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完的冬天

作者: 告白和告白书 | 来源:发表于2020-10-02 19:50 被阅读0次

方知静去了以前常去的那家酒馆。

酒馆里人不多,她推门进去与老板打了招呼,走到老座位落座。老板拿酒过来坐在她身边倒酒。方知静脱了外套,端起酒杯与他手中的水杯轻碰,先干为敬。老板轻笑出声,饮一口杯中白水。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 

方知静不答话,沉默着喝到五分醉,将来时沾染在身上的寒气融进酒后才开口。

 “我也以为不会再回来了。”她望着窗外一街之隔的万家灯火,仰头又是一杯。

酒馆老板凝视她侧脸轮廓,问:“你知道快乐是什么滋味吗?” 

方知静闻言笑道:“你现在说话是这个风格?”

酒馆老板笑笑,没说话。

俩人沉默良久,方知静回望他。

 “我宁愿不知道。”她低下头,笑了。“嘿,空白即是圆满。”  

 “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十岁之前我和奶奶生活在一起。那时候父母在外打工,不常回来,我想他们的时候就会站在村口老树下眼巴巴地望着那条进城的路。那路可真长,我脚掂得再高,脖子伸得再长也望不到头。我的整个童年就是在那样的等待中过来的。过年时我才能盼到他们。我至今都记着他们拿着年货从那条路上走向我时的感受。我知道那就是快乐。”

老人去世后,方知静转学到了城里。他们为了方知静读书方便,搬了家。

三十平米的平房,坐北朝南,在附近的高楼拔地而起之前,敞亮干净。搬完家那天袁梦青将房中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后,做了一桌子菜。饭桌上方明荣喝了几杯酒,抱方知静入怀惯她。她红着脸低下头,眼角的余光瞄到方明荣伸手摸袁梦青的腰,于是将头压得更低,偷偷笑了。

印象中,那是唯一一次,方明荣酒后没动手。

两天后的夜里她被一个听上去狂躁又压抑的咒骂声吵醒。空气里除了浓烈的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把头缩进被子里,透过被缝看见方明荣对着袁梦青拳打脚踢。袁梦青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她害怕地瑟瑟发抖,以为自己在做梦,索性狠狠闭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睁眼,袁梦青已躺在她身边。她将头探出被窝蹭过去贴在袁青背后小声哭起来。袁梦青回身搂着她说:“没事儿,你爸只是喝醉了。”

第二天夜里是一个混浊的哭声。她听清声音来自方明荣后顿时清醒了。袁梦青背对着她,怀里搂着方明荣。他在哭着求她原谅。

起初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夜里,后来白天也常有了。大多数情况下方明荣喝了酒,嘴里嚷嚷着“你花老子的钱,是老子养着你”就开始动手。袁梦青从来不反抗,顶多疼得受不了了拿东西挡一下。方明荣酒醒了就下跪求她原谅。仿佛这一切,都是酒惹的祸。

方知静偷偷问袁梦青,为什么不找份工打。袁梦青说要按时按点给方明荣做饭。“可是他也没有经常回家吃饭,即使回来吃,也不按时。”方知静如实说。袁梦青不再说话了。

方知静到贴满小广告的巷子里记了几个招工的电话,挨个打过去问清月薪和时间,选了一个最合适袁梦青的。袁梦青说她胡闹,“你爸知道了又免不了吵架。”方知静宽慰她,捏着一手心冷汗说自己能说服方明荣。袁梦青松了口,答应了她。她看着母亲眼底刻意压抑的一丝笑意,心想,无所谓了。 

两星期后的周末,方知静补完课走到家门口时,透过窗户看见方明荣攥着袁梦青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强上撞。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他气极反笑,面目狰狞。方知静转身拔腿就跑,冲出整条胡同后才喘着粗气停下来。她回盯身后,内心有一个声音咆哮着:“走!走啊!”她直起腰深吸一口气,心一横以更快的速度原路返回,脑中一片空白地撞开门,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盯着地面。方明荣问她,让袁梦青出去工作是不是她的主意。她不说话。“有能耐了啊!”方明荣一把推跌了袁梦青,作势就要走过来。她先他一步迈开脚,跨过去扶起袁梦青,小声说:“迟早有一天比你有能耐!”她偷瞄了一眼方明荣,才看清他通红的双眼里全是泪水。她忽然想起一句初中课本上的诗来。

几天后,袁梦青辞了原先的工作,去做方明荣给她找的活了。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袁梦青会在方明荣不在的时候经常打电话。方知静已经想不起确切时间了。她只记得袁梦青打电话时声音里的愉悦和欢快。她在袁梦青打电话时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不时张望着巷子口一边侧耳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他们拉家常说近况,偶尔也会提起方知静。有次袁梦青让她接电话,她迟疑了许久才怯怯开口,问了声“叔叔好。”挂电话时,对方说:“对你妈好点。”方知静有点生气,问对方:“你和我妈是什么关系?”“朋友。你妈朋友不多,以前玩得好的大多数都被你爸得罪了,你爸要是知道你妈还和我们联系——”“知道了,”方知静打断他,“我不会告诉我爸的。”但终究纸包不住火。

那天雪很大。中午家里来的人方知静大多都不认识,唯一能确定他们都是方明荣的长辈。方明荣斜躺在床上嘴里衔着烟正在翻袁梦青的手机,脚下是一堆烟头和几张散乱的通话记录单。茶几上放着早已凉透的饭菜。那些人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袁梦青低着头跪在他们脚下,左边脸颊上一片瘀青。方知静攥紧了拳头,大步迈过去拽起袁梦青。

 方明荣掀起眼皮瞅了她一眼,说:“你妈背着我和别人打电话的事你知道吗?”方知静不说话,用力箍紧袁梦青的肩膀让她站稳。沙发上的那伙人里传出几声含糊的责骂。方知静盯着地面沉声说:“请你们离开我家。”那伙人开始七嘴八舌地骂她,有人伸手过来推她,她把袁梦青护在他们够不到的一侧站定身形对方明荣说:“你们离婚吧。”

袁梦青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方知静又迅速低下头。

方明荣从床上惊起,甩手将手机砸向方知静,吼她:“你说什么!”方知静抬头双眼充血地扫了一眼那伙人,然后盯着方明荣一字一字地说:“我说,我会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来处理,你们离婚。”话音未落便有人把桌上的座机一把揣进了怀里。那伙人凑上来破口大骂,她把袁梦青死死护在怀里,牢牢盯着冲过来的方明荣。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攥了一把菜刀。

那年冬天过去后,他们家时来运转。

方知静考上了省重点高中,方明荣靠弟兄们的帮扶做了点小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不久便买了一套二手房。楼房是两室一厅的构造,方知静在整整两年内,睡觉前都会将菜刀藏起来反锁卧室门。她睡不踏实,时刻保持着警惕,即使身体已疲惫不堪,意识却总是清醒着几分,一听到外面有响动便从床上惊起凑到门缝边仔细分辨外面的情况。有几次半夜里方明荣喝醉了回来,一句话不说只一个劲地砸她的门。她被吓醒,裹着被子蜷在床角死死盯着门。后来住进学校宿舍后也总被梦里的敲门声吓出一身冷汗。

高三住校后她一月回一次家。方明荣每恰逢她回来就喝点酒借题发挥,举着自己的手疯了一样撕心裂肺地冲她喊叫:“这是谁造的孽,这他妈到底是谁造的孽?”他疯累了倒地就睡,方知静拉他不动时就会想袁梦青要是在就好了,她总能把他的一切收拾得妥妥贴贴。而方知静只能将厚毯子铺在地上,把他勉强挪在上面。她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都会盯着他那两根穿着钢针的手指想,当年那一刀要是砍在自己身上会怎样。会怎样?反正不会有人挡。高二那年,有一次方明荣在外面受了气,喝大了回家耍酒疯,她顶他一句“你有本事去给让你受气的人耍脾气”,被他嘴里骂着“要你们是做什么的”抡圆了胳膊狠狠甩了一耳光。鼻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而袁梦青只是手里拿着一张卫生纸远远地递过来。她受不了了,她是真怕了。她只好逃去住校。那是方明荣唯一一次打她。她在那之后不再和他争执,尽量躲着他。后来发生那件事完全是意外。

高考前最后一个月,方知静算好趁方明荣不在家的时候回家拿书,从家里出来时却在楼道里碰见了他。方明荣先给了她生活费,接着又说起自己的幸酸。方知静垂着头听他诉苦,方明荣见她没躲便提起袁梦青,话中带了几分乞求的意味。“知静啊,你体谅体谅爸爸,我每天半夜三点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你劝劝你妈让她回来,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就当爸求你了,行不?”方知静扭头要走,他大步上前一把钳住了她手腕。“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方知静连连后退,想极力挣脱他的桎梏。方明荣忽然大声吼她,“你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你躲我干嘛!我可是你爸。”

“我宁愿没有你这样的爸!”双眼通红的方知静猛地抬头,咬牙切齿地说:“我体谅你?谁来在乎在乎我?你看看我!你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他妈都觉得自己有病!你现在所得的一切都是你活该,你求谁都没用!”她将自己的手腕硬生生从方明荣手里扯了出来。“我知道你爱她,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对她?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她会疼?她会疼的啊!”方明荣浑身颤抖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下头转身走了。方知静护着自己通红的手腕,死咬着下唇逼退了胸腔的悲鸣。她狠狠擦去泪水,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方知静记了好多年。

方知静真的不知道袁梦青去哪儿了。她离开已经快一年了。她记得那天是星期六,她回家拿换洗的衣服,上楼的时候碰到袁梦青下楼去买菜,她穿着最常穿的那身衣服,手里什么都没拿。方知静记得,在楼道错肩而过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袁梦青的背影。

高三毕业时她整理书架,在一本书里发现了一张银行卡。那张卡里存了五百块钱,她舍不得用,走到哪儿都带着。直到大二下学期,才开始有人定期往卡里打钱。两年后,她等到了袁梦青的电话。

去年过年的时候袁梦青叫方知静过去和他们一起过年,方知静刚提到方明荣,袁梦青便打断她厉声问她:“你是不是不要我这个妈了?”方知静差点儿一句“究竟是谁不要谁了”脱口而出,但她忍住了。袁梦青又问她:“你恨我吗?”方知静说完“不恨”又补了句“谢谢你们让我成长,让我尽早独立,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好事,过去的我不想再提。”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方知静知道她哭了。她哭起来从来不出声。方知静只好答应她,今年过年一定去看她。

她刚大学毕业那会儿做的工作又累挣得又少,袁梦青让她去在她后来找的那个男人的公司上班,方知静拒绝了她。她也骗了她。她没有回去和方明荣一起过年,她和方明荣已六年不见。当初方知静是抱着“再也不回去”的想法填的高考志愿。录取她的学校离家两千五百公里。大学四年她只有在要钱时才打给方明荣,她没回去看过他一眼。直到毕业找工作,她放弃了留下来发展的好机会去了一个离家较近的城市,但那里离回家还很远。

“回不去了。”她想,“当初走得太远了。”现在回想起,她觉得这六年里做的一切都很陌生。她不相信自己做了这种事,虽然很早以前她就确定自己会这么做。但她依然不相信。她知道自己本不是能做出这些事的人。

方知静没告诉方明荣她和袁梦青联系的事,她前几天还在冥思苦想怎么和方明荣讲,还没想好方明荣就打来了电话。电话里他说:“有个人打来电话说你妈脑溢血没抢救过来,她住的地方不方便办白事,我正在去接她的路上。你回来看看吧。”

故事到这里已是结尾。方知静握着空酒杯望着窗外一街之隔的万家灯火一盏一盏熄灭,不知是醉是醒。手机的屏幕在昏暗的灯光里明明灭灭,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父亲”二字,放下酒杯起身拿起外套。 

“我和他见面的时候抱他了。”她低下头边系衣服的扣子边说,“但还是觉得无法面对,虽然这些年一直渴望着能靠近他。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的父母不是他们,我会有怎样的人生。但抱着他感受到他心跳的那刻,我忽然想通了。”她停了一下,抬头看向只有路灯还亮着的窗外。“去年过年时我去偷偷看过我妈,就远远望了一眼。我和她快八年没见了。我很想她。”

她与酒馆老板在门口道别,转身快步踏进夜色里。他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忽折身进去穿了外套,给伙计打了声招呼,匆匆出了门。

到家后,方知静吃了解酒药,眯了一小会儿,换了件厚棉衣下楼去换方明荣来休息。今晚是为袁梦青守夜的最后一晚。

临时搭建的灵棚四处通风,方明荣在里面用炉子生了火。方知静远远看见炉子上面正热着酒,方明荣坐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话。

“女儿这次见面时主动抱我了,可我知道她心里到现在都还恨着我。你们一个比一个狠呀!我一肚子的话没个听的人,你说走就走,完全不念当年我不嫌你做过那事,不嫌你不能生的情分......”

寒风乍起,有雪花从云层深处落下。

 方知静看了眼深冬的天空,裹紧棉衣走进去拍拍他,说:“爸,你去睡会儿吧,我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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