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朋友读了王朔的《是什么让我们泪流满面?》,想不通,问我:这么完美的保罗,为啥用枪打爆自己的头?
王朔那篇文章我也读过。那厮比我还爱东拉西扯,有话不明说,要靠猜。第一章,他还在一个阳光充足视野开阔的街角蹲着看人来人往,第二章就穿越到了德国,跟哲学家叔本华聊起天来。聊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你贵姓”。王朔想跟叔本华打听怎么做人生才不无聊、不痛苦,叔本华的回答是“做个死人”。
王朔舍不得死,把保罗写死了。
保罗出现在第三章,是穿着考究的西服,坐着豪华的跑车出场的。这家伙真的非常完美,穿戴得体,精致;笑容温暖,眼神清澈,待人和气;吃一顿饭要花上万,一身西装要十几万,却从来不显摆。“保罗有很多爱好而且学识渊博,跟他在一起从不会觉得无趣,并且能学到很多知识。他绝不会因为你看偶像剧而嘲笑你,反而会让你给他讲讲故事情节,顺便讨论一下女主角漂不漂亮;他也绝不会试图说服你去听古典音乐会,但如果恰巧你也对古典音乐感兴趣,那他会非常乐意请你喝杯咖啡并慢慢跟你聊聊莫扎特、巴赫、海顿作品的特色。”
然后——没有然后了,直接便是结尾:“那一天,保罗在家里用枪打爆了自己的头。”
为什么?王朔不说。
朋友想不通是正常的,这简直就是扯蛋嘛。一个几乎没有缺点的人,要啥有啥,凭啥要寻短见?
我的回答是:完美,只是保罗的A面。
也就是说,王朔那家伙只写了保罗的这一面,没有写他的那一面。
换句话说,你只看到了保罗的A面,没看到他的B面。
这就好比四川人说的,你只看到贼娃子吃鸡,看不到贼娃子挨打。
你也许会问,保罗跟偷鸡贼哪来的可比性?这就要看哪年的贼和什么时代的鸡了。
你知道饥饿年代的鸡意味着什么吗?过年都舍不得吃的鸡咯咯,应该是贼娃子能偷到的最贵重的东西了。吃鸡,就是穿西装,坐跑车,住豪宅,泡洋妞。别说吃鸡,倘若有人用兰花指拈一小根食之无肉的鸡肋,细细地舔,慢慢地抿,你都要流口水。心头还要嘀嘀咕咕咒人家:啃嘛,啃嘛,总要拿给骨头卡安逸!那年头的偷鸡贼,比贪官,比强奸犯还招人恨。贼娃子偷鸡一旦被捉住,手脚都要打断。即便是没有被捉住,偷鸡的过程也是提心吊胆,心头跳得咚呀咚的。你去数他的脉搏,一分钟不跳个三百下才怪。
保罗穿西装坐跑车吃大餐听古典音乐,相当于在人前吃鸡。背后呢,他千方百计赚钱维持自己的体面,有时资金周转不灵,企业眼看就要倒闭,八方借贷,求告无门,大把大把地吃安眠药、数羊数通夜等等,那就是在挨打。他背后的辛酸或者说“挨打”,便是他的B面。
吃鸡与挨打,话糙理不糙,生活中随处可见。
牛年春节前夕,公交车上听见前面一对小两口交谈。很小声,但是我却能听出个大概,是商量回家过年准备礼物和红包的事。先是讨论给双方老爸买什么烟酒,男方提议买中华,女方一口否决了。二人说着说着,嗓门大了。女:“说不行就不行!一人两条烟,四条就是两千多。酒呢,你钱多,该不会买五粮液吧?上半年疫情那么严重,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车都卖了,你还死要面子!”男:“不是我要面子,档次比去年差得太多,老人会担心。”......关于烟酒的牌子,红包的金额,七大姑八大姨怎么应付,一切围绕着省钱,一省再省,到我下车时还没扯出个头绪,中途还隐隐听到女的在抽泣。有一点可以肯定,去年小两口回家肯定风风光光,那是在人前吃鸡。这会儿在车上百般纠结,便是在挨打。如果有一天他们落魄还乡,在乡党眼里,一向光鲜的他们便是用枪打爆脑袋的保罗。
往大里说也一样。
上海正大广场有一家新疆餐厅,名叫耶里夏丽。在耶里夏丽吃饭的除了中国人,还有大量的老外,估计大多来自什么斯坦。美食,歌舞,灯光闪烁,人声鼎沸。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去吃饭都要排队,有回甚至等了一个多小时。实在等不得了,刚要离开,却听见迎宾小姐天籁般的声音:D34号,五位,请您用餐了!这差不多就是宣判死刑后如蒙大赦。进得餐厅,桌面尚未收拾干净。当时便感叹,数钱数得手抽筋,莫非说的便是这家餐厅的老板。我看到的,是老板吃鸡。2020年疫情之后,红红火火的耶里夏丽消失了。不难想象,疫情期间,老板天天都在往外掏钱,掏天价房租,掏员工工资,天天都在挨打。甚至不能用天来计算,因为有一种时间叫“度日如年”。
2022年的保罗更多。他们曾经有的是钱,过着让人艳羡的生活。他们的钱被一些人认为是剥削来的。剥削等于偷。他们是贼娃子。
上海静默之前,有好多大型企业在吃鸡,吃得令人眼红。他们没想到会挨打,挨得很惨。
还有些人不是贼娃子,而且并没有吃鸡,但上不成班,照样挨得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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