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铜钱

作者: 月上清风 | 来源:发表于2018-10-16 08:37 被阅读44次

    在我收藏的旧物里,有奶奶的遗物。一扎红绳串着六个铜钱,红绳被油垢浸渍,已经没有了固有的鲜艳。铜钱闪光,诉说着常被主人抚摸的荣耀。透过岁月的痕迹,猜得出这串铜钱,有别其它,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它不是鲁镇酒店孔乙己排出的六个铜板,不是赵太爷家的一袋水烟,也不是穷人家活命的寄托。它是奶奶在世时,随时可触摸的一段温馨的记忆---

    奶奶躺土炕上,几天高烧,未进水米。爷爷问奶奶想吃点啥,奶奶说梨。奶奶知道这只是说说,家里不只是没有梨,就是铜钱也没有。爷爷犹豫了,问了一个等于没问的作难的问题。爷爷还是想起了在土炕的最里角,破席的下边还藏有两个铜钱。奶奶看着爷爷把铜钱拿在手里,低了头端详掌中的宝贝,左右手倒来倒去,反复的琢磨,一会双手合起,一会打开,还是那两个铜钱,似乎这一过程会使铜钱的数量变多一样。奶奶看着爷爷那样,可怜又可笑。终于,爷爷下定了决心,拿着仅有的两个铜板去赶陈庄集。爷爷照例在腋下夹了一个,补白又补黑的小粗布袋子。奶奶望着爷爷出门的背影,想不出两个铜钱,还能买到什么。

    陈庄的集自先久就是大集,方圆十几二十几里路的人家,都扑这个交易中心。爷爷拿着空布袋子,掺杂在熙攘的人群里,漫无目的的转来转去。有摆摊的,有挑担的,有推的有背的。卖盆的手拿细柳棍,把黄盆敲的当当响;卖锅饼的,腰上别着秤杆子,歪了头,把上面插刀的锅饼扛在脖子上,吆喝着在人群中晃来晃去;糖葫芦的叫卖声也不绝于耳。爷爷最希望听的是那卖梨的叫卖声,卖梨的人扯着嗓子喊一句,爷爷就下意识的伸手摸摸,放在怀里衬衣布袋里的两枚铜钱,铜钱还在,一个梨就要三四个铜板,而爷爷只有两个。跟着卖梨的人走了好一会,再多一个铜钱就好了,爷爷这样盘算着期望着,真是一个铜钱难倒英雄好汉。

    忽然在一个胡同里,传来有兴奋、有懊丧的喊叫声,爷爷知道这是一个摆摊赌博的聚集地。以往的爷爷是不在意这些的,眼看日到中午了,爷爷还是两手空空。徘徊在胡同口,听着里边的兴奋与失望,拿出唯有的两个铜板,攥在手心里,踟蹰了再踟蹰。

    两个铜板什么都买不到,不如赌了吧。输了也是输个本来没有,或许运气好呢,说不定还能赢一个铜板,这样就可买一个梨回去了,爷爷劝慰着自己。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下注,有人跟注。看一会,爷爷弯下腰,把两个铜板谨慎的放在庄家的布满尘垢的粗白布上。这是爷爷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下注,用两个铜板博一个梨。爷爷盯着庄家,盯着自己的铜板,一开一兴奋,一开一懊丧,多少人在这张破布上倾家荡产,多少人被庄家开了个妻离子散。随着庄家一声喊,开了,爷爷居然赢了两个铜板。爷爷揣好三个铜钱,那是给奶奶买梨的钱,是给奶奶盼他回去的惊喜。把剩在手中的那一枚看了看,又放回白布,来回倒腾了几次。在庄家的叫开声中,在赌客的失望与希望里,爷爷居然把两个铜钱变成了三十二个。

    回家的路上,爷爷的布袋饱满了起来。虽然赌赢了,爷爷高兴与烦恼并存。爷爷看不起赌博的人,而自己偏偏走了次赌博的路,这心思简直是五味杂陈。直到五十多年以后,八十多岁的爷爷,与我提起这段往事,依旧是非两分。

    奶奶躺炕上盼着爷爷回来,不为盼梨。只是心疼自己的男人,拿着两个什么都买不到的铜板,在大街上晃来晃去的是多么的落魄。奶奶都后悔向自己的男人说出吃梨的愿。奶奶当时只是随口说说,也未当真,更未想到爷爷空了手去赶集。她怕爷爷带着愧疚归来;怕一个男人空负一身力气,心生颓废。

    爷爷回来的脚步声敲击在奶奶的心坎上,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她替自己的男人感到屈辱,感到心酸。贫穷的可怕,疾病的无奈,都会使木桩样的男人,低下头,弯下腰。

    奶奶惊异的看着爷爷把布袋放炕上,由里向外拿出两个梨,一斤多锅饼,还有几块碎点心。那情景如同布袋和尚,从他的法器里向外掏珍宝。爷爷最后直起腰来,从怀里掏出六个铜钱,放在手上排整齐,看了看,交给躺着的奶奶。

    爷爷向奶奶诉说了赶集的经过,奶奶没有责备,只说自己好点了。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弯下腰来下赌注的那一刻,把自己的人品打去三折的痛苦。奶奶是幸福的,眼前的男人为她放下了做人的尊严。

    大半个世纪,奶奶一直保存着那六个铜钱。从串线的污垢,到铜钱的光亮,都诉说着奶奶对往事的怀念。六个铜钱记录的不只有苦难,更有爷爷对奶奶的爱。

    爷爷与奶奶相继去世将近三十年了。这串铜钱成了我怀念他们的信物,愿他们相遇在天国,在梨花盛开的时候,奶奶在树下听爷爷讲六个铜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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