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叔公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件牡丹花衣裳的时候,我正在走廊上晒太阳,冬日的阳光暖暖的,让人心生眷恋。初雪消融,天气回暖,各户人家都把积压在柜子里的衣服挂到院落里晾晒,有鹅黄色的羽绒服,藏青色的呢绒大衣,那现代化的衣物,与三叔公手上的牡丹花衣裳不甚和谐。
那件牡丹花衣裳是纯白的底色,肩部到袖口处盛开着一朵用红色丝线绣成的牡丹花,许是因为岁月的蹉跎,以至于有些许暗淡。
也许在三叔公年轻时,这件牡丹花衣裳是十分时髦的,但如今,却是又肥大又土气了。
三叔公不知为何,一生未娶。记得我弟小时候喜欢的菜不肯我吃,三叔公会皱着眉训诫:“饭菜不能一个人吃,要和别人分一半,吃起来才会暖心尖。”据说这是一个姑娘告诉他的。
但三叔公人很好,我们都爱和他说话。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三叔公,这衣裳是不是古董啊?你这么小心翼翼地晾晒。”
三叔公慢慢地抚平衣裳上的褶皱,又眷恋地抚过每一处线缝“不是古董,但比古董更珍贵。”
我眯着眼睛看着阳光下逐渐鲜艳的牡丹花,追问着:“为什么?”
三叔公抚慰衣服的手顿时停住了,僵硬着背部,声音干涩而微颤:“因为我只剩这件牡丹花衣裳了。”
2
现在,我给您泡一杯普洱茶,也许会有些苦,三叔公的故事,恐怕也是一样的苦。
在茶烟萦绕中,您能看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城南路第二个巷口门牌号为43的院落,朱红的院门半敞开着,四合院落围成的空地上,角落的一隅,玉兰花正在热烈地盛开,玉兰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长着各种花草,有黄色的、紫色的。四周静悄悄地,突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阿苑,我找到你了。”
小女孩艰难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靳凌,你好笨,找了那么久才找到我。”小男孩低着头,小手指绞着衣袖,轻声地说道:“阿苑,我下次一定不让你等那么久。”“好啊,你说的,我们拉勾。”两个小拇指勾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的是小狗。”
院门的红漆已经逐渐暗淡,院里的玉兰花开了又落。四合院的厨房里,温润的男声响起:“阿苑,都多大的人了,还和我玩捉迷藏。”少女有一双碧清的眼睛,就像沾水的葡萄:“我就知道你会陪着我玩的。”
厨房的开水还在翻滚着,院外,也响起了嘈杂的人声。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打倒牛鬼蛇神!”
“文化大革命万岁!”
红卫兵又来了,把各家院里的书籍,相片和不知名的纸条全部扔在玉兰花树下,全烧了。
“靳凌,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少女看着玉兰花下的灰烬,仿佛未来也被烧干殆尽,只余一堆灰白的尘埃。
看着少女忧愁的面孔,少年只好转移话题:“阿苑,我今天在集市上看到一件牡丹花衣裳,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下来,你看下合不合身。”
少女穿上牡丹花衣裳,愈发衬得面色红润,两个麻花辫乖巧地垂放在肩下,低着头不断用手拉扯着下摆,耳尖泛出桃红。
“阿苑,你穿着真好看,下次我再给你买个牡丹花样式的胸针。”
那时候,靳凌以为他和阿苑还有很多个下次,却不想世事难料,很多人,转眼间就再也没有了下一次,没有了以后。
3
时代的潮流席卷而来,个体只能被浪潮驱赶着前行,无法选择,更无法预料未来。
靳凌随着上山下乡的浪潮去往南部的一个叫石涵的地方当知青,而阿苑则跟随温父温母去了北方的小镇寻找阿苑的叔叔。然而好景不长,阿苑的叔叔向温父借了五块钱,买了白纸,参加反革命去了。
也因为这五块钱,温父被判定为反革命的同盟,在牢狱中呆了三天,温母四处拖关系、求情,阿苑的父亲才被放出来。
温父一生正直磊落,却因为善意而遭受牢狱之灾,被判为牛鬼蛇神,受百人批斗,万人指责。从此,背负了政治上不正确、家庭成分不纯正的污名。
心灰意冷的温父决心要远离故土,去往台湾,重新开始。
阿苑特意请求父亲晚些日子动身,给靳凌发了一份加急电报:随父去台,你愿去否?7月7日,广州码头。
若是电报到的那一天,靳凌没有跟着生产队长去十里外的地方垦荒,若是回来的那天没有被倾盆而来的大雨困住步伐,也许他和阿苑就还有下次,还有未来。
但人生没有若是,没有如果,只有当时,只有现在。
靳凌收到电报时,已经是7月6日了,尽管立刻请假动身前往广州,也依旧赶不上时间的流逝。
7月8号,广州码头依旧人潮涌动,形形色色的人提着行李奔赴着憧憬中的新生活,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每个人的眼角又蕴藏着希望。可这些人里都没有靳凌想要寻找的身影,都没有靳凌想要的未来。
4
故事到了这里,三叔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为什么牡丹花衣裳会在这里?他没有去台湾找阿苑吗?”
三叔公痴痴地看着阳光下的牡丹花衣裳,继续诉说道。
靳凌失魂落魄地从广州回家,继续着日复一日的生活,直到文革结束,社会焕然一新,院里的玉兰花又热烈的绽放。
阿苑的叔叔找到了城南路,敲开了院门。“你好,我找靳凌靳先生。”
“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情吗?”当年的少年再回到原点,已经不再青涩,时光将他的面容刻画得更加坚毅。
只见那人笨拙地拉开提着的青蓝色麻布包,拿出了牡丹花衣裳。“这是温苑上船时让我还给你的,她本想跟你走的,可你没去,把这个还了你,也就当断了今后对你的念想,一切都重新开始。过往的一切,权当年少时的一场梦。”
说完话,阿苑的叔叔就离开了,只留下靳凌捧着牡丹花衣裳,在院门前湿了眼眶。
千禧年后,陆陆续续地有人从台湾回来探亲,也有人去往台湾寻亲。靳凌就是寻亲的那一个。
说是寻亲,其实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心中的一个遗憾,毫无头绪地在台北乱逛,猜想着也许阿苑也曾在这个橱窗前停留过,在这家餐厅吃过饭。
最后,离开台湾的时候,靳凌带回了一枚牡丹花样式的胸针,可是想要送给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5
往事如梦,有些人,梦醒了,继续生活。而有些人,一辈子都困在梦里,守着那一点念想,过完了一生。
三叔公就是那个困在回忆里的人,用一件牡丹花衣裳和一枚牡丹花样式的胸针,给自己画了一个圈,一生都活在圈子里。
太阳的余晖铺洒而下,染红了牡丹花衣裳,将纯白的底色映射成了血红色,灼人眼目。三叔公蹒跚着步伐,搂抱着牡丹花衣裳,一步步地走进房间,再也没有出来过。
三叔公离开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直重复唱着一首歌:“饭菜要分一半,吃起来才会彼此饱至心间暖湖畔,又想起那年你好闻的秋凉,鼻尖微微脏,一如害了羞的垂柳样,笑盈仍回响,可世间巧合的船多到发狂,少你我一趟。”歌声到了最后,不成曲调,全是哽咽的啜泣声。
发颤的歌声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房,爷爷抹着眼泪劝慰道:“靳凌,别唱了,歇歇吧。”
三叔公安静了下来,眼睛没有焦距,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一瞬间,眼睛灼灼生辉,开口道:“阿苑,院里的玉兰花又开了,可是我已经找不到你了,这次的捉迷藏,你藏得太久了。”
谢谢你看完这个故事,我想给你推荐一首歌,太一的《未妨惆怅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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