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帆百无聊赖的在办公室刷着朋友圈,对于按资历(工龄)排名论辈的单位来说,启帆的主要工作就是安抚好本部门那些新进厂而有着技术,干着大部分工作,却领着与贡献不匹配工资的人不闹情绪就好。
启帆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他那张坐了十几年的杉木办公椅上,那张办公椅由曾经松黄松黄的蛋糕色被启帆坐成如以前剃头匠批刀布般黑亮黑亮,受重的地方已经微微凹下去,犹如启帆日渐微弯的脊梁骨。
启帆很多年前就想着换成四楼生产部部长那样的真皮老板椅,有几次去部长办公室汇报工作时,部长临时有事出去的时候,启帆都会抓住机会偷偷坐在上面,翘起二郎腿,用手轻轻的抚摸着真皮的扶手栏。
那种手感胜过抚摸心上人的手背,那么的享受,只到走廊传来部长那带着自信,威严的“嗒嗒嗒”的皮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声由小变清晰时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但在排资论辈严重的单位里,想要换成真皮座椅真的很难,犹如新来的坐在方登上办公想换成启帆这样有靠背的椅子一样的不易。
突然接到厂内电话,通知他去生产部。启帆蹭蹭蹭跑到四楼生产部办公室,部长年长启帆几岁,也是启帆的偶像,部长也是从车间班长,到车间主任,到部长,从站着工作到坐杉木椅到可以靠在真皮座椅上。
部长很有男人味,头发经常是一尘不染,湿湿的油亮油亮,一套浅蓝色西服挂在1.75m健壮身体上让同性的启帆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不知是紧张还是羡慕,启帆喉结上下撸动着,干咽着口水。
启帆心想,我1.66的个头,120斤的体重,常年的寸板头,也穿套黑色的西服,头发也弄得湿湿的油亮油亮的,再架副墨镜,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还是跟班的,“小一号保镖”。一想到这样启帆就气馁。
坐在真皮老板椅上的部长微笑的招呼启帆坐下,部长的笑,难道的这么灿烂,有点和启帆平时分配辛苦的事给新进同事时挤出来的微笑差不多。
部长说:根据厂部研究以及你平时工作的表现,决定派你去新厂筹建一个实验室,具体的那边有人会告诉你,准备下,下午就过去,厂里会派车送你过去,部长说话永远是惜字如金,干净利落,也容不得人去讨价还价。
启帆到达新厂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工人都下班了,有的出去玩了,车间显的冷冷清清,接待启帆的是新厂的车间主任,他带着启帆去车间看了看,顺便说了下厂里的大概情况,现在的问题就是请来师傅经常闹情绪,要加工资,你化工毕业的,希望用你的专业技术把配方稳定下来,并形成“作业指导书”。
新厂生产金箔,就是把铜块碾压成几微米厚,然后利用铜不与酸产生化学反应的原理,用酸把铜里面含百分之十三的锌,铝除去,还原铜原本的金色。
我们平时看到的铜的颜色并不是铜的本来面目,纯铜的颜色和金的颜色差不多,如果用一定的专业技术把除去杂质的铜覆盖在物体的表面,不是专业人士,从外观上基本上可以以假乱真。
第二天,启帆在主任的介绍下,认识了请来的师傅,师傅是厂里花重金请来的,50来岁,很憨厚,他的技术都是世代相传的,爷爷传给他爸,他爸传授给他。
但启帆认为应该叫他“工匠”,而不应该叫师傅,“师傅”在启帆的认知里是会传授技艺,经验的,比如启帆部门的人叫启帆“师傅”,启帆会把所知道的东西传授给他们。
筹建实验室对于启帆来说小菜一碟,只要把现在的实验室复制一下就好,关键是师傅不愿把世代相传的配方传授出来。
车间主任说:师傅认为技术是祖传的,没人会懂,厂里离不开他,所以隔不隔会要挟厂里加工资,厂里是“猴子吃生姜”。
当师傅知道启帆是总公司派过来的,谁都不愿被抢了饭碗,所以师傅对启帆特别敌视。
师傅把买回来的原材料的商标全部撕掉,然后用1号,2号……重新标识,并且会买一些不相干的试剂,混淆视觉。
每次配比溶剂的时候总会找借口把启帆支开,或者上班前就配好。有时候没有好的借口把启帆支开,就会故意把本应该一次加的试剂分几次加,把本该前面加的试剂故意放在后加,看起来乱七八糟,看起来很随意,但总量是不会变的。
原理启帆还是知道的,但要准确的弄清楚还是要经过多次试验。
启帆为了能准确知道这个比例,也学着师傅那样,在师傅睡觉后,偷偷把每个试剂瓶上留下只有启帆自己知道的记号,下班后那种试剂少了,那种材料用了多少,反复统计几次,大致都清楚了。
启帆是总公司派过来了,在分厂大部分领导面前都具有“钦差大臣”的特权,启帆叫仓库管理员把“师傅”每天领出的材料的种类与数量登记清楚并统计好,每天下班后做好报表交给启帆。
对于勾心斗角,对于耍心机,启帆认为他是无师自通的,所以自己常调侃自己,为什么人家吃饭长肉,自己却一直干瘦干瘦的,原来吃进去的营养都用在耍心机上。
当启帆通过多次的反复试验,已经准确获取了配方后,开始了执行上面的指示,排挤师傅。
启帆十几年练就的耍心机又派上用场,启帆和总公司领导沟通后把新厂仓库里的所剩的十几桶蒸馏水里加入硫酸,让蒸馏水变成稀硫酸水,并叫仓库做计划重新购置一批。
第二天,启帆请假二天,他来新厂快一个月了,还没有来的及出去转转,启帆想,可能以后再没有机会来这边了,好好玩玩,拍几张照片当成纪念。
启帆走后,新厂闹翻天了,师傅配一次,失败一次。
师傅这里出问题了,厂里就得停工了,各部门领导都站在实验室门口,总公司也打电话过来询问原因,师傅更急了,接连三天都失败了。
他知道启帆是学化工的,第三天晚上他来到启帆的房间,硬拉着启帆出去喝酒,来到厂外的小餐厅,他话不多,点好菜后,打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一瓶,放下酒瓶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启帆感觉到,这三天把他折磨的够呛,犹如我们赖以生存的双手,忽然某一天发现双手却抬不起来,那种失落,那种绝望又怎能用感同身受来形容。
当师傅喝完第三瓶啤酒,洒精开始渗人皮肤里的时候,在昏黄的灯光下,启帆忽然看到他握着洒怀的右手却只有四根手,再看他的左手也同样是四根手指,启帆死死地盯着师傅的手指。
他说:打金箔,我们世世代代相传了十几辈,传男不传女,以前打金箔都是用铁锤,一铁锤,一铁锤的把一块铜敲打成几微米厚。
在我爷爷手上,开始用机械,叫打箔机,这个机械就如现在的打桩机,在打桩机下面装一个和打桩机头差不多大的铁块,在下面的铁块上放着铜块,用打桩机头代替铁锤,打桩机头落下的频率可以自己控制,这样就不会那么辛苦。
现在双手只要不断移动铜块就好,那个地方厚了,就把厚点的地方移在打桩机头正下方,这样产出快点,人也轻松点。
但唯一的坏处是,工作时间久了,倦了的时候,反应迟缓手指来不及抽出来的时很容易把食指锤碎,所以我们这几代的男人都没有了食指。
我们那里的人称我们家族叫“八指家族”这也是我们的骄傲,也是大家对我们家族的尊称,说这些话时,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失去食指的痛苦,却显示出来的是一种自豪。
当再喝下一瓶啤酒后,那种微微呈现出来的自豪感又被另一种表情淹盖,这种表情是从男人深埋内心深处涌出来的。
我说:你们的技术不是不外传吗?我们公司是怎么请到了你过来帮忙的?他用微微颤抖的四指端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放下洒怀,用左袖擦去嘴角的啤酒泡,低头沉默的一会,然后用力抬起了头,用红红的眼珠望着我,在红红的眼珠下我隐隐发现有条未干的印迹。
他叹息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去年帮忙打金箔的时候,由于打磕睡,被打金箔机头碰到头部,还好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可却不能再做事了。
为了帮他治病,花光了家中全部积累,还欠下一大笔外债,儿媳也丢下二个小孩弃家而去,当你们厂找到我们时,我不得已才出卖了祖宗,当说完这些的时候,隐隐看到他眼角流出晶莹的水珠,那是一个男人对违背祖训的自责,那是一个男人对家的担当。
本来我们谈好五十万买我技术,分二次支付,第一次付给我三十万,然后在一年后付给我剩余的,并且要我在厂里带一年并教会一批人,每个月付我五千工资。
那第一笔钱我已经还了债,我是家里的经济之柱,可五千块钱真的不够我一家人的开支,我几次和你们领导商量可不可以再涨点工资,可厂里以合同为依据,不再理我的请求,我也是没办法才闹情绪,我老婆要照顾我儿子还是二个孙子,儿子还要吃药。
我听着他的诉说,曾经被黑色包裹的心脏微微裂开一条头发丝的裂缝,透过裂缝还可以看见里面的红色。
启帆回味着今天向部长汇报工作时,部长高亢的说:我就是不会看错人,你好样的,我马上向老板汇报你的努力,你尽快完善配方,形成文字,编写成《作业指导书》,我争取让你接替那边的工艺,当时启帆心里那个美的,心想终于可以把杉木椅换成老板椅了。
“不可能,我配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失手过,这样下去,我不但得不到剩下的余款,按合同还要赔偿你们厂的损失”师傅自言自语。
启帆说:我陪你一起再试试,启帆开始教师傅怎么使用pH计,怎么测量原材料的纯度,然后重新换了一批蒸馏水,问题解决了,师傅高兴的差点跳了起来,马上打电话给老板,一切问题解决了。
启帆在师傅打电话的同时,悄悄的离开了,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也没有告诉师傅他本是来代替他的。
启帆已经厌倦了杉木椅,也厌倦了等待别人赏赐老板椅,他不想为了一张老板椅而成为别人的工具,他要让自己的心脏恢复它本来的红色,他要用自己的力气去赚一把老板椅,所有才有了启帆后来的商业奇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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