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医生

我听说，家乡的深山里从前有一个村子，我爷爷从前就是那个村子的人。可是他离开了太久，已经记不清当年村子里发生的事了，脑海里只有一个个慵懒的午后在村里诊所，仿佛总有一个瘦削高大，一身白色只露出一个布满血丝的眼睛的医生在给他诊脉。我只能从他的这些杂碎的只言片语中，重建起这个村子的映像。

很多年前村子里有个庸医，庸医很无能，病人去找他看病，无论什么症状，他都是一模一样的望闻问切走一遍过场，开一些莫名其妙的药，叫病人吃着，然后满嘴说着“中药见效慢”之类的话。吃了许久也不见好，但也倒也不见坏，于是索性继续吃着，半好不好硬捱着。有的病人过了几年病好了，于是庸医说这是他药效好；有的病人过了几年病死了，于是庸医说他是本来就该死的，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后来有村民发现他的药材里，似乎有很多就是村里木匠挖出来的树扔掉的树根，于是一群人气冲冲地来问他，他之乎者也地说：“什么树根，什么树根，那是柴胡，肝郁气滞，胸肋胀痛之类的都是好疗效。”然后又是之乎者也，什么医者父母心，什么狼心狗肺说了一大堆，大家没什么证据，只能放过他。不过无论如何，他到底是医术很差，不会治病。

可是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医生，没有办法，看得好、看不好都只能找他。何况这庸医也不是没有底气的，他父亲原本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十里八村的人看了一辈子病，可是这赤脚医生死得早，只留了一本医书给了他儿子，所以一开始乡亲们还是愿意相信他的，相信他从他父亲那里学了一招半式，只是后来渐渐地，大家都失望了。

庸医最后总是要被大家抛弃的，大家都在等一个时机，希望有一天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会医术的人，但是大家也不过都是在绝望中空怀着希望等着罢了，心底其实是很绝望的，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

过了几年，不知道是不是村民的诚意感动了上天，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医生。这人原本只是村里的一个寻常少年，不过平时喜欢钻研草药，他说他会治病，别人本是不信的，直到有一次村里一个老人被毒蛇咬伤，他从山里寻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竟然就把蛇毒清了，从此一战成名，村民渐渐都去他那里看病。而他也是真有两下子，颇有些当面赤脚医生的样子，把村民的病都治好了，他就成了村子里面唯一一个医生。被治好的病人尊敬他叫他神医，这个名号后来就传开了，大家都叫他神医。这样庸医也就渐渐地被大家遗忘了，听说他晚景凄凉，门可罗雀，整天呆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后来似乎也没有人再见过他。

神医后来也不是一辈子都顺遂。他晚年时有一次村子里出了传染病，人心惶惶，神医说必须把他们隔离起来，不然整个村子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大家都照做了，把发烧的人都管在一个大院子里，不许别人进去，不许里面的人出来，甚至食物都不给他们。一个月后，当初的病人竟然自愈了，而大家进院子的时候，院子里一片恐怖的景象，还活着的人都只剩皮包骨，或靠在树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早就饿到说不了话、站不起来。死者更多，而且多半是残骸，身上都是齿痕，看着肉就是一块一块被活着的人咬掉的。除了这样的大失误，神医差点就被赶出村去，后来大家看在他这些年救了这么多人，年纪也大了，就没有对他太严厉，让他退休了，他就把医生的位置传给了他徒弟。

神医的徒弟也会治病，刚开始大家都觉得他也是医术高明，和他师傅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就算再有传染病，也没用过他师傅那样惨绝人寰的方式。而且他还去省城里学了几年医术，大有长进，大家都觉得很满足。

可是等到了他年纪大了，大家又察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被他治过的病人，刚开始几天都是面色红润，体态康健，可是不消个把月，总会旧病复发，甚至复发得更加严重，而后再治疗、再康复、再复发，周而复始。一开始大家还没有怀疑医生，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有了风言风语，说村里流行的新的疾病，医生不会治，只能治标不治本，于是表面上看起来康健，实际上底子已经败坏了，故而就算面上看起来红润，可是只要一停了药，立马就会复发。可是这些只是风言风语，医生本人从来没有回应过，没有人知道真假，于是看在村里只有这一个医生，病复发起来也不算太严重，死不了人，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了。

后来医生老了，病了，他的徒弟接替了他的位置。

这个新医生可是个敢打敢拼的人，很有手段。他刚做医生的时候就说自己一定会加倍努力，超过他的师傅，而且欢迎大家经常拜访他，看看他在医药事业都做出了什么成就，譬如新发现了什么草药有什么样的功能之类的，大家似懂非懂，但都觉得他是个好医生。

有一年村里突然有了流言蜚语，不知道从哪传来的，说是外面的村子闹了瘟疫，十分严重，死了不少人，大家人心惶惶，医生听闻，十分果断地号召村民将村子里的所有桥全都拆掉，所有的路也都挖断，说是这样就可以阻止外面的人进来，瘟疫绝对不会扩散到村子里来，于是大家将信将疑的照做了。自从那以后，确实有急事要出村子的人，只能翻山越岭，可是虽说如此，村子去确实没有遭受瘟疫的袭击，大家虽然心里有不满，但也都对拆路拆桥的事不多反对了。

不过医生最要紧的还是医术，大家对这个医生的医术颇有些怀疑，因为他治起病来总有一些弃卒保帅的味道。凡是有人来他这看病，只要是看起来很严重的，他都要大说特说一番这病多么可怕，很难治好的，于此种种，然后大展身手治疗一番，虽说多半都能治好，可是病人经常不是瞎了眼睛就是聋了耳朵，医生只说这病太严重了，能保住命就是极限了，大家看在那么严重的病他确实能够保人不死，也就都相信了他是一个好医生。

他似乎只有在头痛发烧这种小病上才不会失手，然后把治好的病统计起来，说今年疾病的治愈率又提高了多少，死亡率又下降了多少。渐渐地，大家也不再关心这些东西了，因为村里的聋人、哑人、残疾人越老越多，平时交流都得费上一番功夫，又哪有力气去关心其他事情呢？

可是村子里还有风言风语，说医生为非作歹，故意治不好病，让残疾人变多，要是都是残疾人的话，大家都很难交流，那自然医生说什么是什么，医生说你有病就是有病，医生说你治好了就是治好了，你连告诉大家都很难。医生听了留言十分愤怒，把那几个传言的人抓起来，说他们不过是大脑病了而已，很快就能治好。几个月后，也都治好了，不过依旧是有的哑了，有的瞎了。

在那之后就没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了，也很难再有风言风语了。

医生告诉大家：“要相信我的医术，我的医术是很高明的，这不是村子里很少死人了嘛，为了不死总要付出一点代价的，就算聋哑大家不是也都活得好好的嘛……”于此种种。他还买了个大喇叭，二十四小时在诊所前宣传他的医术，又是还挨家挨户去宣传，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大家心里到底觉得他好不好呢？这就没人知道了，因为能看见的听不见了；能听见的不会说话了，会说话的看不见了。

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这个村子还在不在我就不大清楚了。我爷爷去世前还在念叨着这个村子，他总是说当初应该在省城里学学医术的，然后再回到那个村子，村里那个庸医一定不如自己，这样自己就是村里唯一的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