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小罗汉

作者: 月上清风 | 来源:发表于2018-11-18 09:32 被阅读6次

    姥爷的父亲,民国时期养船谋生。在我,只知道使的是大船。一个大字,让我充满了想象,也把我给难住了,无法描述其具体。每个人估量的尺子不同,也就没有了确切的概念。大船,雇了伙计,至于伙计的人数,也是不详。如此交代下去,便成了无头公案。

    这一切于我并不感兴趣,我所关心的是某一个风雨夜晚,我在姥姥家的炕头上,向来是睡这儿的。借了灯台上的煤油灯光,似乎专心的在做我的铅笔小人画。隐隐听姥爷与姥姥还有妗子,极力压低了声音,喳喳咕咕,悄悄商量一件不为人知的大事。如此神秘,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停笔侧耳,只不过大人奇怪罢了。窃语的是,趁夜里风雨正急,街道上没有行人,把里屋高牌上的八个罗汉,偷偷送去东边的大湾里。这个湾,就是我们日常吃水的水库,那时我们都习惯称呼其曰,湾。只听姥爷说,他们从水里来,还让他们回水里去吧。不是我们家容不下他们,形势紧了,很快就有运动过来,咱得早做准备。

    夜深时,大人们给八个罗汉,用干净的手布擦洗,确定不染一丝灰尘,恭敬的请上台桌,秘密的烧了纸,磕了头,诉说了委屈和无奈,最后求神仙菩萨们原谅,也希望他们在新的地方修行,继续保佑家人。仪式完毕,妗子虔诚的把每一个罗汉,都安放在一个大蓝方布上,小心的包了,听外面并无其它动静,拿起包罗汉的包袱,轻推房门,消失在风雨夜幕里。

    妗子出门后,姥爷呆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的说:“他们风雨里来,又风雨里去。”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也像是说给被送走的罗汉们听的。又说:“那年的海上灾难,是他们帮了咱家,那是天难。现在,在人难面前,我们保不了他们,只能把他们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那夜,姥姥多皱褶的脸上挂满了泪痕。

    我认识那八个小人,也时常去挂了粗布门帘的里屋,脚下垫了凳子,抻长身子,极力抬胳膊,把其中一两个小人拿下来,偷偷玩耍。每个小人如罗汉状,形态各异,大约二十公分高,煞是可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对于小人的塑身材料,因为年龄幼小,并无在意。只知道自那晚,所有的小人都被妗子送走了,也知道送到了东边的大湾里。至于说的运动、形势,我是迷茫的。把小人送走这是做准备,我所画的纸上的小人是不是也要藏起来?那夜我把自己画的小人,藏在枕下,睡梦里有了无尽的奇念。

    姥爷习惯晚饭后,在土炕的地灶里,用两把汆子壶烧水喝。我也时常帮他添柴,炝眼是经常的,甚而流泪。姥爷喝茶,并不快乐,满腹的心事。五十多岁的姥姥,记忆中比如今九十多的人还要老三分,小脚走路摇摇晃晃,像是个踩不稳高跷的人。姥姥脱了裹足小鞋,盘腿炕头上与我挨近,我自玩耍,她也闷自借灯火吸烟。偶尔,姥爷也与姥姥,嗫声说两句耳语,某村的谁被抓了,谁家被抄了,还有谁上吊了,说到这儿,谁都默不做声。姥姥的烟火愈加明亮,她多想借这一点烟火,把过去烧尽,烧的踪无寻迹。姥爷低头喝闷茶,昏暗的煤油灯火,没有了往日的温馨,如鬼火跳动摇曳。看家里人日日谨慎恐慌的神情,我在猜测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早饭不早,已是日出三竿。姥姥的粘粥锅还没有刷完,就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向这边逼来。姥爷也迎了出来,锣鼓声中掺杂了砸烂“封资修”的口号,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就来到姥姥家的天井里。待袖章的红卫兵,举着标语,口号声接二连三。他们要姥爷交出所有资产阶级腐朽的物件。姥爷说没有,他们就去屋里翻箱倒柜,没有找到在他们眼里有价值的东西,最后把桌椅抬到天井里。

    桌椅都是胶东货,大集上烂摊的东西,榉木材料,就是我们北方的榆木。南榉北榆,说的是同一树木,只是称呼有别。红卫兵给桌椅扣了个“封资修”的帽子,统统抬走。临走还向姥爷说,晚上必须去学校开批斗会,接受人民群众再教育。

    风雨来了,真的来了。姥爷的父亲养大船顾伙计,后来的姥爷,做过解放前的地摊茶商。这些糊口的营生,都是他们被专政的口舌。姥姥没熬过那个冬夜,六十岁那年去世。我站在为她送行的人群里,并不懂得以眼泪表达悲伤。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也长大了。那些个心爱的小人,一直在我心底成了心事。我问姥爷关于小人的来历,姥爷说起了往事。他说那时十几岁,身上长了成片的疮,家里人没办法,把他送到自家养的船上,这样可以用海水消毒治疗。在一个出海的夜里,突遇大风,船在海里摇晃的很厉害,眼看就翻船的样子,姥爷的父亲及船员极度害怕,只有向天祈祷,没有一点能施救的办法。在飓风中,人力如蚁力,没有反抗的意义;平日的大船,于滔天巨浪中不过是海神的玩具,风浪里随时会倾覆。在恐怖中也不知煎熬了多久,姥爷的父亲,绝望中听着外面撕嚎的风声,忽然发觉,狂风下的船是平稳的。姥爷的父亲认为是错觉,但他还是很快证实了这一切是真实的。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小心翼翼的打开船舱,走到外面,借着海水反射的微光,吃惊的发现有黑乎乎的不大的东西,漂浮在水里围着自家的船。风依旧肆虐着周围的海浪,奇怪的是他们的船,在那些个看不清的物体的保护下,纹丝不动。他意识到,是海上的过路神仙救了他们。姥爷的父亲招呼伙计,把这些物体捞上船,原来是罗汉样的石头人,有八尊。风停靠岸后把他们带回家。以神供奉。

    这应该是海上奇遇,海上奇缘。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认为是神力。可能是某个供奉罗汉的船在大风中出事了,这些小人漂落在海上,顺水势而来。恰巧姥爷他们的船正处在风浪悬空的地方,也就有了四周巨浪,中心平稳的现象。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并无可信度。只是那些个小人,应该不是石头塑材,石头也会沉入海水的,不会漂浮在海里。估计是可沉水的紫檀木,或是海南黄花梨。因为海水浮力大,故在海里漂浮。后来妗子把他们放淡水里,淡水浮力小自然下沉到水底。

    一场闹剧结束后,留下了无尽的创伤。每当回家路过早已被填平的水湾,总使我回想起那段灾难,也想起那些无奈送走的罗汉。历史成册,遗憾犹在。有人忘记,有人忆起。曾保我家平安的罗汉们,愿你们修行于新的洞府,于天地间如来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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