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葬礼

作者: 达道 | 来源:发表于2016-11-06 02:01 被阅读86次

    一 

    硝烟气很重,周遭三三两两的爆竹噼啪声,哀乐声,恸哭声让我有些心烦。我呼了一口气,淡淡的略微还是有一点血腥味。尽管那天晚上我几乎要把鼻子搓下来,可是我觉得这个甜甜的血腥味怕是一辈子也洗不掉了。

    我又站着等了一会,面前又过去两队车,是从殡仪馆出来,向着墓园的方向去的。一队车上是两兄弟,年长的那个手里抱着他们父亲的骨灰盒,一挂眼泪挂在脸颊边缘上,年轻一点的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抽着闷烟。另一队车上是哭倒在女儿怀里的一位老年妇女,我看她已经哭晕过去三次了,就在这么一个小时之间。

    不过我今天到这里来却并不是看这两个的,我又等了一会,远远的路尽头果然响起了爆竹声,接着是被硝烟味送来的哀乐声,又过了一会儿路那边才浮出一队车来,我蹲下来,靠在一棵树旁边,我心里开始有些难过,我望着路那边的车队晃晃悠悠开到这边来,一会儿车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我又隐约听到了哭声,是一个女人的,随着我就看见了哭声的来源,车上下来一对中年夫妇,女的痛哭失声,半边身子倒在旁边的男人身上,男人沉默着,怀里抱着一幅年轻女人的照片。

    我原以为我不会怎样的,但是当我远远地看见照片上的脸,尽管只是模糊的一瞬,我的心里还是猛地被击中了,接着心里就裂开一道口子,哗啦啦流出斑驳的情感来,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胸口紧一阵松一阵的,只好起身想透透气,这时起身带动的风刮过我的脸颊,我这才发现湿湿的冷冷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哭了。

    最开始认识她,要从大学里说起,那时算来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吧,或许是十一年,我也不是非常清楚。这几十天来,我其实就没有怎么清醒过。当时我考上北京的大学,是一件家里的大事。我出生的小镇里,一年下来也考不了几个正经大学的学生,我身边年龄相仿的人们要么半路外出打工,要么在学校厮混,出来以后也就在大马路上厮混。我考上大学,家里镇里实际上都看的很重,因为就在我前一年,镇里也有一位考进这个大学的。学校当时高兴坏了,校长就在学校大门口挂了长长的横幅,上面写道“XX镇XX中学连续两年林毓紫,胡圳同学考上北京XX大学”,这个时候我就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了,我看着这个名字,脑子里开始胡乱有了一个人的构想,或许她很好呢,我想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我的心扑扑跳了起来,我听见了,我还觉得脸上也烧了起来。

    入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见过她。我见到的是大城市的繁华广阔,见到的是其他同学的见多识广,这一切对于一个小镇里出来的孩子还是十分震撼的。直到今天,我见到大城市长大的人的时候还打心底里觉得自卑,我说话也会有点乱,有些结巴,不过已经好多了。

    那天是星期五,我接到一个电话,当时我在高等数学的泥沼中挣扎,我埋在图书馆的书堆里。星期五下午一般是社团的活动时间,那时候图书馆里的人比较少,我也常在这个时候来。那时手机亮了起来,我看见一个陌生的号码,犹豫了一下,等着那边自己挂掉,可是过了一会那边像是不依不饶似的,我想了想,拿了起来,走到外面,按下了接听键。

    “喂,请问是胡圳同学吗?”是一个好听的女声。

    我回答“是”,一时之间在脑子里搜索一切的可能性,讲道理要么是什么社团招新?不对,这时间不是有点晚了么。要么是有什么公事,还是有老师要找我?

    “这么久也没有和你联系,最近有点忙,先给你说声对不起啦。”

    我一头雾水,为什么会有女生要找我呢,不过接下来那边又说了,“啊,对,可能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叫林毓紫,和你是一个中学的,是你的直系学姐哦。”

    这个时候高考那时的记忆又重新冲荡进我的脑海里来,那个横幅上的名字又鲜活起来,鲜活起来的还有我的想象,这个时候我的耳朵听见的就开始和我脑中的想象开始匹配起来,我心里一热。

    “这个星期天你有没有时间呢,有时间的话我约你出来吃个饭吧。”

    我愣了一下,直到那边又传来一句“喂”,我才回过神来回了一句“好”。

    那天我先到了,我坐在餐厅外的椅子上有些局促不安,不时来回望望,可是我又没见过她,就算她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认识,望来望去又是干什么呢,我自己笑了笑,又回头向另一个地方望了望。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声音,有人向我打招呼,我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蓝色碎花的裙子,上身一件白色的披肩,再向上是一张好看的脸,明眸黛眉,面若桃花,衔着微笑微微侧着望我,我心窝里迸出一股热流来,迅速扩散到了全身,我觉得我手上脸上一定一下子都红了,窘得很了。

    “你就是胡圳吧。”

    我当时就相信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了,这个微笑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微笑,我下意识的觉得这一点到死我都不会改变的,事实证明也确实是这样。

    我现在仍然能够瞥见中年男子怀里的那个微笑,只不过那个微笑是苍白的,是凝固的,就像用化石拼接起来的蹩脚的骨架模型。我心里还是难受,我摸索口袋习惯性地想要抽一支烟,把手放进口袋时却又想起来已经好多天没有烟了,也罢,也罢,她以前就不喜欢我抽烟,总说着要我戒了,那我也就不抽了吧。

    中年女人仍然站不住脚,声音却已经哭干了,只剩空气嘶哑地抽拉着她的气管。她半靠在中年男人的身上,踉跄地走进大厅里去。大厅里是工作人员不久之前才布置好的花圈,挽联,中间是一具玻璃棺,里面躺着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尸体本来是青紫色的,头上有深深的伤痕,身上有几处淤青,脖子上有着深深的勒痕,不过这个时候都已经被入殓师巧妙的化妆遮掩过了。这个时候的她躺在里面,就像睡着了一样,就像我曾经好好端详过的,在温暖和煦的午后阳光中端详过的一样。

    跟在中年男人和女人背后的是一众各色人等,我远远看过去,好些是我认识的人,有早点摊的老白,肉贩老李,应该都是中年男人女人的好友,学校的老师也来了一些,不过我大多不认识,我本来想看看教政治的岳老师有没有来,我记得她曾经和我说过岳老师和她关系很好,岳老师也帮助过她很多,我说岳老师也教过我来着,我印象里他是个和蔼的老头,对那些不听讲的学生也不生气。印象里他已经有六七十岁了吧,我在人群里寻找花白头发,却终究没有找到他,心下有些黯然。

    一番悼念过后,人群依次上台去遗体告别,我这个时候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被杀的牲畜,我忽然觉得我们从来也不比被宰被端上餐桌的猪啊,鸡啊,鸭啊更高级,不觉得我们的生命比他们更加珍贵,一旦想到我死的时候也要这样躺在狭小的棺材里,周围人在我身边哭的七荤八素,我忽然就觉得有点可笑。好吧,我一下又觉得或许也不会,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上大学四年以来,我没少受林毓紫学姐的帮助,我从她那里得到了好些学习资料,她在商学院,有的时候有些讲座她也总是会叫我去听听,她很优秀,她努力,成绩好,性格温和,人缘也好,她常常和我说,不要总是一个人闷头学习,要多交些朋友,要多了解了解周围的事周围的人,开阔开阔眼界。虽然我没有完全按照她说的去做,但是我还是打心底感谢她的。

    到了我毕业的时候,她已经毕业一年了,这个时候我们联系的比较少,她刚毕业,就进入了一家咨询公司,她说她挺忙的,一天接着一天都是一沓沓的项目,分析报告,有时还要到各地奔波考察。有的时候她说她觉得她自己特别累,但是又不是不高兴的。我听她说她的生活越来越好了,现在自己想买什么东西也不用怕乱花钱了,她还寄往家里了好些钱,她说这样她父母就不用起得太早去做豆腐了。

    有一天我正在学院的网站上翻阅最近的招聘会信息,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这才有了一些好久都没联系了的感觉,于是我接了电话,她说: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你能和我出来吃个饭吗?”

    我有空?我当然有空,在我还没找到个工作之前我觉得我的时间漫长得一个熊抱也抱不过来,我就说好,我又问了一句“你今天怎么有时间了?项目做完了?”

    她顿了一下,说“嗯,不,也不算啦,反正那些可以再说吧。”

    我觉得有些奇怪,她常年加班,有时还忙到深夜,怎么今天有了这个闲心?

    我到餐厅时她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对她笑一下,她也对我笑了一下,不过脸上却没有什么血色,这个笑容像是缺少力气勾勒上去的,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周围有点红晕,一般人难以察觉,但是我却看的清清楚楚。

    “你今天叫我出来有什么事么?总不会是你们公司想招聘我这个九流程序员吧。”

    “当然不是了,”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而又披上戚戚的神色,“我直接和你说好了,我最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

    “哦?”我侧过头去,做出倾听的样子。

    “我在想,我努力工作,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赚钱呗,为了过得好,难道你想像我一样整天瘫在宿舍无所事事,给人一种混吃等死的感觉?”我说。

    “唉,你还是这样,不过有的时候想想,你这样又怎么样呢?人总是会死的,生活只是过程罢了,我们还都不知道这个过程什么时候结束。”

    “你怎么哲学起来了?”我说,“整天分析报告把你逼疯了?”

    “不是的,”她沉顿了一下,抿了一下嘴唇,终于把话给咬了出来,“我有一个同事,也是好朋友,她最近查出癌症了。”

    她说的很平淡,但我一会儿就明白了,为什么她要叫我出来,为什么撇下了做不完的工作出来吃饭。她害怕了,她害怕这一切绚丽的成果到头来只是一片幻影,只是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之间不清不楚的一个泡沫。

    “既然你这么害怕,去医院检查检查不就好了。”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吐了一口气,说“可是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我那个朋友一进医院,她那边有些事情也落在了我头上了。”

    我看着她,我看着她微妙又复杂的表情,看着她闪烁不定的眼光,我说:“好了,无论如何,你不去看,这永远是块大石头,去检查一下这一切就都清楚了不是吗?就算。。。”

    她的眼睛抬起来看着我,我没把话说下去,她似乎也明白了,微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

    她坐在我的旁边,在医院的走廊里,我看着她,她不说话,只是嘴里若有若无地念叨着什么,眼睛始终盯着地面。我想说些什么,但是张开嘴却又组织不起一句安慰的话来。胡圳呀胡圳,你平时口无遮拦话没少说,关键时刻没想到就是个草包呀!于是我就开始打量起周围环境来,这时正是早上七八点钟,走廊尽头有一扇长长的窗户,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也好像是长长的,公告牌,时钟,门牌的影子都被光给拉长了似的,铺在发黄的墙面上。阳光照到我这边来,在她的身上抹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游动到脸上,把她可爱的小鼻子画的分外清楚。空气里是来苏水的味道,我总觉得这里头夹杂着死尸的气息,要么也是半死不活的家伙身上腐朽的味道,这让我有点不痛快。我又想,要是她真的检查出来有怎么办?我一想到这里心上就像被荆棘条挠了一把,又疼,又火辣辣的。我又想,要是这样也罢了,那时候我就天天来陪着她服侍她好了,她要是说不出话来,我就使劲猜她的比划,我猜错了,她就笑我,我就也笑,她要是动不了了,我就扶着她活动筋骨,我就好吃好喝的哄着她,让她开心。哎呀,胡圳哪胡圳,你这家伙怎么尽不往好处想!

    这个时候医生喊了她的号码,她进去拿了体检单出来,她先扫了一眼,我看她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然后她又仔仔细细地瞄着结果那一栏看了一遍,翻过来又看了一遍,再翻回去,又用手比划在纸上读了一遍,这才把单子折叠起来,对我说:“还好,还好。”

    我的胡思乱想一下就被这两句“还好”扫的一干二净了,不过却莫名有些惆怅。

    中年女人伏在棺材上哭,哭了很久了,好像她哭得足够用力,棺材里面的人就会活过来似的,男人在一旁不劝,也不出声,只是不住地拿手在脸上抹。这个时候中年女人开始拍打起棺材上的玻璃来,拍了两下,手又不自主的软下去,转为在玻璃上用力的抹,女人的身子已经半边瘫在地下了,周围两个年纪相仿的中年女人就赶紧上前把她搀起来。这个时候工作人员来了,站在旁边提醒着什么,于是周围的人三三两两逐渐散开来,中年女人也被搀着向后离开,不过她又一下子挣脱了,向前扑倒在棺材上,口里喃喃自语着什么。

    之后好长时间里,我和林毓紫的联系断断续续的,再后来我就也毕业了,再后来,我找到了一份还算稳定的开发工作,在北京也算安顿了下来。

    我记得那是一个清冷的夜晚,大概是秋天的样子,我下了晚班,在北京空旷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快到冬天了,四周的空气都萧索起来,街上的行人也少了,有的也是把头畏缩在高大的领子里头。四周的高楼大厦肆无忌惮地抛洒自己的光,再看自己,路灯下晃晃悠悠的影子却有些寒酸。就在这时,我接到林毓紫的电话。

    “这么晚打扰你,真,真不好意思。你有时间,陪陪我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寒风吹进我的领子里来,吹透了我的胸口,我听见电话那边分明的哭腔。

    我见到她时,她穿着正装,脚边一个大大的盒子,看样子里面是一些个人的物件,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在脸上凌乱地铺开,在这下面是一双哭红的眼,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见到我,嘴角却还是挤出了一点笑容。

    “怎么了?”我赶紧跑过去问她。

    她一听,不说话,把头埋下来,背上开始抽动,我微微听见哭腔,一时间愣住了,只好哄着说道:“好好好,我们不提了,不提了好吗?”

    她又哭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分明噙满了泪水,她撇过头去用手抹了抹,我赶紧掏出一张纸巾给她,她拿过去擦了擦眼,蹭了蹭鼻子,理了一下头发,说:“这么晚还麻烦你,你不会不高兴吧。”

    “怎么可能,当然不会。”我说,我心里想,反正回家我也是刷手机睡觉,还不如出来走走,尽管秋冬时节寒风瑟瑟,但能看见你也就够了,于是我又说,“天气真冷啊,不如我们就走走吧。”

    她点点头,于是我就过去把箱子搬起来,箱子好像轻飘飘的,就像里面装的是一团幻梦。

    我们没有说话,她和我只是并排走着,秋冬的北京,将近深夜尤其寒冷逼人,街道上偶尔开过几辆车,闪着明媚的车灯,呼啸着从我们身边刮过,一会儿就在路的那一边远了。街边只有零星的店铺还亮着灯,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擦出几块光亮来。我和她就沿着马路边缘走着,我想问她怎么了,但看看她的脸,终究没有开口,我怕我一问,她又要抽搭搭地哭起来,到时候我就要手足无措地站在街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了。

    不一会儿她开口了:“你能送我回家吗?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心里一热,说“好”。这个时候又一阵冷风贴着树梢刮起来,满街一时远远近近都是簌簌的叶子响声,她抱着臂打了个寒噤,嘴里嗫嚅了一句“我冷”。我就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围了起来,她也没有拒绝,只是缩了缩肩,像只回巢的小动物。

    转过几个街角,我和她就走到了她租住的房子楼下,我送她走进电梯,电梯里,她望着电梯门出神,一言不发。电梯门开了,我送她走出去,在她住处门口她忽然说:

    “我能在你怀里哭一会儿吗?”

    我没有拒绝,我没有说话,我是愣住了,我浑身一下热起来,这热气透过我的单衣迸发出去,和零下的寒气打起架来,就七手八脚扰得我没了主意。突然,她就把头扑上来,扑在我的怀里,我感到热热的气息透过衣服吹拂到我的胸口,她的头发柔软地耷拉在两边,一下子我觉得她的眼泪就湿热热的黏在我的衣服上,冷风一涤荡,就渐渐在我肌肤表面冷却下来。我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定在半空半天,然后我才回过神来,我慢慢地用手臂围住她的脑袋,用手抱着她的长发,她没有反对,却一下子哭得更加用力,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挤出自己的身体似的。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的眼泪在流动,在凝结,她蹭了蹭,更加地向怀里钻了一下。我只感觉到周围的风是冷的,楼道的光是冷的,怀里的水汽是热的,她也是热的,而我,就横在这之间,一面对外头大声吼道“不准你们欺负她”,一面却手足无措,生怕自己一动,冷气就要钻进来,就要把她拽走。

    于是我就这样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来,抿了抿嘴,吸了口气,把头发向旁边拨了一下,对我说了一句:

    “对不起。”

    然后她开了门,走进去,回过身来,又说了一句:

    “谢谢你。”

    然后门就关上了,关得很慌张,关门的声音很大,在楼道里回荡来,回荡去。

    我转进来,看见火葬炉前面有一尊棺,我知道她就躺在里面。我看见中年女人在棺上摸了又摸,拍了又拍,最后竟迷迷糊糊哼唱起摇篮曲来,只不过变了许多调,变得有些悲戚。我看见棺被缓缓地送进炉里,炉里,是红色的火,红得不留一点情面,沉默着,无言着,一点点舔舐着,我看见火里的地狱,地狱的门口,站着挥舞镰刀的死神,他就那样面无表情地挥舞着,不知疲倦,我听见中年女人哭喊了一声,已分辨不了哭喊的是什么,但是声音就像砂石擦着玻璃那样,擦着空气远远地去了。

    之后的好久,林毓紫都待在家里。我时常过去看看她,我看她逐渐好了起来,眼里的神色一次去就一次要温和些。有的时候我帮她做做饭,我做的不好,她就笑我,然后还是吃的干干净净。她越来越迷上了童话,她不光看,她还要写,她有时写的时候我就旁边看看,她就会和我说,说童话里的王子,童话里的村民,童话里的巫婆,童话里的城堡,勇士是怎么杀死的恶龙,矮人又是怎么打败了法师。有一天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公主呢?她笑了笑,摇摇头,不说话。

    但是她又是原来那个我熟悉的她了,这让我很高兴。

    有一天她叫我去她家吃饭,她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笑脸盈盈,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恋爱了。

    她说他是一家出版社的主编,年轻有为,对她也很好,他的工资足够她在家写作,他也能够在出版上给她帮助。我却一概没听见,从她告诉我她恋爱开始,我就没听见剩下的话了,我的耳朵开始嗡嗡地叫,我听不清她接下来说的话,我的心像坛子一样翻倒在地上,里面汩汩地流淌出酸水来,酸水在翻腾,我感觉心里被烧的难过,处处都被腐蚀得要裂开来。我的手脚都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不知道我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我在尽力地克制,我觉得我脸上的肌肉一定僵硬了。模模糊糊之中,我好像听见她说“对不起”,又好像听见“我知道,我本不该这么告诉你的,可是”。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跌跌撞撞出了门,看见楼里的灯光格外的清冷,一阵风穿堂而过,刺到了我的骨头里。

    当晚我失眠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失眠,我觉得也是最后一次。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胸中只是一股激流荡来荡去,我脑中全是她的模样,我想起那天她趴在我怀里哭,那时也是这个时间,风也是这般冷,我忽然觉得这像一个幻梦,在风中轻轻一吹,就散了,她的呼吸,她的眼泪,她的温度,她的柔软的头发,都散了,都散了,像烟一样雾一样,都散了。我听见窗外的风又在空旷的马路上萧索,于是我就开始诅咒风,我一边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手一边在空中不住地挥打,好像这样就能把气泄在风身上似的。我听见马路上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我想起我和她那天走在马路上,脑中却浮现出另一个男人和她并排走在一起的样子,我心里被刀戳中了似的,冰冷的刀刃从身体里抽出滚热的血来,我抑制不住,奋力地吼叫了一声,使尽全力把拳头砸在床上,床是硬的,拳头是软的,我的拳头就开始肿了起来,但我不觉得疼,我一点也不,于是我就跳了起来,随便抓了件衣服闯出门去,我下楼,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就向她住的地方过去。

    出租车引擎的声音在空旷的道路上震荡,我觉得我坐的车好像要永远永远地在马路上行驶下去,而我就要在这狭小的车厢里怀着愤怒老去,最后死掉。

    我敲了她家的门,敲了好久她才打开,她穿着睡衣,眼神迷离,头发蓬乱,她一见我,就惊讶地问:“胡圳?你怎么还没回家,外面多冷啊,你穿这么少。。。”

    她的话没有说完,我的手就已经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我看见她眼中的惊骇,她的双手胡乱地在我手上抓,我没松手,又加了一只手上去,我看见我手上的青筋,它们暴起来就像缠绕不清的大蛇,我看见她喘气越来越急,眼里溢满了泪花,嘴角有些抽搐,脸色变得发青,我一下子有些害怕,我松了手,她挣脱下来,一双大眼睛看着我,里面翻腾着恐惧,困惑,不可置信的神色。她手忙脚乱地向茶几上的手机跑去,我一下反应过来,抢上两步,我感觉这个时候手已经不是我的,我看着它抓起她秀长的头发,又猛地推下去把她的额头砸在茶几上,茶几震了一下,发出一声巨响。它仍然没有停下,我看见它攥紧了对准她清秀的脸颊挥去,一瞬间那可爱的小鼻子就碎成了一滩血污,就像红油滴在白色的雪上那样摊在她的脸上。它还没有停止,它又上前死死攥住了她象牙白的脖子,她开始抽搐,嘴角,手中,脚上都在抽搐,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翻动逐渐成了浑浊的白色。她渐渐的停下来,全身软下来,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了我的手的存在,我慢慢地把手撤回来,不敢再去触碰她。我浑身发抖,我冷,我浑然觉得我好冷,我开始哆哆嗦嗦,我看了看她,她倒在地上,样子很难看,我想伸手去触摸一下她,但是我的腿又不听使唤地向门外跑去,我最后看了一眼她,转过身去,夺门而出,门关得很重很重,整个楼道都回荡着声音,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到大街上,看着昏黄的路灯,寂静无人的街道,这个时候一阵凉风吹透了我,我两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双手捂面,剧烈抽搐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哭了出来,哭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道。

    中年男人端着骨灰出来了,旁边的中年女人眼神涣散,一直在喃喃自语,一边用手抚摸着那个盒子。我胸中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苦苦的,涩涩的。我蹲下来,心里却平静起来,像是一碗热牛奶的表面。我似乎远远的听见了警笛的声音,人群也听见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我不想跑,一点也不想跑,我目送着她的骨灰远去,在路的尽头模糊了,我的眼睛里也模糊了,泪水翻过眼睑一串串地向下跳。我听见警笛声越来越近,模糊中,我看见两个警察走向我,他们一把把我按倒在地,我感觉失去了重心,脸摩擦在砂石地面上火辣辣的。我忽然想到她被我打倒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眼里的泪就越发止不住地溢出来。我被押上了警车,警笛声中,警车的引擎启动了,引擎声在惊异的人群议论声中震荡,我觉得这警车要永远永远地在马路上行驶下去,然后我就在这狭小的车厢里,老去,然后死掉。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 她的葬礼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exbu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