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是村里的五保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六十多岁,高高瘦瘦的,穿的破烂,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村里老少都叫他”老何”。
我家和大爷家东西屋,大爷大娘也是五保户,老何总好去大爷家串门。他好像是挺喜欢我,一看见我就笑,说:”这丫头,眼睛真大,多好看!”
我嫌他脏,从不和他说话,装作没听见,赶紧跑开。
秀荣家和老何家东西屋(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东西屋住两家的很多),我经常去秀荣家玩儿,所以总能看见老何。
夏天的时候,他坐锅台边上吃饭,我目不斜视”蹭蹭”跑进秀荣家里屋;冬天的时候,他在炕前搭个头顶锅,做饭、取暖。他养一群大白鸡,冬天,统统放屋里,人鸡同住。
一次,我和秀荣好奇的趴在老何的屋门玻璃上偷偷往里瞧。看见老何脚冲炕沿,躺在他的行李卷上闭目养神,他的许多大白鸡炕上地下乱串,屋里乱糟糟的。
后来,给大队做饭的老公头病重(也是五保户),村里安排住到老何的北炕,老何每天给做饭,侍候他。
深秋的一天,老何来家里,朝妈妈要了一个窝瓜,说是老公头想吃窝瓜粥。
不久,老公头去世了,村里给打了棺材,几个男人赶着马车把老公头拉北山去了。他们嘻嘻哈哈的,老何站在大门外,看着马车走远,低着头慢慢的回屋了。
我突然发现老何挺直的背弯了,稀疏的头发凌乱的舞动。他衰老了。
村子里的五保户很多,去世了,简单埋葬,没人哭道,没人上坟烧纸,几年后,小小的坟头就不见了。
村里没有单身女人,只有少许单身汉,而且多是没有亲人的单身汉。他们大多数是外乡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来到此地。年老了就成为村里的五保户,自生自灭。村里也有儿子很大岁数找不到媳妇的,出去游逛,刚开始隔几年还回来,慢慢的就影信无踪了。那时候通讯也不发达,他若是不想联系家人,谁也不知道他哪去了。
我大爷大娘也是五保户,但是我家在村里是大姓人家,大爷大娘得到家人的照顾。大娘总说:“我不算绝户,我有众多的侄男个女,有人给我哭道,有人给我上坟。”我们都做到了。
那时候,村子里很穷,家家户户不至于揭不开锅,但是也是家徒四壁,破衣烂衫,连个换洗衣服都没有。
有一天,我去找秀荣玩儿,老何从外边背着面口袋回来了。那是冬天,他穿着高腰棉乌拉鞋,大皮袄,狗皮帽子,脸上都是霜。
我俩赶紧靠边让开。老何进屋后,叫我俩的名字,我俩慢慢的走到他家敞开的屋门往里看。
“啊,大白馒头!”老何的面口袋里都是大白馒头。他倒炕上了,让我俩看。然后给我俩一人一个大白馒头。馒头冻的杠杠硬。
我们每天吃小米饭、碴粥,做梦都想吃白馒头。
老何冻得通红的脸上笑眯眯的,问我俩:“多不多?好不好看?”
我好像都闻到馒头的香味了。我问他:“谁给你的?”
他说:“不要告诉别人,以后你俩还能吃到白馒头。去,放灶坑里埋火堆里,一会儿就能吃了。”
秀荣妈妈抱孩子出去串门子了,碴粥锅正冒着热气(那时候家家下午好煮碴粥)。我俩赶紧把馒头埋在灶坑火堆里。
等闻到焦香味了,我俩赶紧扒拉出来馒头,棕红色的馒头好烫手,,我掰开馒头,啊,好香啊,吃了一口,啊呀,好吃得像什么?我不知道,我无法形容!太美妙了!
我跑到老何跟前,掰了一小块馒头递给他,说:“你快尝尝,太好吃啦!”
他正捶着腿,推开我的手,说:“好孩子,你吃吧,我有很多。记住:只要不告诉别人,这么香的馒头还会有!”
老何隔一阵子就出趟远门,就会背回来大半面口袋白馒头。
下午 我和秀荣就盼着她妈妈抱孩子出去串门子。她妈前脚走,老何后脚就给我俩白馒头。我俩欢欣鼓舞。
快过年了,老何忽然被叫到大队,挨了严厉批评。
原来老何隔一段时间就去农场要饭。身为五保户,又没差你吃穿,屡次要饭,丢了村里的尊严。老何通过村里的大喇叭,深刻检讨错误,保证不再犯相同的错误。
我很震惊,我跑去问秀荣:“是不是你向你妈妈泄密了?”
秀荣委屈的说:“我可以发誓,我没泄密!我要是泄密,我天打五雷轰,我出门............”
老何蔫头耷脑的回家了。
我和秀荣不安的看着他。我鼓足勇气对他说:“我俩向你保证: 我俩谁都没告诉!”
他好像是很疲惫的样子,说:“不关你俩的事。”
我大声表决心似的说:“等我长大了,我也去要饭,给你要回来许多的大白馒头!”
老何吓了一跳,赶紧关上门,说:“再不许说这种话了,让别人听去,我这不是毒害下一代吗?记住,再别这么说了,我会被警察抓起来!”
一提起被警察抓起来,我吓得心慌闭嘴。
进入冬天,村里屡屡有要饭的,他们咋没事呢?老何咋就不行?但是我可再也不敢说了。
时至今日,忽然有人提起“要饭的都不愿意要你馒头”。我忽然想起老何这个人。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无人问津,骨灰早已化为尘土,不知飘落何处!
夏天的时候我偶然回到故乡,我家的老房子还在,早已是破败不堪,与那新砖瓦房形成鲜明对比。然而,无论是东倒西歪的泥草房,还是亮闪闪的铁皮盖砖房,都是鲜有人烟。农村土地被大户连片,学校因为孩子少而迁走,人们绝大多数搬走,只剩几户实在不愿走的老弱病残,还证明这个村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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