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来生,我不愿再来了。
若有来世,你我不要再见。
1
天正四年七月。
我下山买马,在农户马厩里牵马时,却遇见了当朝天子,欢帝李培。
他一身浅色微服,立足廊下,低头品茗,身旁下人正与庄户交谈着什么。
由于长期服用丹药,他脸色欠佳,眉宇间俱是沧桑疲惫。
马儿忽地一声嘶鸣,挣脱缰绳,跑出了马厩。
李培翻栏而下,踩镫落在马鞍上。
马儿疯狂窜动,李培从容自若,一把揽住缰绳,双足夹紧马腹。
马儿吃疼长嘶,乖乖安静了下来。
李培骑马缓至,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我一眼,我慌忙偏过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此马性烈,不喜生人,只怕会伤了姑娘,姑娘还是另选一匹吧。”
“谢公子好意,只是这马是奴家为他人选的。”
漆黑的双眸无波无澜,却牢牢的盯在我身上,李培扬起一抹探究的笑,把缰绳交还给了我。
我该庆幸自己沉得住气,如若不然,露出蛛丝马迹,给他瞧出端倪,我肯定十死无生了。
我打不过李培,在他手心里,我是栽了两回跟头的。
我曾经以为的昏君,现在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吃人恶魔。
我是江湖第一门派云天宗的宗主,武功已臻化境,每日接受高手挑战。
只要赢了我,我许他一个承诺,这是我定下的规矩。
李培赢了我。
当时他蒙着脸,一身黑衣,我看不出他的样子,可他的眼睛,他腰间的玉佩,我却记忆犹新。
李培来找我时,我认出了那一枚玉佩。
他说,我许他一个承诺,他许我一个未来。
我引宗门踏入朝堂,为他搅弄风云。
燕亲王李治,年少将军,一代战神,十六岁纵横漠北,功冠全军,三十万铁骑对燕王府忠心耿耿,亦是少年帝王李培梗在心里的一根刺。
我接近李治,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燕王府的女主人,不动声色瓦解了他手中三十万兵马,在他的生辰宴上,我还亲手杀了他。
李治死后,我把他的兵符献予李培,他很开心。
他说,他会废后,他会娶我。
可惜,我等来的不是他的一纸婚书,而是一杯掺了迷药的酒。
他废我武功,剔我筋骨,同时重兵围剿云天宗,我的宗门一夜倾覆。
李培身有奇疾,听信道士谗言,痴迷炼丹,为了追求长生不老,他以我的血肉为药引,下炉炼丹。
入宫前我留有后手,我的宠物白雕展翅扑入屋内,抓着我向外飞去。
李培反应过来,一杆红缨枪穿透了白雕的身体。
我从空中坠下,掉落铸剑池,一命呜呼。
低了低头,我垂下目光,如今的李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若认出我来,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好不容易才易容隐匿起身份,我可不想再被抓去炼丹了。
待李培他们走远,我才倚着墙,深深凝眉,拍了拍手。
两道身影落下,跪在我身前,“属下参见宗主。”
“查,欢帝因何现身此地。”
我牵着马回到落脚处,大师兄木下抬手砸了两个包袱过来,我慌忙接住。
“小师妹,你太磨蹭了,日落前我们得赶到石儿镇,你可别耽搁了时辰。”
一个月前,木下无意下山点化流民,却铸成匪患,祸害四方。
匪除,木下受罚,连带我一同被逐下山,积功德,补过错,为期一年。
我一脚踹在马屁股上,马儿受惊,朝着木下横冲直撞过去,他轻巧地侧身避过,拽住辔头,足尖一点,轻松翻身跃上马背。
马儿没撞死师兄,我很失望。
我问他,“师兄,师父每次罚您,为何您总要带上我?”
“你我同门一场,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师兄好无耻,我与您向来只有难,何来福?”
木下驭着缰绳,一声轻喝,马儿撒开蹄子,登时欢快地跑了个没影。
我只想安分守己的过完这辈子。
怎么到哪都能碰到难伺候的主?
得。
这位祖宗大爷!
敢情上辈子我欠您的,今儿个我连本带利好好偿还给您得了。
2
日落西山。
我牵着马儿徐徐走进石儿镇。
把马交给客栈的小厮,另一名小厮领我到了一间柴房,我一脚踹过去,他摔得人仰马翻,哀嚎求饶。
我问了木下房号,上楼,砸门。
木下受不了,愤愤开门,“小师妹,休要再胡闹,否则别怪为兄拳头不认人,拳打镇关西!”
“师兄,师妹不理解,为何您睡上房,我睡柴房?”
“男女授受不亲。”
“那再开一间房。”
“盘缠不够。”
我质问,“我们才刚下山,何来的盘缠不够?”
“师父给的盘缠只够一人,你只是附带。”
柴房蚊虫嗡扰,阴暗又潮湿,还有异味。
我不得不搬张椅子到院中枯坐。
夜色如墨,四周静谧。
我腹空鼓鸣,饥饿难耐。
区区剑灵之体,怎的还受五谷之苦?
我索性盘起腿打坐,静心冥想。
一道赤光闪过,我霍然睁眼,却见我的贴身软剑莫名凭空被祭起。
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鬼剑。
我坠落铸剑池,身死道消之际,是它保护了我,让我的三魂七魄依附其上,得以剑灵之姿重生。
我突然好想阿娘,好想我阿爹了。
阿娘死的早,自小我是在阿爹的百般呵护下长大的。
我阿爹是前朝大将军,文韬武略,一生征伐无数,用兵如神,降于天正王朝后,上交兵权,归隐山林,不闻世事。
阿爹终于过上了他想过的日子。
陪我聊天,种菜,打猎,下棋。
这样的日子,我以为会继续下去的。
本该继续下去的。
太安二十一年六月,漠北王庭内乱,突厥骑兵南下侵扰边境,皇五子李治主动请缨,挥师北上,抗击突厥。
大军开拔在即,李治上疏先帝,期冀我阿爹同行,先帝准其奏。
阿爹与突厥骑兵交手多次,熟悉敌方习性与制衡骑兵之法,加之敌寡我众,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战事很快就会结束。
七月末,天正王朝北上之师溃败,除了皇五子李治,全军覆灭,葬送漠北。
大败的消息随着快马加急,频频传回京师,一时朝野震动,上下沸然。
此次大败,原因在于皇五子。
他身为三军统帅,却朝令夕改,中计陷入包围,久久突围不能出。
我阿爹率骑救援,拼死撕开一道口子。
李治却又贪功冒进,指挥全军莽然追击,因此葬送了全军将士的性命。
我阿爹留在了漠北,永远回不来了。
所有人都死了,却唯独他苟活了下来。
李治这种人怎么能还活着?
先帝能容忍,可我却不能容忍。
天正元年,我从师父手中接过云天宗,继任宗主后,开始收集皇家卷宗。
筹谋多年,我设计接触刚刚继承大统没多久的李培,暗地里挑拨他与李治的关系。
我接近李治,且成功上位,我瓦解了他手中三十万兵马。
我要把他的羽翼全折断。
我要把他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我要亲手杀了他。
李治的生辰宴上,我与他把酒言欢,奉上掺有剧毒的一杯酒,我敬他。
他笑意盈盈,一饮而尽,倒在我怀里时,我在他的心口处添了三刀。
一刀为我阿爹。
一刀为葬送漠北的将士。
剩下的一刀为了我自己。
我记得我亲手杀了李治。
我双手染满了李治的鲜血,我的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我不喜欢这段记忆。
我恨李治,也讨厌李治,就连加诸在身的“燕王妃”三字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亲手手刃了仇人,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我想我阿爹。
我只想他好好的活着从漠北回来。
3
扬州城的神居山天降异象,灵宝现世,一夜间百花齐放,万兽来朝。
江湖传言,得之可得长生,引得无数侠客文人前往,争之夺之。
木下跟去凑热闹,绕着扬州城转了一圈,不进城,却在郊外一座破庙落脚。
他人懒腿软,又遣我去打水。
我在溪边把水囊装满,一群马贼横刀立马,拦了我的去路。
他们蒙着脸,训练有素,武功高强,招招致命。
前世我的武功被废,入青莲门才半年,所学武功不过皮毛,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我的肩膀挨了两剑,被踹入河中。
这些人根本就不是马贼,分明是杀伐决狠的死士。
他爷爷的三姑六舅,我又招谁惹谁了?
我在水里沉沉浮浮,一阵破空之声,瞬间漫天剑雨落下,把死士们刺了个透心凉。
“好巧,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李培站在水面上,嘴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向我伸出了手。
他内力深,轻功好,稳稳当当的站在水面上,脸不红,心不跳。
归剑入鞘时带起的风,扬起了他的发,衣袂飘飘,端的是丰神俊朗,身姿飘逸。
我被拽出水面,李培脱下长袍披在我身,我匆忙施礼道谢,寻了理由欲离此地。
“姑娘请留步。”
李培笑意清浅,乌沉沉的双眸看着我,“姑娘身上的异香可是来自东海的寒素香?”
那是什么玩意来着?
我身上的异香来自随身的香囊,是阿爹送我的生辰礼,当时我只觉好闻,常日带在身上,哪里管它什么去处名堂。
李培展开鎏金扇,“闻听此香天然自成,百年结香,芳而不烈,余而不散,天下不出六两,若无机缘,重金难求,我家堇丫头最爱此香了。”
“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在下冒昧,不知姑娘可识泷川木堇?”
我心头一跳。
阿爹说公良家世代将门,戎马一生,手上染血无数,他不愿我背负公良家的深重罪孽,让我随阿娘木姓,单名一个堇字,如同木槿树般,望我沉稳坚毅,胸怀宽广,一生无忧。
我低头作辑,“不瞒公子,奴家久居深闺,不闻世事已久,公子要寻人,只怕错问人了。”
李培当年温润谦礼,毫无城府,现今内心晦暗,锋芒毕露,我竟看不透他了。
他还是当年入了我陷阱的无知少年郎吗?
只怕那时,孰是猎物,孰是猎人,犹不可知了。
皇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我回到破庙,庙里一片凌乱,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却不见木下人影。
那群杀贼真的想杀了我,刀剑抹了毒,肩膀伤口开始发黑,疼痛难忍,我无力倒在枯草堆上,晕厥过去。
4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一麻袋扔到了扬州城内。
我沿着城墙走了三天,始终不得出城门道。
扬州城四门已被封,设了迷阵,教人只进不出。
我叹了一口气。
所谓灵宝现世,不过是幌子,扬州城现今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五月鸣蜩,蝗虫破土,所至蔽日,禾稼草木俱尽。
整座城池赤地千里,疫病横流,百姓易子而食,饿殍遍野。
一切对外消息渠道皆被斩断,外人根本无从得知扬州城的内部发生了什么。
李培的眼线布及天下,扬州灾情之重,民生之凋敝,竟不达天听。
我不得不想起两天前,云天宗弟子的飞鸽传信。
欢帝李培在找不死草。
传说中可活死人,肉白骨,仅以死亡为食的药草。
难道李培他想以扬州城作炉,以一城生灵为引,催生不死草?
太疯狂了!
若如此,这昏君怎的如此残忍。
蝗虫把一切啃噬殆尽,城中缺水断粮,一滴水,一口粮食亦能引发大规模的纷争。
那些无粮可食的百姓们只能把目光瞄向了遍地的尸体。
食人肉,果饥腹,饮人血,解其渴,处处充斥着血腥的恶臭。
我不想多管闲事,躲在一间破屋里,冷眼看着周遭的一切。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天下是李培那厮的,这万民也是李培那厮的,既然他都不爱他的子民,我何必路见不平,拔刀一助呢。
然,凑热闹,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群浪人抓了一对姐弟进了屋子,准备斩杀熬汤时,发现了躲在横梁上的我,群起而攻之。
我嘴角一抽,驱动鬼剑斜地里刺出,浪人们猝不及防,我趁势抱起那两个孩子,落荒而逃。
我没有找到解毒的药草,原先肩膀上的毒伤日渐严重,带着俩孩子逃了两天,还是被浪人们追上了。
我殊死顽抗,内伤严重,鲜血吐了一地,几乎昏厥过去。
四把剑分别穿透我的掌心,脚踝,把我牢牢地钉在地上。
姐弟俩跪在我的身旁,刀架颈侧,有鲜血慢慢的流了下来。
我不敢再动弹,绝望的闭上眼睛,任由一个双眼燃着纵欲的火,满脸横肉的大汉慢慢褪去我的衣衫。
“剑来!”
木下一声怒喝。
风起,声啸。
鬼剑瞬间带起凌厉的风,袭向大汉,也带走了我仅存的一丝意识。
5
我昏迷了好久。
毒入脏腑,且连日高烧不退。
全身又酸又疼又痛。
我最怕疼了。
疼的意识不清时,我老爱像个孩子般,呓语哼哼。
迷迷糊糊间有人抱起了我,胸膛很温暖,我下意识地紧紧的偎上去,无意识的脱口喊了一声,“治哥哥……”
来人抱着我的手倏地一僵。
不知道是第几次被疼醒了,我泪眼朦胧的眯着眼,余光却看到床旁站着一名少年。
他的样子,隐隐约约,我却看的不太清楚。
我好像认识他,却又好像不认识他。
他站在那里,犹如一道光,温暖炽热。
我抬手想要抓住他时,疼痛席卷而来,我又昏睡了过去。
翌日,我终于持着一丝意识醒了过来。
木下来看我,一位跟在他后面,着玄黑锦袍的女子上前为我诊脉,尔后朝他点点头,便退至身后。
我原以为他又要唠叨一番,不想他只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无往日的吊儿郎当,只嘱托那名唤小五的女子好生照顾我。
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小五应声答是,对他的态度十分恭敬,还唤他“师叔祖”。
要命呢。
木下的情况我不知道,但小五身上的玄黑锦袍我是认得的,千手药士,黄泉遗骨,李培穷极一生都在寻找的药石大宗,黄泉谷。
太安二十一年当年,震惊天下的事件有二,除了天正王朝北上之师溃败,另一件大事便是黄泉谷全宗神秘失踪,无声无息的消失于人间。
仁爱救人,普同一等的黄泉谷缘何失踪,至今无人知其因。
罢了。
木下也好,这位来自黄泉谷的小五也好,都与我无关。
他们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再次见到那对姐弟俩,已是半月后。
他们的父母拉着我的手长跪不起,磕的头破血流。
我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扶起他们,看着俩孩子脸上洋溢的笑容,我替他们高兴。
他们还活着,他们的父母亦还活着。
真好。
姐弟俩告诉我,木下师兄替我出了一口恶气,那群浪人全死了,尤其是那位轻薄于我的大汉,手脚捆绑,被丢进一口烧的通红的大缸里,剁成肉糜,喂了牲畜。
蝗灾,饥荒加疫病,已经夺走了扬州城半数人口,剩下的灾民已经被木下集中了起来。
大批大批的粮食运了进来,有序分发。
黄泉谷弟子倾巢而出,再度临世,施展妙手医术。
一场暴雨,浇灌大地,洗礼着一切。
笼罩扬州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逐渐消去,梦魇远遁。
灾民们欢呼雀跃,感恩戴德,守望相顾。
一切,仿佛都在变得美好。
6
入夜,渐微凉。
暴雨倾盆骤至。
有风入室,草棚里的烛火摇曳不止,明明灭灭。
平日里为灾情劳心劳力的木下嘱托完最后一件事,带着细布和伤药竟转道来了我休憩之所。
“这次出去后,你回青莲门吧。”
烛光映着他的脸,他说的那样认真。
我回他,“师兄不说,师妹也是会回去的。”
“如此甚好。”
他怕我弄到伤口,小心翼翼的上药,“看你憋了几天了,就没什么要问的?”
“我问了,师兄会告诉我吗?”
“你想知道什么?”
“我现在不想知道了,事关师兄隐秘,师妹怎敢置喙。”
“不想知道才有鬼。”
木下展开细布比划,却挑起眉,看着那些寸寸皲裂的伤口,“谁教你的,打不过别人,不会逃走?硬以性命相博,这又是何道理?学了几招半式,真的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你真真是嫌命长不成?”
“师兄糊涂,师妹我啊,惜命得紧。我逃了,没逃成。”
“那是你技不如人,有能力才有担当,少年郎,还需努力嘿。”
我嘴角一抽,“一副了不得的样子,臭屁什么,莫要以为我打不过您,您就可以满嘴胡言乱语。我是救人,救人您懂不懂,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爱人先爱己,救人先救己,若洁身不自爱,又如何拯救他人,帮助他人呢?”
木头开窍了呀。
字字诛心,字字诛心啊。
只是,我都这样了,怎的还王八念起经了呢。
我一点都不想听他念经。
一点心情都没有。
“这几天不是忙着商量如何破解城门迷阵吗?师兄怎的有空跑师妹这一本正经的瞎扯淡呢。”
“早些歇息吧。”
他偏过话题,没有再说什么,起来背过身时,我分明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却听的不怎么真切。
“你要好好活着,阿堇。”
7
莫名其妙。
实在是莫名其妙。
这些黄泉谷女弟子照料我有些时日,虽说事事细致入微,规矩礼仪也端的十足,但却无一丝恭敬。
连带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极端的怨愤与憎恨。
怎么了?
这又是怎么了?
我不打算问缘由,寻了借口将她们全都打发走,趁木下带人破城门迷阵的空隙时,我独自离开了营地。
城门未到,营地那边突的“轰隆”一声巨响,烟尘滚滚,火光冲天。
我急折返营地,却见大门横梁下悬吊着两颗头颅。
双目含血,那对姐弟俩死不瞑目的头颅。
营地里早已是一片人间炼狱,尸山血海。
一队头戴恶鬼面具的骑兵纵马驰骋,手执屠刀,在奔逃的灾民中横冲直撞,狞笑着大杀四方。
“你……你们都干了什么!!!”
我下意识想要逃,可我的身体却不可抑制的冲了上去,剑随指走,登时将两个混账东西连人带马砍成两半。
小五在我身后拈弓搭箭,两羽箭矢穿过我的膝盖骨,没入泥地里。
我动弹不得。
一名首领模样的骑兵冷酷无情的看着我,所有人摘下了面具。
云天宗的弟子。
我怔怔的看着他们,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
多么的荒谬,多么的荒唐啊!
我笑了起来,凄厉的大笑着,心如死灰。
小五拽着我的头发,狠狠地把我按在地上,她拽得那样狠,我的头皮简直要被掀掉。
我死死的盯着那些刽子手,“谁的命令?你们究竟是奉谁的命令,要置他们于死地?”
小五一刀横刺穿透我的嘴,歇斯底里的吼,“我要是你,就该安安静静的待着,你这回纥的杂种!”
“小五,暂且留她一命。”
“探子来报,李培那狗皇帝率天策军重兵围城,小股骑兵已经在东城门与我燕家军交上手了。情况紧急,我们得马上驰援王爷,待得脱困,再杀了她,取不死草也不迟。”
东城门,两军对峙。
在层层人海里,我远远看到李培顶盔掼甲,立于阵前,他的手里紧攥着一张人皮面具,而他的对面,是右臂负伤的木……
不。
李治。
那人是李治。
我亲手杀死的李治,本该死了的李治,他还活着。
他在那里,就在那里,还好好的活着!
这畜生,竟然……还活着!!!
我恨恨的盯着李治,挣扎着想要嘶吼,小五以粗布勒紧我的嘴,一记膝击重重击在我的背部。
我翻过眼白,几乎背过气去。
8
李培将人皮面具揉得粉碎。
“五弟,你令朕很失望,朕已给了你活路,不株连你,亦是极大的宽容。你怎可不知好歹,纠集逆党,以下乱上,坏朕大事?”
“为长生,而置百姓于水火,这就是皇兄你追求的君主之道吗?臣弟所为,皆为天下万民,不愧天地,不违本心。”
“是为万民,还是只为你个人私心?”
李培突然往我方向看了一眼,扬起一抹邪魅的笑。
一把剑倏地从我背后穿心而过,而后一个巨大的法阵在我脚下出现,以我为点,瞬间弹开一丈内所有物体。
“天不负我,剑灵之体果然是衍生不死草的最好容器。”
曾经唆使李培拿我作药引的臭老道士在一旁兴奋地拍手大叫。
我跪在地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眨眼间被法阵吸得一干二净。
我的脚开始扎根生芽,迅速汲取我体内的生命力,植株破皮而出,从我先前中毒的肩膀伤口一往无前,生茎,抽叶,开花。
原来如此。
李培从再遇到我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打算放过我了。
他算计我,算计着一切。
那些死士本就是他的人,使我中毒,不过是为了提供不死草衍生的特定环境。
呵呵!
好一出惺惺作态的苦肉计。
为了他的长生,李培竟再一次利用了我。
晴朗的青天突然乌云翻涌,雷鸣轰隆。
李治面若寒霜,凌空而立,脚踏七星,手握剑诀,长剑指天,引下数道滚滚天雷,击向法阵。
臭老道士大喊一声“为陛下宏愿贺”,跳到跟前,以身挡雷,登时碾作飞灰。
李治手捏法诀,鬼剑应声而动,燃起火焰,在法阵里撕开一道口子,他飞身而至,落入阵里。
那天昏迷过后,我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木下,不,李治好像能操纵我的鬼剑。
一直以来,鬼剑的主人是我,我们滴血认主,签下契约,李治又怎么可能驱动得了它?
我怔怔的看着他驱动鬼剑,缠绕我周身,压制着我体内不死草生长的趋势。
我徒手抓住鬼剑,任由它划破我的掌心,鲜血淋漓。
“……是你,原来是你!你一直都在骗他们,一直都在骗我,你混蛋,你们李家都是混蛋!你们所有人都盼着我死,你救我作甚?灾民们死了,我阿爹也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你告诉我,李治,你这畜生,你这混蛋!”
李治面色凄然,一朵硕大的并蒂彼岸花浮现他的身后,一半白,一半红,娇艳无比,夺人心魄。
“不要,师叔祖!”
小五扑上来,却瞬间被法阵弹开。
鬼剑出现裂痕,崩开了一道口子。
李治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单膝跪在地上。
他的黑发迅速变白,面容枯槁,仍然执着的抬起干瘪的手,压制着我体内的不死草。
那些封存在鬼剑里的记忆,随着那道口子蓦地涌入我的脑海。
我本想继续破口大骂,却突的噎住了。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
一些我本不该忘得一干二净的往事。
9
李治是先帝最疼爱的皇子,未来东宫之主的不二人选。
他自小天资聪颖,虚而不淈,师从云天宗和黄泉谷,同时亦是公良大将军的兵法传人。
李治仅年长我两岁,在未遇到他之前,我是回纥的郡主。
五岁那年,部族内乱,突厥人借口“调停”杀过来,回纥亡。
乱军中母亲被乱箭穿心,狈率狼群护佑我,逃入中原,避难雪岭。
我遍体鳞伤,茫茫大雪中昏迷了五天,李治发现了我,公良大将军的夫人将我带回了家。
我没死,公良家收养了我。
我以为往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母亲说,中原人崇尚礼仪,待人温和,只要到了那里,我一定会活下去的。
可惜,我不是中原人,我是回纥人,突厥人的奴隶。
我入住公良家的那晚,公良大将军拿着残留我气味的衣物,陷杀狈与狼群,取皮献予先帝,求得君心,以稳李治地位。
收养我的那段时间,公良夫妇从未把我当做人来看待,只当牲畜一般,每日殴打辱骂乃家常便饭,大雪天赤身裸体跪上三天两夜亦是常事,食猪食,与猪为伍更是不足为道。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我居然顽强的活了下来。
太安一十九年,公良大将军五十大寿,大宴。
我趁机逃离公良家,在雪岭山脚下,我遇到了李治。
他幼年时中毒,余毒未清,久而积成寒疾。
恰逢此时李治寒疾复发,气血攻心,入了魔障,双目赤红,见人便杀。
他扑向我,我与他一同掉落断崖,一根冰凌刺穿我的胸腹,他骑在我身上,撕咬着我的颈侧。
血在身下积雪晕染开来,红得妖冶。
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眼泪却夺眶而出。
我说四年前你没发现我,我就死了。现在这样也好,我把命还给你,最后死在你手里,也好过死在那些屈辱的日子里。
李治停了下来。
他帮我止了血,带我回了燕王府。
10
我在燕王府待了两年。
我的过去李治从不过问,可私下里我的卷宗却毫无遗漏的出现在他的案台上。
李治知道我的过去种种,可我对他却知之甚少。
他为我取名木堇,为我疗伤,教我读书识字,赠我鬼剑,教我武功。
我的身上遍布伤痕,新伤加旧伤,常常疼得死去活来。
我怕疼。
我疼的梦呓不断,哼哼唧唧的夜晚,他总会陪在床侧,渡我真气,直到我沉稳入睡。
我不想辜负李治的期望,没日没夜的在校场训练。
他给了我一命,我便想还他一生,做他最锋利的刀。
在我不知生辰为何物的时候,他送我寒素香。
他说,我不需要最锋利的刀,你只需做你自己就足矣。
我感恩莫名。
我,亦很开心。
他是我来中原后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了。
李治志在安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曾问我鸿鹄大志,我却笑他,爱人先爱己,救人先救己,若洁身不自爱,又如何爱他人,拯救他人?
太安二十一年六月,突厥南下侵扰边境,李治主动请缨,北上抗击突厥。
大军开拔前,他破天荒的陪我到西河撑竹筏。
我解下一绺长发,趴在筏子上逗小鱼,笑的欢快。
李治的眼睛清清澈澈,和我并排趴在竹筏上,分过我的一小绺头发逗弄小鱼。
这小子生的那样好看,笑的温润,近些距离瞧着,挺让人心动。
我脱口打趣,治哥哥,不日大军凯旋归来之时,我娶你,好不好?
身披雪色狐衾,一袭白袍,孤傲清冷的燕亲王,凛冽如寒霜的双眸盈着温柔的光,瞳孔的深处满满的,倒映着的,却是我单薄的身影。
只一瞬,他便一脸认真的回我,好,你娶我。
我笑着看他,那说好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夫,你就是我的妻,我们不离不弃,我会永远保护你的,而你要谨守妇德,这辈子只能爱我一个,要和我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七月末,先帝病重,二皇子李培勾结突厥,里应外合,围剿北上之师。
我潜入李培府邸,偷取印信伪造信件,孤身一人前往漠北。
李治身受重伤,被叛军围困,身边仅有数十骑忠心护主。
我假借李培之名,出示信件,带走了李治。
半途,公良大将军出卖了我,我中了突厥埋伏,被擒至突厥大帐,在那里我见到了李培。
我受尽了蹂躏和侮辱。
李治回到中原没多久,李培把时日无多,做成人彘的我送回到他的身边。
11
公良夫妇自刎于宗堂,公良一门被逐南蛮,非召永不得回。
李治向师父求来黄泉谷禁物,彼岸花,以命易命,牺牲一半寿元为我重铸肉身,救回了我。
他把我送到云天宗养伤,派了三百亲卫军入宗门,护我平安。
我没想到的是,我苏醒的时候,我不记得我和李治的事情了。
彼岸花带走了我的记忆,把它封存在鬼剑里。
我的记忆错乱,唯一清晰记得的,却是李治是我的杀父仇人。
我布局一切,我要杀了李治。
李培心怀叵测,接近我,利用我,掣肘李治。
生辰宴上,李治明知我要杀他,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杯毒酒。
只是,我亦中了幻神香,在幻想里,我亲手杀了李治。
待得后来,我掉落铸剑池,也是李治驱动鬼剑,护我三魂七魄,以余下寿元为我凝聚剑灵之体。
彼岸花寄生在李治的肉体里,散发着死亡的恶臭。
叶落,花开。
花落,他死,我活。
黄泉谷全宗一夜失踪,只因黄泉老道不肯放弃李治这位爱徒,倾全宗之力寻找延长花期的药物。
花期可延,犹有尽时。
所以,云天宗弟子和小五他们那么恨我,只因为我是夺走李治生命的元凶。
如果不是我,李治不会备受彼岸花带来的痛苦与煎熬。
如果不是我,李治已是天正王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
如果不是我,李治会是开创天正王朝盛世的一代明君。
是我误了李治。
是我负了他。
尾声
“……治哥哥……为何瞒着我,为何不告诉我,你是我的治哥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误了你,是我负了你……”
木堇掩脸失声痛哭。
李治愣怔了好久,温柔的笑意盈满眸中,缓缓向她走去,“我不会让你死的。”
木堇发出一声凄厉哭喊,紧紧的抱住李治,在他的怀里哭的撕心裂肺,不可抑止。
“我在等你……等你娶我回家……”
心猛的抽痛,瞬间被撕成千万碎片,木堇全身颤抖,呼吸几乎窒息过去。
她压抑着,克制着,摇了摇头。
“我的治哥哥是最好的,可是我后悔了。”
木堇抬手快速的点了李治的穴道,认认真真的望着那张枯槁的脸,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我不该和你约定,我不要你代我受过,你为我舍弃了一切,可你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到底愿不愿意。”
木堇凝结真气,右手直插胸膛,掏出了自己的心脏,同时震碎鬼剑,直入李治的肉体,将那并蒂彼岸花植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的……生死,我……自己说了……算的,家国天下,我怎可误你……我岂可负你……”
此刻,木堇的脸上绽放着一抹释怀的笑。
“治哥哥,你永远……都是我心里……最明亮的少年郎……”
“若有来……生,我定会……藏得好好的,不教你……再遇到我了……”
业火刹那间燃起,将木堇吞噬殆尽,须臾间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法阵随之消失。
李培大吼大叫的冲上来,“李治,把不死草给朕!”
未近身前,李治强行冲开穴道,一把捏碎了那颗心脏。
“李治!”
“你赢了,皇兄。”
李治嘴角溢血,缓缓抬头望向天空,一脸死寂,“你伤了阿堇,我便不会原谅你。”
望着散在空中的业火余焰,李治紧紧把它抓在手心里。
“王爷!”
“师叔祖!”
地狱业火,触之必燃,物尽方熄。
“我答应过阿堇,我会陪她走到最后。我的阿堇怕疼,也最怕孤单了,我怎能安心让她一个人走在黄泉路上。”
李治毅然决然的迎风而立,任凭业火包裹住自己。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若有来生,繁华落尽,但与君老……”
天正四年九月,燕王妃木氏,回纥郡主药罗葛·卜拉格玛苏,年十八,薨。
其夫燕亲王李治,年二十,薨。
十月庚辰,帝令,着衣冠冢,合葬皇陵。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