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槐花开
岁岁香如故
春风落枝头
一如儿时梦
我所居住的小区路两旁,有数不清的槐树,虽然光景不长,也就十年出头的时间,因得了水肥充足的地力,几乎是棵棵茂盛。每年的春天,柳絮飞逝,粉色的法桐花也逐渐凋落。槐花在明媚的五月里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淡淡的花香,招惹的小蜜蜂们忙的不亦说乎。当然,眼前的槐花,与军马场的槐林相比,如同糕点上的几枚樱桃,象征性的,在生活中做了一个点缀。与老家的那棵百年的槐树相比,又年轻的如同一个刚刚懂得羞涩的少女。每到这个季节,赏花的人多了,有的人是看眼前景,白花似雪,紫花似霞,款款盈盈;有的人从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花韵里,走过了二十年,三十年,甚而更久的时光,直到思绪定格在流年的某一画面。那花开在枝头,也开在人们岁月的田埂上,或芬芳,或苦涩,或欢乐,或忧伤,阅历不同,带给每个人赏花的情怀也不一样。
我有一个布满槐花的童年,似乎那时的物质匮乏并没有阻挡我的快乐,我有多少童年是在树叉上度过的,那磨破的衣服,那蹭破的皮肉,在童年的记忆里只是低头一笑。那样的童年,与大自然是无法分割的。树上总有无尽的诱惑,鸟窝在树上是正确的,知了在树上也理所当然,最不应该的是蚂蜂也在那棵老槐树上筑巢,眼看槐花就要开了,不除掉它,又怎能上的了树,摘的了槐花。在某个大人们午休的中午,几个不肯休息的小伙伴,拿了撑蚊帐的竹竿,上面绑了铁钩,蹑手蹑脚的来到老槐树下,仰着头,也知道小心翼翼的左看右看,最后下定决心拿杆子对着蚂蜂窝就是一戳一拽。就这一下,真的是捅了蚂蜂窝,只听头上脚下嗡嗡的乱飞乱叫,任凭小伙伴们如何抱头鼠窜,都跑不过为家园而战的蜂群,跑的慢的被蛰个鼻青脸肿,跑的快的也是免不了的头上起包。用不了几天,槐花羞涩的扭着嘴,在枝头的阳光里渐渐绽放。在槐花最香嫩的时候,百年老槐树上挂满了摘槐花的玩童,像是一群闹春的喜鹊,叽叽喳喳的喧闹在枝头。农村的孩子,哪一个不胆大,上屋爬树几乎是天生的能耐,每一个都灵活的如同来自花果山。
每年的五月槐花,岁月深处走来,这是从儿时至今,可触摸到的一节时光。那时村头的老槐树下,安放着一台磨米石碾,每当闲时,村里的人便聚拢过来聊长论短。我也常常与母亲坐在这样的时光里,大人们说五谷杂粮,说东家未出嫁的大姑娘,说西家刚过门的小媳妇。孩子们则树上树下的嬉戏,也看蚂蚁搬家,也看蚂蚁上树。那时母亲教我们的儿歌,至今的孩子们还在传唱:
“在山是云儿,
在天是月儿。
在林是鸟儿,
在水是鱼儿。
在枝是花儿,
在家是宝儿。”
在这树下,其实我也有烦恼的记忆,那就是秋后收了谷子,母亲在这儿碾米,时常的喊我帮她加把力。我不怕用力,怕的是围着碾盘转圈。每一次碾米,都转的我头晕头疼,后来只要闻到生米味,都有呕吐的感觉。那时的母亲们是那样的年轻,孩子们在母亲们中间躲来闪去,相互追逐嬉戏,幸福的如同花满枝头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儿。如今想来,多么希望时光就此停留。恒久的,我年幼,母亲年轻。
一想到故乡,让我心痛的是老家的房子,在我生活困难时换了钱,用来糊口。买房子的也不是别人,是奶奶的娘家侄子,一个自小的孤儿,被爷爷奶奶收养,给予盖房娶妻,而我父亲都没得到爷爷奶奶的一砖半瓦。这个表叔自结婚后虽然与奶奶是邻居,在我印象里,从未登过门。奶奶百年,他在丧事上摆一副娘家人的架势,霸气的要一桌丰盛的菜肴。母亲生气,给他一桌酒席,独个冷冷清清被晾在那儿没人理会。帮忙的都是乡里乡亲,这个过来一言,那个过去一句,弄得他脸红脖子粗,守着一桌子好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别提有多难堪了。也不知此生,张家与他有多深的孽缘,当初河东决堤,爷爷用一条扁担两只箩筐,挑着父亲姑姑,从垦利卞庄逃荒至此。后来,用一口袋粮食换来这块安家立命的宅基地,天道轮回,世事无常,还是落到当年让爷爷寒心的人手里。不过,我想奶奶天国有知,定无怨言。我常听奶奶说,随他去吧,即使他不认我,也是我娘家的后人,如果没有他,我娘家就断后了。风过了无影,云过了无声,往来皆过客,何曾有归人。名利恩怨本为虚妄之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但愿后人种善果,结善业,不再纷争是非。
我们兄弟姐妹是在三间土房里长大成人,儿时的烟火至今弥漫在心底,浓浓的任凭岁月久远,云缠雾绕再也化不开那缕乡愁。父母忙于生计,做饭的事落在姐姐头上。其实,儿时的饭也简单,无非是稀饭米粥溜干粮,并无复杂的菜肴。姐姐做完饭,都会在灶塘里借着余火埋上几块地瓜。那时的我,在外边转一圈,约摸着地瓜熟了,便跑回家从灶塘里取出一块,再拿一块生地瓜放进去以补空缺。后来,我与姐姐说到此事,她竟然从未发觉其中的秘密。只是觉得一起入灶的地瓜,偶尔的有一块不熟,或是半生不熟,并未曾想事有蹊跷,被弟弟做了手脚。蓦然回首悠悠往事,如一朵槐花开在记忆的枝头。而今,一个屋檐下的兄弟姐妹,如同长大的燕子,各自纷飞,即使再聚也都拖家带口,少了当年稚嫩清甜的槐花的芬芳。
我徘徊在小区里看槐花,赏其艳,闻其香,并没有端上餐桌的欲望。不同旧年的岁月,槐花可以果腹充饥。一说到果腹充饥,有一件难忘的悲事袭上心头。我上小学的那年,随了哥哥去庄稼地里捡柴草,在回来的路上,哥哥把推着草的木车一扔,连哭带叫的蹦过水沟,窜进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就独自跑回家了。我楞在那儿,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如此恐怖。后来,我明白了,是哥哥认错了人,把本村的英姐错认了花姐。花姐的家与我们相距不远,平日里时常见面。花姐是今年槐花开的时节自杀的,还没有二十岁的样子,眼睛清澈,顾盼如春水流转,过肩的乌发,编成辫儿,那美丽三分骄傲,三分含蓄。她从老槐树上摘了槐花,回家掺了地瓜干面,蒸一锅巴拉子,自己没舍得吃一口,找了一个无人的地方自杀了,为的是给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省一口吃喝。这是一个多么愚昧又善良的姐姐,只知道给家人省下的是口粮,不知道这一诀别要的是父母的命。那个姐姐就这样去了,还未来得及绽放的青春,凋落在贫穷的岁月里。苦难是那么重,生命是那么轻,如一落叶无声无息,如一坠蝶无踪无际。姐姐走了,老槐树依旧年年花开。只是这贴近槐花的人,脸上染了层层风霜。
我不只是对槐树有感情,在我的记忆里,杨树,柳树,榆树,都陪伴了我的童年。让我心疼的是,那些成材的树,大多都被筏掉做檩做梁。到是当年那些不成材的歪树,有幸存活了下来,抚慰着游子的伤痛。我离老家也有三十几年了,虽然定居在县城,心总是飘着,如同无根的飘蓬。奢望着有一天回到那片曾经生养我的故土,在泥土里打个滚,在青草里做一个梦境,在春天的槐花里,给后生们藏一个故事,让他们猜我的童年,猜我的漂泊,猜我的沧桑和迷途。
不知道如何丈量,离开故乡三十多年的光阴。如今的老家已变的难以辨认,那些儿时的伙伴也大多散落四方,泊油路覆盖了深深的马车辙,土屋没了,草木篱笆也没了,取代它的是砖瓦房。唯有那棵百年老槐树,见证着村庄的沧桑巨变,诉说着父老乡亲的悲欢。每一次回到老家,几乎都能在老槐树下看到故去的花姐的老父亲。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白发苍苍,双目昏昏,看上去比老槐树还要老三十年。老人坐在那儿,如雕塑,如禅定的高僧,像是沉沉入睡,我不忍打扰他,轻轻地走过,只是在心里向老人家问一声好。他是我故乡的人,这老槐树也是,老槐树下的磨盘也是。故乡的老人比年沧桑,而那些年轻人,成了我本应熟悉的陌生人。
无论我归来还是离去,老槐树都向我恋恋的招手示意,唯独那老磨盘,我归来它不吭声,我离别时,它还是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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