重用，入朝庭写些表章奏疏之类，那可就得用恭恭敬敬的楷书了。谁知然并卵，皇上迟迟不召见，估计当朝大佬旧时同僚们对他也很冷漠。并无车马酒水的交际，也无正经事可做，因此只能宅在旅馆中，搞些无用无聊的游戏，写写并无正经用途的草书，聊以消谴度日了。

楷书花时间，忙时却须作楷 ；草书甚流便  ，闲时正可作草。所以张芝善草书，久不作草 有人问何故。张芝说怱忽不暇草书，意思自己作官正忙，没闲功夫玩草书艺术。陆游甚好草书，有书名，他有件老年草书作品流传至今，矮纸钭行，草书写自己的诗，恰可与此诗相互映对。此书结体诡异，用笔流动，但笔力略有不足，有人评之为老笔颓唐。

晴窗细乳戏分茶。分茶，又叫点茶，类似于今天日本人的茶道。茶人把茶饼碾碎成粉末，置之于茶碗之中，然后倒入滚水成茶汤，用茶筅击拂之，茶汤受震荡，表面产生大量的泡沫。然后茶人分茶汤，众人品评茶沫的外观，以乳白细腻为美。白色的泡沫，宜用黑色天目瓷盏来反衬 ，尤宜在晴窗边观赏之，因为晴窗的光线可使泡沫看去更为晶莹剔透。更妙的是，还可以在泡沫表面用汤匕画出纹道，花草山水乃至文字诗歌 ，当时人叫茶百戏。还有互相比较茶沫外观的游戏，称为斗茶。

陆游《疏山东堂昼眠》“吾儿解原梦，为我转云团”，句下自注云：“是日约子分茶。”

约，名子约，是放翁第五子。“转云团”，用筅击拂茶汤也。而细乳分茶，放翁诗多有咏歌，如“觉来隐几日初午，碾就壑源分细乳”，如“墨试小螺看斗砚，茶分细乳玩毫杯”。毫杯，天目兔毫盏也。

陆游闲得蛋疼 ，一个人煑茶喝，也无人可分，却玩起了分茶的游戏。

上句闲作草，是讲无聊;下句戏分茶，是讲寂寞。

但无聊寂寞是表面，深层意思是对皇帝可能不重视自己的失望与焦虑郁闷，也有些愤愤不平。陆放翁少年成名，志在恢复，常自比于诸葛亮刘越石，渴望的是提兵北伐一清胡尘，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生后名。可惜当时天下大势宋金分平下早成定局，主战派多被目为愤青，虽则政治正确，却不免被视作不切实际徒唱高调。陆游唱了一辈子的高调，也算主战派中的标志性人物，公知中的大咖，此次晋京面圣，原以为能大展宏图，却不料皇上并不故意晾着他，朝中官员也躲得他远远的，害得他只能在旅馆里晒太阳发呆喝茶练字。他心中也隐隐知道，怕是北伐大业这次又要落空了。

所以这两句看似闲暇从容，实则是深埋着焦虑郁愤 ，是对朝廷当局者的大吐槽。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晋陆机作《为顾彦先赠好》：“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此句用了这个典故。

京都小住不得意，身心皆不安稳，诗人又不愿意放弃理想，让官场朝庭庸俗偏安之风尘污染了自己的初心素心，自然是不胜感叹了。但他又安慰自己，杏花开了，清明快到了，也许马上就好回家了。

当然这只是表面文章，实际是在和皇帝闹意见，应解读为：我来了你又不见，搞得我很没意思; 既然如此，不如清明节前让我回去算了。

大文豪此诗一出，文彩翡然，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皇帝那儿。皇上也是诗文一道的高手，当然看出诗后面大吐槽的潜台词，也很欣赏陆的才华，果然召见了陆游。

孝宗于延和殿见了陆游，对陆游说：“严陵山青水美，公事之余，卿可前往游览赋咏。”

原来孝宗并不是要北伐才召来陆游，不过是封他个地方官，以示他善用人才，实质收降公知，招抚抗战派老愤青罢了。

陆游无奈，上任严州知府。在严州任上，据说深得百姓爱戴。闲暇之余，陆游奉旨作诗又整理旧作，是为《剑南诗稿》。

可惜愤青终归是愤青，不久他又犯了老毛病，又开始唱起北伐老调。孝宗皇帝看他不识相，便免了他职，再木有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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