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幽情」音樂聆賞：
玉樓春·萬葉千聲（詞：歐陽修 曲：劉家昌 演唱：鄧麗君）
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少悶。
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
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
一 . 別後不知君遠近……
一陣細碎的沙錘，如秋夜裏隨風搖曳的萬葉千聲，搖醒了風清水涼的夢，也撩動了蘭閨寂寂的心…… 在月色清幽的竹林深處，一叢叢修竹繁密的枝葉，被朦朧的秋月修剪得斑駁迷離，姿態婀娜。那銀色的光影裏深幽的粉墻上，晃動著竹葉悠悠嫋嫋的婆娑，也遊走著星光幽幽寂寂的靜謐……
竹影
你看到他，站在那幽影裏。那眼神，沉靜如一泓秋水。那水中，你看到了自己面颊緋紅，衣袂翩然…… 似乎，早已熟稔了這夜深人靜時的等待，在你們年少的季節，在桂花飄香的夜晚，在月上中秋的時刻。
帶著比桂花那若淡還濃的清香還要沁人心脾的温熱體味，你們的影子，慢慢地重合。粉牆上，竹影，人影，共舞，共醉……
清夜
之前的7篇《『書法文札』| 情迷鄧麗君 _淡淡幽情》中，我的著筆點較少放在鄧麗君12首宋詞演唱的賞析上，或許鄧麗君的聲音本身就是無法描述的，而音樂的抽象性也決定了文字很難用一種準確的表達去“轉述”或“解析”。
不過，對於這首『玉樓春·萬葉千聲』，我覺得有必要在鄧麗君的演唱風格和整張唱片的編曲風格樣式上，做一些嘗試性的賞析。
幽夢
宋詞 —— 當古風遇到新派爵士
鄧麗君的【淡淡幽情·宋詞精選】中，有一首歌的編曲在整張專輯中最為引人入勝，那種古典風與現代爵士樂妙然相接的搖擺舞曲格調，充滿了森巴舞的靈動和慵懶風情，帶有一種“新派爵士樂”的浪漫悶騷氣質。
鄧麗君最經典的一張原聲原影LD，大陸卡拉OK時代的奢華回憶
或許你一聽到這南美椰風海浪般柔曼靈動的旋律，便立即會被那千變萬化的節奏切換所迷惑，同時，又會情不自禁地有一種想隨著那節奏緩緩搖擺的身體感應…… 你聽到了旋律中豐富的樂器組合，或輕或重，時急時緩，沙錘和鐵鈴細密的無調性修飾，恍若夜空中四散的輕風细語，又仿佛是月色裏搖動的樹葉發出的窸窣交響……
草書「萬葉千聲」第四版
而那舒緩而低沉的弦樂，又恰似秋天裏清爽的空氣，在夜空中蕩漾流動，逶迤徘徊。似夢似幻的宋朝，就這樣用音樂在你眼前展開一幅穿越的幻境。
30週年紀念演唱會上的鄧麗君演唱【淡淡幽情】中的《虞美人》
那如行草般舞動著的水袖，竟帶些性感的搖擺。你融進了那翩飛的草裙節奏裏，也陷入了那妙曼的長袖善舞中…… 這種在風格上明顯“跳出”整張專輯編曲概念的創新，賦予了歐陽修悲戚的『玉樓春·萬葉千聲』另一番不同的音樂解析，也讓鄧麗君的歌聲平添了一份輕吟淺唱中跳動的節奏……
音樂 —— 當混搭與古典邂逅
『玉樓春·萬葉千聲』可以說是全盤中最為特別的一首在編曲上獨闢蹊徑的曲子，因為整張唱片的編曲總體是國樂（中國民樂）與西洋管弦樂的跨接，雖然每一首歌曲的調式都有鮮明的個性風貌，但基本都是古典風與管弦樂的基調，只是不同的曲子，會在民樂和管弦樂的定位上有所輕重，而風格基本上比較統一。
我俩在一起
而這首歌的編曲則顯得較為現代，也兼糅了多種地域性的風情元素，比如，既有南美的熱烈柔曼，又有東洋的細膩委婉，既有港式的包容氣質，也有南亞的混搭風情……
民樂在這首歌中的表現顯得較為沉腼，而弦樂的組合也似乎力求簡潔，整首曲子前奏部分就極為動人，咋聽起來，猶如椰風銀浪的沙灘上，陣陣海風徐徐吹拂，又似月影星光灑在秋風竹葉之間，蕭蕭萬木窣窣合鳴，給人無限的遐想和幽思。
鄧麗君日本金牛宮版《償還》
本張專輯中，『玉樓春·萬葉千聲』首次引入了手風琴伴奏，在位置上較為靠前，音量恰到好處。而鋼琴依然是主調，但整曲用了大量的低音鍵，與手風琴和長笛的合奏和得鬆軟而輕柔，耳感十分舒服。這首歌唱得也略輕快，沒有過於突出表達原詞表達的那種淒涼之意。或許，這不僅是唱片總設計師鄧麗君和謝宏中的''理念"，也是編曲者的別樣心血。畢竟，一張唱片假若通篇都是淒苦與悲涼，也很難讓人久聽。
人聲 —— 當鄧麗君遇見盧東尼
鄧麗君在製作【淡淡幽情·宋詞精選】的過程中，也特邀了曾為她“島國情歌”系列做了大量編曲的菲律賓裔香港籍音樂大師盧東尼加盟。盧東尼當時是寶麗金唱片公司的編曲，鄧麗君那首翻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經他重新編配超越了臺灣的原唱版本，成為鄧麗君香港風情音樂系列中的看家“飲歌”。
草書「萬葉千聲」第五版（拓印）
這一次，盧東尼為鄧麗君打造出的這個略帶“新派爵士樂”風情的編曲，成為專輯中最有混搭色彩的“特例”。
而鄧麗君在收到後也十分驚豔該曲的另味風格，並採用了與其他同盤歌曲節奏感完全迥異的氣息控制和聲音變化，更加突出了“夜深風竹敲秋韻”的飄逸和縹緲，同時也讓歐陽修原詞中傷感的情緒在一種進退有致抑揚柔緩的音樂流動中有了略微“輕鬆”的色彩。
草書「萬葉千聲」第四、五版雙拼
而鄧麗君獨有的氣聲唱法和幾乎無痕的換氣在盧東尼的編曲中也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尤其是尾句高音部分的演唱，在手風琴的悠揚聲中，達到了聲情與弦樂的完美結合，幾乎就是“行雲流水”的最佳示範。
記憶 —— 淡淡幽情中的唯一
溫婉圓潤、細膩柔韌、音域寬廣、聲情並茂是鄧麗君的聲音特質。她在演唱上充分吸取了中國民間歌曲和戲曲中注重出字、歸韻、收聲的咬字過程，擅於使用倚音、波音、滑音等潤腔技術表現歌曲的不同韻味，形成了一種委婉動人、清新明麗、優美流暢、富有民族特色的演唱風格。
鄧麗君臺灣版【淡淡幽情】MTV 專輯中的《萬葉千聲》
她的音樂結合了東西方音樂中最符合東方審美的元素，將民族性與流行性相融合，創造了自己的音樂形象。
鄧麗君對於此曲的演繹含蓄幽婉卻不失一份淡然從容，深入而細膩地刻畫了一個思婦思念“夢中人”那種纏綿悱惻卻又無奈徘徊的內心世界。在鄧麗君的歌聲裏，萬葉千聲籍蘊著離愁別恨，哀婉幽怨的情韻嫋嫋不斷。尤其是唱到“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更是柔情萬種，氣象萬千。正是：道不盡離愁別緒，唱不完萬葉千聲。
鄧麗君，音樂道路上永遠的“旅人”
【淡淡幽情·宋詞精選】沒有出第二集。因為在鄧麗君看來，只有超越自己，才能未完再續。雖然，她也做了嘗試，但最終還是把最完美的記憶，留給了難忘的1983……
二 . 故欹單枕夢中尋……
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少悶。
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
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
【紅豆意譯】
“尋·夢”
自從與你分別，時刻都在想你。得不到你的消息，也不知你的行程。此刻，我們已相隔多遠？你走後，我的世界變得暗淡淒涼，我的心裏充滿了煩悶。你，漸漸的走遠了。山高水長，音信杳無。想寄一封信給你，可到哪里去找送信的人呢？夜深人靜的夜裏，秋風漸緊，窗外的竹葉，被風吹得撲簌迷離，那萬葉千聲，絲絲入扣，聲聲敲打在我的心頭……
想起你決意的離開，我心中的憂懣怎能平息？孤零零斜靠在床欄，把你思想。懷抱冷枕，怎不淒涼？只想到夢裏，把你找尋。孤燈伴著風聲，讓人輾轉反側，難以入夢。孤燈清影，長夜難明，這心情你可憐惜？想你想你我想你，你卻不知在哪里。桌上的燈盞，油已燃盡。這黑夜，竟讓我如何挨到天明……
千古風流歐陽修
雖無潘安之貌，卻有似水柔情。歐陽修，這位北宋歷史上的“歐陽文忠公”，在花間詞的創作上獨有一方奇彩。他的「木蘭花」、「臨江仙」詞作有著一種與眾不同也超越前人的深沉氣韻。性格耿直的歐陽修在官場混得並不順遂，但花草间也不失一番風流多情。
《玉樓春·萬葉千聲》可以說是一段無疾情緣的換位寫照。歐陽修通過描寫女性的苦戀相思，暗喻了自身對激情錯愛的一種負疚與決絕，寄託了對人間“真愛”的嚮往，抒發了一種看似幽絕實則堅執的“為愛癡狂”。
這篇花間派的【玉樓春】，以代言體（第一人稱方式）的詞例格式，表現並傳達了“主人公”深沉淒婉激越隱忍的離情別緒。
作者沒有過多交代人物情感的相關背景，但全詞以景寓情，情景交融；以境對景，景境互照；幽婉曲折、深沉細膩，且不失一番溫柔敦厚的“嫺靜”和“柔婉”，既符合了傳統男權視角下對女性情愛觀的一種“寄許”，又從女性角度委柔地表達了一種對愛、對情、以至於對性的需索和期待。
雖夢難成、燈又燼，但世間正是因為有了刻骨銘心的情愛，才讓人盪氣迴腸千回百轉，為情所困，為愛癡狂。如果世上沒有了拼卻當年醉顏紅的全情投入，缺少了夢裏尋他千百度的相思繾綣，那人生的情致，將會是如何的寡淡涼薄？
“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少悶”
《萬葉千聲》的每一個字，每一段句，都極盡工致，在有限的文字長度格式框限內，充分發揮著那些典雅卻不失通俗的詞語字句的深層韻味。歐陽修用“遠·近”的反復“推·拉”變化，讓“畫面”有一種淒豔而深沉的孤獨之美。
開篇首句，就把別離之苦和由此而來的那種內心紛紛擾擾的情思，以一種“淡入”的模式開啟“情緒”的“基調”，讓人一眼望去，便有一種跌宕起伏的韻律感浮動在遠山近水之間，那一層朦朧縹緲的煙暈，就似那壓抑心底的纏綿，始終無處安放，卻又欲言欲止，悱惻徘徊。
“夜深風竹敲秋韻”，詞人藉以溪水聲、竹葉聲、蟲鳴聲…… 渲染出一片“萬葉千聲”的大自然和韻，這“萬葉”，既是那窸窣的竹葉，也是那千花萬木的枝葉，它們在秋夜裏彙集成綿綿的“恨”，只為寄託一份絕絕的“愛”，情到深處無怨尤，這“萬葉千聲”在空氣間流動，是風，是雨，也是夢……
“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
曾經有過的甜言蜜語，雖不曾山盟海誓，卻依稀就在耳邊，明知道是一場你情我願過站不停的片刻之歡，也難抵用了真情的願賭服輸，經歷過甜蜜與悲傷，便了徹了刻骨銘心的衷腸。
這組對句，歐陽修通過“變焦”，把“遠焦”的“水闊魚沉”和“近景”的“觸目淒涼”組合成動態的畫面，襯托了內心一種彷徨與期許，而人間情愛，縱千愁萬恨知何限，都被時間這條河流沖刷得歸於平靜，或淡忘，或沉澱，相思既苦，何必多情呢？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
詞人藉以溪水聲、竹葉聲、蟲鳴聲…… 渲染出一片“萬葉千聲”的大自然和韻，這“萬葉”，既是那窸窣的竹葉，也是那千花萬木的枝葉，它們在秋夜裏彙集成綿綿的“恨”，只為寄託一份絕絕的“愛”，情到深處無怨尤，這“萬葉千聲”在空氣間流動，是風，是雨，也是夢……
一場紅塵翻滾的愛情，幾多沉摯，幾多雄俊？又幾多卓礫悱惻深情善懷成就一份無愧天地無憾人生的奇絕？這清夜悠悠裏朦朧又清晰的思念，是恨，也是愛，但更多的，是對一份有“情”也有“心”的感情歸屬的深切嚮往和祈望。只從這個角度來說，歐陽修這首《萬葉千聲》穿越今古，依然是耐人尋味，激人礪進的一種真性情。
浮生若夢，多少際遇湮於人海，唯保持一份如竹的初心，方懂得人生意義。
“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
多情不似無情苦，只有相思無盡處。歐陽修把“情”與“境”機巧糅合，在遠近景物的“焦距”變化和“焦點”鎖定中，細緻地勾勒出一種“低調”的奢華：那遠近莫測的“夢”，對照著若明若暗的“燈”；遠近成對，情境交疊。
多情人總被無情傷，有情人總難訴衷腸。唯寄相思夢中，卻怎奈花落燈燼，夢難成，心難平。
苦戀何嘗又不是一種人生的境界呢，若非如此，古往今來又怎會有無數的紅男綠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現代人或早已無法揣知古人的那一份情愁和思緒，但花間派詞作的雋永，正是反觀出人的那種多重性，而歐陽修，或也不曾例外。有道是無情未必真豪傑，深情未必真文人。
風花雪月難免軟骨酥筋，但那種以柔克剛的纏綿，卻也是一種風景看透細水長流的穿石真力，豈可小覷？
三 . 相思已是不曾閑……
【淡淡幽情·宋詞精選】中所選詞章多顯淒清幽惋，但也不失一份溫柔堅執，這正暗合了鄧麗君當年的心境。1982年下半年，鄧麗君因與大馬富商之子郭孔丞解除婚約而倍感愁苦，也惹來媒體諸多捕風捉影的言論，而此時，也是她全情投入【淡淡幽情·宋詞精選】的事業轉折點。
在日本發展的幾年時間，鄧麗君的心情其實都很抑鬱，愛情的失意，人生的波折，工作的壓力等等都帶給她人後更多的酸澀，她只能寄情於自己的演藝事業。1983年，鄧麗君的30歲，也是她歌壇生涯的十五週年，她用“淡淡幽情”的激越，迎來了華語歌壇演藝生涯中最為輝煌的一年。
多年之後的某一天，鄧麗君香港的寓所裡來了一位先生，他帶了燕窩來看望鄧麗君。鄧麗君與之淡然親切地飲茶聊天，仿若尋常“老友”。男子離開後，鄧麗君才淡淡地告訴管家：“這位就是郭先生（郭孔丞）。” 多年後的再次相見，往事已如煙，深情卻依舊，這段濃情萬縷的浪漫記憶，留給鄧麗君的或許除了人生的酸甜與苦澀，也有一些成長值得自慰。
昨夜的秋風，輕輕拂動著夜色裏的林稍，那竹葉的細碎吟哦，帶來秋涼的氣韻。那湧動的聲波，尤如絲竹輕柔婉轉地撥弄，撩撥著你的相思。細細聆聽，這萬葉千聲似已非是久別淒涼的哀訴，而是隱約中山水相逄的欣喜。
思念的人，想念的情，千回百轉，尋尋覓覓，似夢似幻，燈明燈暗。油已燼，心未冷，或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今夜，千年的思念，在褶皺的竹葉上，寫下的是渴望，更是期待！因為，那些為愛付出的代價，都值得與歲月握手言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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