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

　　那只黑猫又在我家门口徘徊。

　　它的样子很丑，一只眼睛血流肉烂，身上的毛稀疏暗淡，脏兮兮地黏成块。这只猫冲我咧开嘴，声音尖锐刺耳，夜里听起来格外瘆人。

　　我不明白它的想法，只认为是在讨食。便再一次敞开门，冲它招手，示意它进来。本以为黑猫会像往常一样跑走，可这次它径直走到我脚下，唯一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眼神中似乎带着求助的意味。

      我蹲下身凑近黑猫，它不安地微微露出爪子，胸口的起伏变大，看上去很警惕。可它没有远离我，而是贴近我的裤脚，再将头偏向某个方位，似乎想要领我去往哪里。

　　看着这只猫，我突然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跳进固有思维。感觉自己在停滞的时间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内容很复杂，回过神来，已记不太清。

      我揉揉太阳穴，脑海中的破碎画面告诉我，一定要跟上它。黑猫一看我站起来，连忙赶在我前面，向村子深处跑去。我一路跟着，当看到不远处那潭平静的湖水时，我心中愕然，可走上前的脚步不停。

　　湖水清冽，倒映出我和黑猫的身影。有道模糊的黑团，看似少女的身影漂浮向我，距离不断被拉近，我却没有萌生退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来到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我与那黑团近在咫尺，它藏在湖水深处停滞不前，像是在默默地凝视着我。 我对这一幕竟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突然，我被一股力量猛地向前拉扯，坠入湖中。黑暗将我笼罩前，透过波澜的水光，那个接纳我二十多年的村庄，在我眼中一下子颠倒了。村庄在这光与暗的交界处，被隐匿于黏稠的漆黑中，而这个世界，变得非黑即白。

      眩晕过后，我的眼前亮了起来。

      我站在泥泞中，看着黑猫在湖边不停的打转，嚎叫声像极了婴儿的啼哭，它的眼泪流下，滴落进湖中，与湖水交融。一个男人面色阴沉地走了过来，狠狠地踢了它一脚：“真是晦气，叫的这么瘆人，想把你的女鬼主人唤来啊！”黑猫瘫倒在地上，没有力气反抗，可泪没有止住，啼哭似的嚎叫愈演愈烈。

      男人愤怒地一把揪住黑猫的脑袋，把燃着火星的烟头死死按在它的眼睛上。猫的惨叫声划破天际，男人丑陋的面容兴奋得狰狞。我想要上前，却发觉双腿早已被影子吞噬，从黑暗中爬出虫群，一点点蚕食我的身体。

    “想杀了他吗？”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意识中倏忽出现一名男子，白皙皮肤上满是被摧残的伤口，鲜血晕染全身，整个人都被血色与漆黑包围。他和我长的一模一样，眼中满是让人胆颤的疯狂与冷冽。“你是谁？”我惊恐地看着这个不断试图侵占我意识的人。“我就是你。”

      话音落下，我从意识中回过神，黑猫和男人都消失不见了。远处有隐约的雷声，雨点猛然落到寂静的湖面上，激起阵阵波澜。

　　大雨倾泻而下，像无数条鞭子抽打在身上，闷闷地疼。天空中响彻的惊雷照亮了少年讥讽的脸，仅仅一瞬，便泯于黑夜。“像你们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死！”面容清丽的女孩在雨幕中冲少年怒吼。

      “我从不后悔把我看到的说出去。我只会懊恼，为什么不早点把你们送进监狱！”女孩的声音沙哑至极，身体因发怒而颤抖。这是她生命中最顽强的一次抗争，换来了面前的敌人一声轻蔑的冷笑。

      她被人推入湖中，鼻腔和耳朵被灌入冰冷的液体。可她并不觉得冷，相比起岸上冷漠的人们，湖水是温暖的，周身刮过的风也轻柔   

      村民的冷漠，她很早便知晓。奶奶去世时，村民们置之不理的态度深深烙在她的心上。从那时起，她的话就变多了。村子里的人不管她认不认识，都会凑上去聊几句。她想用自己的热情，来改变这一现状。

      湖水关怀着她，替她流泪，抽泣着。

　　她神智清明，脱离躯体，缓缓溺亡在湖水用爱护编制的牢笼中。

        最后一刻，她竟然有些后悔。如果她没有看到那个房间里，堆积成山的箱子，或者她没有上前翻看到箱子里的白色粉末。后来她就不会恐慌地推开那扇门，看到一群吞云吐雾，欲死欲仙的男人。

      那么她的生活还是会和往常一样平淡，沉浸在村庄安宁的表象。她后来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变成一场噩梦。　　　

      她被吓傻了，癫狂般跑出去，把她看到的告诉尽数告诉村子里的很多人。他们像看疯子一样盯着她，村庄里多年缄默的禁忌，被女孩硬生生撕开一个裂口。

      这位女孩曾经得到了一粒种子，她将它播种在一片尸海上。种子生出小芽儿，慢慢绽放出绮丽的花朵，幽香试图盖过满地残肢断骸散发的腥臭。而她的花在某一天被人摘走了。带着血迹的废墟中，一朵花的绽放引来了看花人。花的独特，让它在恶人手中迅速凋零。

      女孩仍然想种花。她迫切的用血肉浇灌残缺的种子，花朵疯长。纤长的花茎束缚女孩的手脚。女孩眼睛所看到的，被掩盖在绿叶之下。耳朵被花刺捂住。血红的花朵从口中绽开，扼制女孩的喉咙，封上女孩想要说出的话。

      她听不见，看不到，说不出，她伶仃，她醉于花海。

      我意识到，这些我所看到的画面，全都来自于这位已逝女孩的记忆。而联系我们之间的关键，就是这只通灵的黑猫。我的心情因这个坚守正义的女孩而悲痛起来，但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哀叹。

      “真是个愚蠢的人，自己都身陷囹圄了，还想着将恶人一网打尽。保护不了自己，就得先管好自己的嘴。”被血色裹挟的“我”讥讽道。我的脑子又开始剧痛，这些画面仿佛曾经在眼前出现过。我咬牙狠狠反驳他：“那个女孩，是一个勇敢的受害者。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快点消失！”

      “你只不过是想帮助那些根本不需要怜悯的人。为什么不把身体交给我呢？我会替你寻找到，真正的正义。”他说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再睁开眼，我似乎来到了湖底。冰冷的湖水包裹着我，将我拉入湖中的黑团，在我面前化作那名女孩的模样。

　　美丽的女孩拉过我的手，她的身上扎满了尖刺，血顺着密密麻麻的伤口往下流。“谢谢你，愿意相信我说的话。即使我已经死了，也不能看到那些人毁了这个村庄。”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回握住女孩，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女孩的眼泪已经流光了，她看着我的眼睛却是微红的。“对不起，我把你拉到湖里，还对你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她似乎笑了一下，微不可查，含着悲凉。“你是唯一没有把黑猫踢走的人。”

　　眼前又突然变得漆黑，我明白了这一切，内心在疯狂的颤抖。那个时候，当我散步时猛然被女孩拖入湖中，从她口中得知村子中藏有毒品时，我是什么心情呢？愤怒，挣扎，难过，惊讶，它们交织在一起，化作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正义感。

      我觉得，我会是与邪恶抗争到底的人，我会是拯救村庄的人。从那天起，我游走在村庄各处，向值得信任的村民打探消息，小心翼翼地收集能将毒贩绳之以法的证据。

      可我没有想到，没有人会和利益作对。向毒贩通风报信的人很多，其中不乏一些我信任过的人。他们捧着手里的钱贪婪地笑，我在他们面前被扼住喉咙，捆住手脚，以一种奇异的跪姿被绑在柱子上。我与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墙，将我绝望的呐喊声完全隔绝，他们置若罔闻。

      “小张，可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了，什么都不懂就别老想着当英雄。这不，还没等你发扬正义呢，就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村长蹲在我面前，笑盈盈地说道。那双从前在我看来和蔼亲切的眼睛被遮在厚镜片下，却依然掩盖不住其散发的恶意与毒辣。我突然很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观察过村里人的眼睛。他们的笑容从不达眼底，一双双黑瞳像是莫测的深渊。

      “看清楚人心了吗？别妄图成为救世主，不如成为我，这样一切都会结束”他漫不经心地挥了下手，诡谲的，沾染血腥气息的画面在我眼前放大。   

　　世界再一次亮起来了。

      我看见我的房子燃起漫天火光。太阳好像从天空坠落，重重地砸到地上。黑烟将天空熏暗了，血水从潭中流出。悲鸣，啼哭，哀嚎，响彻整个夜晚。

　　我看见自己在火焰中拼命叫喊，我在呼救，在祈求。他们围在熊熊烈火周围，看着我一点点被吞噬，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们中，有贩毒者，也有普通的村民。

　 “还想报警？这小子胆子可真大！”“他想叫警察来把我儿子抓走吗？他的心眼怎么就这么坏！”“他休想毁了我们的安宁！”

　　我听到他们这样说着，身体感觉不到疼痛，可心脏却被扭曲成一团，无法呼吸。

　 “看到了吗？上辈子你的结局，是多么可怜。”他又出现了。“人人都是恶鬼，你也是。你终究是怀着恨意的，不然也不会创造了我。”他的眼中一片血光，带着肃杀的气息。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心中强烈的正义感让我领悟到：村庄里的罪孽，应由我来洗清。我会在挖掘出所有真相的过程中，亲手审判那些恶贯满盈的人们。 

        漫天的大火烧掉了谁的过往，也烧毁了曾经不谙世事的我。善良的恶魔戴上了由荆棘编织的冠冕。我从烈焰中爬出，像恶鬼一样从黑暗中诞生，向远处的太阳靠近。

    “还不错，虽然没有达到我的最终理想，但是现在的你，也不至于那么蠢了。”他轻轻地笑了，随即与黑暗融为一体。

　　梦醒，我的世界从此颠倒了。

      水中的女孩将我用力向上托，我回头看向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我读懂了女孩眼中的悲哀：对不起，我毁了你一生安稳。就这样吧，我希望你这一世，能活在虚假的安宁中。我冲她咧嘴笑了，因为我即将做出最正确的事。

      在她的帮助下，我挣扎着爬上岸。黑猫担忧地靠近我，粗糙的舌头舔舔我的手指。水中的黑影静静地停了一会儿，接着逐渐远离。

        我抬头看了看破晓时分的天空，第一道曙光从天际刮过，光与暗交织在一起。就像这个已经颠倒的世界，在我眼中，变得非黑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