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老婆后,王义的牙又开始疼了。这次,他真的决定要把那颗蛀牙给拔掉了。
这牙疼的毛病足足伴了王义五十年,打从记事起,那颗黑不溜秋的蛀牙就一直闹腾,从王义少年到现在中年,没完没了的疼。
听说喝生鸡蛋能下火,也能治牙疼,曾经王义的老婆就从自家鸡窝里摸出两颗蛋来打了端给王义喝,但是没用,王义喝了后没一点作用,牙还是疼着。浪费了俩鸡蛋,王义觉得还不如把那两蛋蒸了给他儿子做鸡蛋羹吃。
小时候吧,王义就爱吃甜的,自家养着蜜蜂,酿了蜜,他就用勺子舀了放在糠窝窝里头吃。糠窝窝不好吃,用糠皮做的,糙得很,但蘸着蜂蜜就不一样了,最起码能咽下去。蜂蜜吃多了,就该长蛀牙了。王义那颗蛀牙就是这样来的。
他儿子也爱吃甜的,但王义坚决不肯让他儿子吃甜吃食儿,稀饭里洒白糖也不行。可后来,他后悔了,儿子想吃甜的就该让他吃,娃娃嘛!不就那点小爱好么?长了蛀牙又咋?疼了就拔了呗!可这是王义后来才想通的。
有时候,王义自个儿觉着吧,他那颗蛀牙就跟他便秘一样,在茅坑里蹲他娘的半个小时,屙出来了就痛快了。他那牙吧,也是!只要隔着那么一天不折腾,让他夜里不用捂着腮帮子睡觉,他也就痛快了。
以前啊,牙疼得受不了时,王义也曾想过把那颗烂牙给拔了去。他忘了那时他多少岁了,应该也就二十五六吧,反正他记得他那次去城里拔牙时,他儿子刚过满月。
他儿子满月那天,大清早天上乌云翻滚,风刮得天上黄朦朦一片。眼看要下雨了,他看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有些庆幸,下吧下吧!最好下得大大的让亲戚们来不了也好省下点玉米面。
可惜,五月的天儿说变就变了,非但没下雨,等到晌午时居然还放晴了。亲戚们来了好几个,王义从门口瞅了一眼正午火红的大太阳,心里暗自骂了句:“这孙子天!”
他老婆偷看了他一眼,他也意会了,但来了那么多亲戚总得是要给吃饭的,毕竟儿子满月,闹个满月礼是不能失的。他笑着在亲戚们面前对老婆说:“玉米面可得多和点啊,让亲戚们来了好好吃炸油糕!”然后他再以很阔气的语气对亲戚们说:“你们来了不要客气,今个油糕粉汤你们可要管饱吃!”说完后,他走到面瓮前偷瞥了一眼,玉米面都见底了,他再揭开盛糠面的瓮,咦?怎么就糠面也只剩不到半瓮了?王义觉得他那颗蛀牙开始有点疼。
噢!岔题了,说王义拔牙那事儿!儿子满月那晚上,等亲戚们都离开后,王义和老婆一块儿盘腿坐到煤油灯下计算了下白天的花销,玉米面快没了,干粉也得刨了土豆榨成泥用土豆淀粉重做一捆,但是现在土豆也不在季节,收不回来,另外,糠面也快没了。还好羊油坨子还有一些,炸下的羊油疙瘩还可以当肉吃,炒个白菜什么的放进去也挺香。但是,最主要的是面没了!粮票也不知够不够买一斤面。呦!这一天把半个月的粮食吃喽!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王义躺在炕上头枕着双臂决定不算了,越算越觉得牙疼。
这天晚上,王义被牙折腾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他捂着肿胀的脸跟老婆要了五块钱决定去城里拔牙。坐拖拉机的车费五毛钱,王义决定奢侈一下,反正昨天半个月的粮都没了,五毛钱算个屁,所以他没骑他和老婆结婚时买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直接花了五毛钱坐了村里的拖拉机进城。
到了拔牙的铺子里,王义坐在凳子上扬起头让医生给他检查,医生用绵签戳了下他那颗蛀牙,他“嘶”地叫出了声,还能感觉到血从那颗烂牙缝里泌出来,嘴里有股铁锈的味道。
医生问他:“拔不拔?”
“拔!多少钱?”王义已经疼到忍无可忍了,龇牙咧嘴地说。
“十块!”医生说着一把手捏成拳头状示意给他看。
十块?王义的心里一颤。他全身上下就五块,路上还花了五毛,完全不够呀!他又想起昨天被吃了一半的粮,捂着脸犹豫了一会儿。钱不够就不拔了!就算钱带够了也不能拔,十块!多贵啊!那得换多少张粮票?买点牙疼药吃了得了!对!四环素治肚子痛挺管用的估计也能治牙疼,省下的钱还能给儿子买点搅搅粉吃。
王义抬头看了一眼医生:“医生,麻烦给开点牙疼药吧,我先吃着看能不能止住,就那种黄颜色的大片四环素就行!”
医生摇了摇头,给王义开了几片牛黄解毒片和止痛片,分别用纸包了写上服用剂量和次数后递给他:“一块五!”
王义听了后很惊喜,立马掏出钱递给医生。
在城里逛了一圈后,王义用剩下的三块钱给儿子买了一小桶搅搅粉和一个奶嘴,然后心满意足的一路走回离城二十里路的家。
没粮食的日子咋过的?王义不记得了,人总归没被饿死,他也坚强地活下来了。可牙疼这老毛病王义是记着的,吃啥药也不管用,止住一时半会儿还行,药效过了就又开始疼。吃的药也从止痛片加牛黄解毒片换成甲硝唑加牛黄解毒片,再从甲硝唑换成替硝唑,牙疼药一代一代地更新,可王义的牙疼总也止不住。
后来,王义都习惯了。他甚至觉得,这牙疼也挺好的,觉得疼了还能提醒他还是个人,还活在这世上哩!
王义的儿子在十二岁时和村里其他小娃娃们去川里那条大河里玩。小孩子老想挑战比自己所会的更难的东西,刚在村里的小河里学会了游泳,还是半只旱鸭子呢就偏要去大河里玩。王义的儿子一个猛子扎进水后不小心被水草缠住了脚,进去就再没浮出来。
王义又牙疼了。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他抱着同样浑身都滴水的儿子不知咋回到家里的。只记得当时村里常和他儿子在一块儿耍的那几个小娃娃慌张地跑来叫他,说他儿子被水淹死了。他慌张得跑去大河边,下了水捞出他儿子,心里啥也不知道,只觉得像掏空了一样。
那年,王义的儿子没了。那年,王义的老婆也疯了。那年,王义的牙一直疼,但王义没舍得拔掉,他怕拔了,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前不久,王义刚送走他老婆,连同他老婆一直抱着玩的那个曾经他儿子小时候用过的奶瓶也被放在棺材里。
王义觉得他老婆当初疯了也挺好的,一个疯子啥也不知道,只知道抱着那个奶瓶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可他呢?他咋就不能像他老婆那样痴痴傻傻地活着?
现在,他老婆是真痛快了,从炕沿上跌了一跤就再也不用受罪了。她应该见到儿子了吧?王义站在那两座挨着的冢面前,上面的是他老婆的新坟,稍下面的那座长了杂草的小坟是他儿子的。以后,谁会是送他走的人?
王义不想再被牙疼折磨了,他终于想要把那颗蛀牙给拔喽!
年轻的医生问他:“叔,准备好没?我这就打麻药了啊?”
王义闭着眼睛,眼角处流下两行浑泪来。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直接拔吧!不用打麻药,俺想最后再疼一次!再疼一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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