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噼里啪啦下了小半宿,身旁的男人鼾声如雷,偶尔翻身,老旧的床就要咯吱两声,钻进红疲惫敏感的神经,让她更加难以入睡。
头疼的毛病似乎从十几岁就落下了,那时候她年龄小气性大,总觉得不过一死。哪能想到半瓶安眠药下肚竟没能死成呢?受了死的痛苦,却没能得到死的平静,红自己想,还是药假了。但这“假药”也在她身上充分显了神通——服死不能,病弱一生。从此后,她没有一秒不头疼。
但那时候她是不知道的。
红吃了安眠药后,在床上像一堆不能吃的烂肉一样停了两天,中间人来人往,有人骂有人叹有人问,就是没人送她去看医生。但她命太硬了,硬是挺了过来。
刚开始她只觉得重,疼,慢慢的能睁开眼睛,听到声音了。于是那些恶毒的词语一个个钻进她的骨子里,像钉子一样在上面磨。
“贱!就是贱命!当爹的骂她两句打她两下就寻死觅活!”
“真想死还能死不了?我看她就是故意装模作样恶心我!”
“不知好歹的婊子!你嫂子给你介绍的人家哪里不好?聘礼人家都给了,你凭啥不嫁!”
“养你不如养条狗!”
“不如死了算了”
……
红想爬起来跟他对骂,想说自己是真的想死不是装的,但是她除了流眼泪,别的什么的做不了。
但她的心冷了,她混混沌沌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偏不死!
我偏要过的比你们都好让你们看看谁是狗!
第三天,当妹妹雪给她喂饭的时候,红破天荒的吃了两小碗,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她这是死不了了。
既然死不了,又没法行走活动,那红能做的只有在家看孩子了。嫂子用绳子系紧不到三岁的儿子的腰,另一端系在红的手腕上,让她好好“看孩子”。
想到这里,红忍不住摸了摸手腕,当初那种血冷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她想,都说血浓如水,为什么我在他们眼里,连个畜牲都不如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红一辈子,她不明白,同样是爹,为什么别人的爹抬手是为了摸摸孩子的头,张嘴是为了问问孩子渴不渴累不累好不好,而她的爹却是挥拳就打张嘴就咒?就因为她是个女孩?
就因为她是个女孩。
失眠让红的头疼加剧,像有人用细密的小针为她定做了一个帽子,牢牢扣在头顶。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又习惯性的咬紧牙关默默忍受。恍惚中,她的大脑随着漩涡的轨迹旋转加速,翻滚沸腾,眼前走马观花的闪现一张张动态图。
——这张是她背着书包在路上边走边哭。因为觉得自己要迟到了。
小时候在姥姥家里,红每天早上上学都要哭,因为她总觉得姥姥姥爷起床太晚,做饭太慢,所以耽误上学。但实际上,她一次都没迟到过,但她像是养成习惯一样,每天都要哭,哭到姥姥姥爷急急忙忙烧火,下米……
那时候真不懂事。姥姥姥爷两个六十多岁的人为了供她上学每天砍竹子编筐出去卖,她还这么娇气。红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却不自觉的弯了,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了。
——这张是她站在姥姥姥爷家和亲爹对骂,起因是他要接红回家,红不肯。
他骂,你个小贱人有本事一辈子别回家,你要是回家,我一锄头夯死你,像拉死狗一样把你拉到外面!
她回嘴,有本事你现在就夯死我!谁不敢谁是孬种!
那时候她还是个只会逞能的野丫头,所以对于亲爹的恶毒言语并不能像姥姥姥爷一样“感同身受”。所以她骂了之后就把这件事忘了,姥姥姥爷却气的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过世了。
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我就算怎么着也要把他们接到身边好好孝敬,也不枉他们疼我这一场。
红的眼泪又开始往喉咙里灌。
——这一张是娘去世时的样子。一根毛毛糙糙的麻绳,打个结,上面挂着憔悴黑瘦的娘。
娘死的时候,红在姥姥家,她其实从未真正看到过这一幕。但不知道怎么的,在她的回忆里,就是有这么一个画面,每当她想起娘,娘就挂在绳子上。
娘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比她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两岁呢。
红忍不住想,娘如果没死……没死又有什么用呢?她自身都难保呢。
……
红的脸有点疼,伸手一摸全是眼泪,枕头也湿了一大片,她心里太苦,太冤,却又不知道向谁讨个公道,只能在每一个失眠头疼的深夜,一遍一遍为自己申诉……
再不好那也是你爹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那时候也年轻,现在老了看着也可怜
……
开始是别人这样劝她
后来她开始自己这样劝自己
但是夜深人静,她的头针扎一样疼的时候,心也会一起绞着疼。
红没有一天好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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