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霍还香快要崩溃了。
胯下的坐骑,已累得口吐白沫,身后的随从,个个披头散发,一脸的血污,和绝望。
日光毒得厉害,如无数道利箭,射向地面。地表除了沙子,还是沙子,这广阔无边的沙漠,张大了饥饿的口,要把天地间的一切,吞没。
又是一声惨叫,象尖利的刀子,直钻进霍还香的耳朵,她用不着回头,也知道自己的手下,又死了一个。
死亡逼近了。
死亡对霍还香来说,向来是个遥远的概念,遥远到象天上的星星,无论如何,也不会掉一颗在她的后花园里。
作为黑道巨搫霍木天的掌上明珠,她两岁开始,身边就随时跟着四个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那四个高手,无一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剧盗,但在她面前,却比绵羊还要乖顺三分。有一天,其中一人扛着她去逛集市,途中,她不声不响地把尿撒在那人的脖子上,腥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淌,将其身穿的华贵衣衫打湿了一大片。那个高手,曾经因为别人多看了他一眼,就把对方的眼珠子挖出来,可见是何等的残暴。但这一次,高手不仅脸上依旧笑嘻嘻的,甚至都没有拿手擦一下衣服。回来后,他还特地到霍木天面前转了转,好象那胸前的尿渍,是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留下的。
这一切,当然是因为霍木天。
霍木天的弯刀,砍下了多少颗人头,他记不得了。他蒲扇般的大手,能轻易地捏碎一个人的脑袋,但在逗弄他的宝贝女儿时,它们却比春风,还要来得轻柔。
霍木天不愿女儿知道江湖上的事,一直很小心地瞒着她。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长大一点后,霍还香开始隐隐约约明白,父亲和他的一帮兄弟们干的,是什么样的勾当。霍木天的妻子,在霍还香出生一年后病故,他对亡妻的爱,都转嫁到小还香身上,他要给她一个纯净无瑕的世界,让她永远不必面对这世上的血雨腥风。
可是,什么叫做永远?
没有永不凋零的花,没有永不衰落的王朝,没有永远忠心耿耿的下属,没有永远不败的斗士。
霍木天死了。
他被他手下的人出卖。
四十位中原武林的一流高手,围攻了他两个钟头,霍木天杀了二十五人后,被杀。
杀人的人,总逃不过被杀的一天,这就是江湖。
霍木天的组织在中原武林的合力狙击下,土崩瓦解。
总是带给他人死亡的霍木天,终于给自己的女儿,同样带来了死亡。
2
霍还香脊背上,爬满了死亡的印记,一伸手,死神就可以够到她,但他却抱着猫戏耗子的主意,不愿这么快逮到他的猎物,他要玩够了,再致她于死地。为什么不给她个痛快的?霍还香几乎忍不住要转过身去,与追杀她的梦魇般的敌人,决一死战!
但她知道不能,她还没有失去理智,她要留着这条命,替她的父亲报仇。
突围的时候,她带了九个人,都是霍木天的精锐,黑鹰组的人。而追杀他们的,只有四个人。十对四,数量上,她这边占有绝对优势,但量的优势,总是在质相等的情况下才起作用。眼下,这一优势,却毫无意义。
介绍一下后面那四个人。为首浓眉方脸,顾盼生威的中年男子,是华山派的第二高手齐先吾,紧随其后的少年,剑眉朗目,顶多二十来岁,是华山弟子宋云峰,第三位身材矮小的老者,手里拿根铁拐,不住拍打马屁股,此人号称铁拐仙,最后那个长着一脸铁针似胡子的大汉,是关东大豪,“刀马堂”堂主王唯我。
这四个人,除了宋云峰没什么名头,其他三个,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相形之下,霍还香这方,便落了下风,十只羊,又怎么敌得过四头豹子?
霍还香的手下,已只剩下六人,每当追敌逼近的时候,断后的一人,便转身迎战,以求延缓敌人追击的速度。正是因为这样,齐先吾等人才迟迟追不上霍还香。他们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换得霍还香暂时的安全,这种壮烈,令齐先吾也不禁肃然起敬,但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肯放过他们,放虎归山是什么后果,这些老江湖比谁都清楚。
霍还香挥动马鞭的手,都快举不起来了,马屁股上,已经鲜血淋漓。自己的人越来越少,追兵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她还能坚持多久?
马的前蹄突然一软,倒了下去,霍还香临危不乱,手掌在马背一按,借力跃出,翻身站住了。变故陡生,后面的骑士急忙勒住了奔马。这么缓一缓的功夫,追兵已然赶了上来。
逃,是来不及了。那就只有两个字,拼了!六人圈转马头,对着后面的敌人。在数百里的亡命途中,他们一直是猎人与野兽的关系,这些骠悍的汉子,一辈子都未曾如此狼狈地逃过命,在他们心底,是宁可流血,不肯流泪的,他们何尝不想与对手拼个鱼死网破?但为了主人,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们是霍木天的死士。这些人的身上,都有一段鲜为人知的血泪往事,没有霍木天,他们不可能活到今天,更不可能活得如此风光,霍木天是他们的恩人,更是他们的亲人,为霍木天而死,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现在,既然不能为主人而死,那就为他最疼爱的人贡献这条命吧。
齐先吾等人停住了。在他们面前,是六张带着必死决心的脸,还有十二只杀气凛凛的眸子。直到此刻,他们终于面对面站在了一起,象平等的对手一样,面对面。
在宋云峰眼里,一直是瞧不起这帮一味低头逃窜的敌人的,为什么不能象个男人那样,过来干一仗?你们不是杀人越货,什么都敢干吗?怎么如今却象个娘们,只知道逃命?他觉得,人们真是喜欢添油加醋,言过其实,什么横行无忌的马贼,什么杀人如麻的大盗,说得有多可怕,其实不过尔尔,他宋云峰,一个初出道的华山弟子,就把他们撵得跟兔子似的,哼哼!
但此刻面前的这六个人,却使他先前的观点,开始动摇了。他在他们眼中看到了心如止水,看到了视死如归,他们身上那种宏烈的气势,即使千军万马也会为之颤栗,即使齐先吾这样强过他们许多的高手,也会心头暗暗一紧!
杀机一触即发。宋云峰的心底,却掠过一丝怯惧,就象一个猎人,发现自己追了大半天的兔子,原来是只猛虎!他握住剑柄的手,汗津津的,要不是师叔等人在身边,说不定此时的他,倒成了那只逃命的兔子。
最先出手的,竟是那个大家都忽略了的霍还香!她一甩手,就是两柄柳叶飞刀,直取场内武功最强的齐先吾!
霍木天不愿女儿涉足江湖,只让手下人传了霍还香一些粗浅的防身功夫,他本人更是从未教过女儿一招半式。于是,霍还香空有一个武功绝顶的父亲,她的身手,却只能算江湖中的三流角色。霍木天泉下有知,一定后悔莫及,他没料到自己的一番苦心,却酿成了大错!
齐先吾很随意地挥了挥剑,那两柄飞刀便被削成四段,四分八,八分十六,那两柄飞刀在空中化成十六块碎片,映着阳光,很诗意地坠落。齐先吾摆了摆宽大的衣袖,袖子鼓涨起来,灌了风似的,他把袖子潇洒地一挥,身后的王唯我低声说了句,“流云铁袖!齐兄,这好象不是你华山派的武功啊?”
那十六段飞刀的碎片,正在没精打采地将落未落之际,突然间有了生气,发出呜呜的裂空之声,向它们射来的方向,返射回去,而且比起它们的来势,快了十倍不止!
“博采各家之长,方能使我派武学,发扬光大。若是故步自封,岂非不求上进?”齐先吾淡淡地说。
一位骑士抢身扑到霍还香前头,手里的刀舞成一团雪花,格挡横空而至的刀片,那些刀的碎片,大部分被挡了下来,还有漏网的三四片,也让他的血肉之躯,挡住了。他呻吟着说:“主人,走!”霍还香的脸吓得苍白,还没回过神来,对面的王唯我已经大笑,“走,往哪里走?”
攻势发动,齐先吾三人,每人接住了两名敌手,却把最弱的霍还香,留给了宋云峰。霍还香使的是双刀,她满怀仇恨和惊惧,学过的招式,基本上忘到了脑后,只一个劲向着宋云峰乱砍,声势虽然浩大,但在行家眼里,却是破绽百出。宋云峰没想到一代枭雄霍木天的女儿,武功竟是如此稀松平常,他在剑上只运了七成功力,霍还香的刀便飞了。
霍还香望着近在咫尺的剑尖,闭上了眼睛。宋云峰只须手腕轻轻一送,就能要了霍还香的小命,但关键时刻,他犹豫了。这是怎么回事?哦,忘了交代一句,霍还香是个美人儿,而且不是一般的美人。美人有很多种,有的美则美矣,可惜没气质,经不得细细品味,有的长得不怎么样,却越看越顺眼,大家审美观不同,对美女的评价也就千差万别。霍还香是那种气质、容貌俱佳的女子,不仅男人看了过目不忘,就连嫉妒心再重的女人,也不得不承认,她是美丽的。就象古代的四大美女,虽然各有各的缺点,但她们作为美女这一事实,恐怕没人会加以否定。
霍还香闭着眼,沾在脸上的沙粒,遮不住她的绝美容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使宋云峰联想到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宋云峰感到奇怪,怎么突然观察起她的睫毛来了?可是,她真的好美!他怎么忍心杀她?难道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就是为了夺去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女子的性命?她又能给什么人造成威胁呢?
一只大手搭上他的肩头,“贤侄,怎么啦,下不了手?”宋云峰回头一看,王唯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身后过去一点,地上横躺着六具尸体。
齐先吾望着脚下穿着黑衣的尸体。黑衣人嘴角挂着安详的笑容,好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死得很快乐似的。他暗暗叹息一声,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在心中涌动,离开中原半个月,他突然开始想家了,想念家中娇美的妻子,想念那热腾腾的洗脚水……
铁拐老者向前一步,道:“宋贤侄,还不快动手?”
宋云峰一震:“我,我……”他把目光投向齐先吾,希望求得后者的帮助,好摆脱所处的困境。
齐先吾沉声道:“你怎么了?”
宋云峰鼓起勇气,“师叔,她不过是个弱女子,饶了她吧。”
齐先吾怒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其实他早已杀意尽褪,对着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女,实在下不了狠手,但碍于王唯我等人在场,不好说什么。
王唯我打个哈哈,道:“霍木天那大魔头已经伏诛,他手下几百号人也死的死,散的散,咱们杀了这么多人,也该歇歇手了。这小小女子量她也捣弄不出什么名堂,齐兄,便由她去罢。”他向铁拐老者挤挤眼睛,后者是王唯我的拜把兄弟,当下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就依王兄所言吧。”齐先吾拍拍身上的尘土,向不远处的马匹行去。
宋云峰感激地对王唯我点点头,王唯我嘻嘻一笑,信步走向那几匹失去主人的骏马,将马背上的水囊尽数取下,又在马臀上各拍了一掌,那些马负痛,撒腿往远方奔去。他心想:没有水和坐骑,你如何走得出这大漠?心下得意,暗暗发笑。
霍还香自始至终闭着眼,睡着了一般,对身边发生的事恍若未闻。宋云峰见她没一句感激的话,很是失望,闷闷不乐地尾随齐先吾等人离去。
3
日影西沉,沙粒被镀上一层幽红,象染了血。齐先吾一行人疲马乏,缓缓前行,远远望去,说不出的落漠,浑没了来时的意气风发。
“看情形,没个两三日,是走不出这片沙漠了。”齐先吾首先开口,打破了众人的沉寂。凯旋班师,原该高高兴兴的,但那么重的杀戮,压在他们心头,谁又能高兴得起来?
“齐老弟,天色不早,我们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吧。”铁拐老者望着这血海似的大漠,打了个寒颤,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风呜咽着掠过地面,消失在远处,象什么孤魂野鬼的凄啸。衣上的汗还没干透,贴着身子,他感觉一阵阵发冷。
“不好,我的水囊丢了!”宋云峰突然大叫起来。
沙漠中,水是第一宝贵的,适才从敌人那儿缴获的水囊,都放在宋云峰马上。他这一喊,齐先吾如何不急?众人四下搜寻,却一无所获。
王唯我靠近宋云峰身边,压低声音道:“贤侄,你故意弄丢的,是不是?”
宋云峰一惊,看了王唯我一眼,心想:此人心机,当真深不可测!他讪讪道:“王堂主,你怎么知道?”
王唯我嘿嘿笑道:“我混了几十年江湖,你的心思,我怎会看不出来?”他在宋云峰耳边道:“贤侄风流快活后,可别留下后患啊。”宋云峰连连点头,道:“晚辈明白。”他回头对齐先吾喊道:“师叔,定是掉在路上了,我回去找找。”齐先吾道:“我们在前面宿营,你快去快回!天色一晚,找起来越发难了。”宋云峰应了一声,策马向来路奔去。
跑出不远,发现地上一个水囊,宋云峰伏身拾起,继续前行,每隔一段路,就看见一个,等到六个水囊都捡回来,他已回到了原先鏖战的地点。六具尸体仍卧在原地,霍还香却已不见踪影,只见地上有一行纤细的女子足印,向远方延伸。宋云峰看了看那些尸身,心里有些发毛,不敢多做逗留,快马加鞭,向那足印延伸的方向追去。
驰出几里地,远远望见一个黑点,象只小蚂蚁,在沙地上艰难爬行。宋云峰心头一喜,加了几鞭,旋风般赶上去。
霍还香走得精疲力竭,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不知是福是祸,转过头去,看见宋云峰跳下马来。她怒极反笑,“好,好个出尔反尔的大侠!到底是不肯放过我,刚才又何必装什么好人?”
宋云峰连连摇手,“姑娘,你,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杀你的!”
霍还香冷冷看着他,“那你来干什么?”
宋云峰盯着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我……”他说不出话,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出手如电,封住了霍还香身上穴道,霍还香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她怒视着宋云峰,喝道:“狗贼,你做什么!”
宋云峰不声不响地扑上去,撕开了霍还香的衣裙。他从未接触过女子,此时满眼是那洁白如玉的少女肌肤,鼻中充斥着勾魂夺魄的处子幽香,叫他如何忍耐得住?他的表情完全变了,眼睛通红通红,动作疯狂得象只野兽……
霍还香痛苦地闭上眼,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她很后悔,后悔方才为何不当机立断,挥刀自刎,那样就能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躯,就能免受这畜生的污辱……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淌下,滴到沙地里,旋即被无情地吸干了……
宋云峰心满意足地起身,有点恋恋不舍地打量着霍还香,后者抓着被撕烂的衣衫,遮在身上。宋云峰看到了她的眸子,那双眸子没有仇恨,没有羞愤,空洞洞的,失去了它原有的生气,象两粒玻璃珠,令他不寒而栗。他记起王唯我的话,“莫留后患”,手触到腰间的剑柄,却没有抽出剑来。在杀与不杀间徘徊了片刻,他终于叹了口气,把一个水囊扔在霍还香脚边,然后翻身上马,惬意地深吸一口清凉的夜气,疾驰而去。
大漠的天,格外地高,一弯冷月,就在这高高的天上悬挂着。霍还香的脸,比月色还要惨白。她比往昔任何时候都更珍惜自己的生命,是的,她绝不能死,从今以后,她只为仇恨而活,这些杀了她父亲,玷污了她的人,他们活在世上一天,她就不会睡一天的安稳觉。她要让这帮看惯了别人流血的人,有朝一日,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挣扎!她要这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沙漠,要这上空孤悬的冷月,要她英灵散去的父亲,要她下体流血的伤口,见证她发下的誓言:此仇不报,天诛地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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