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灰蒙蒙的日子,我俩的头顶是昏暗的天空,沉重的,一动不动的淡白色的云。我们在鸡鸣的凌晨赤脚踏过泥泞土地,脚底沾满污秽。没有亮起来的天空是大海一样的暗暗的蓝色,像巨大的幕布,将我俩笼罩住。然后我们路过一处茅房,两处池塘,三间并排着卖早点的小房。我们买一杯两块钱豆浆,冒着热气,放在鼻尖下闻浓郁的香味。那时候她头上插着深红色的花朵,柔软的花瓣在风里飘摇。
男人们喜欢看她跳舞,只有我弹琴的时候,她才跳舞。有朝长着一张瘦削的脸,只有我的巴掌大小,她的下巴不像我们一样圆润,那像是两条流畅的线条,从她浓密乌黑的发丝里拉了出来,连接她尖尖的下巴。她的脸颊有着天然的,奇特的小雀斑,可是不多,大约是小馒头上的几点淡淡的芝麻,撒上去刚刚好,冒着香气。
跳舞的时候,她柔软的腰肢扭动,她踩上我的节拍,然后我俩眉目相对,她就舔一舔嘴唇,钱财便来了。这个时候她好像一只讨要食物的乖巧小猫。
可是她只跳舞,其余的时候都在吃东西。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夜晚的时候我不弹琴,趴在阁楼看外面。街道旁巨大的透明鱼缸,有亮亮的橘色金鱼飘动,像几簇火花跳跃。烤鸡腿是用锡纸包裹的,包着头巾的日本男人在路上卖糖果。路边的花草中夹着空的饮料罐子,我记得那种包装,很小的一瓶,用亮片贴满了整个瓶子,是半个月亮的形状,桃子味的。我只喝过一次这种桃子味的汽水,那是有朝与客人外出后,带回给我的礼物。
最热销的东西也许是泡泡水,那是用杯子大小的器物装起来的玩意儿,入夜的时候,抬头都是大小不一的泡泡。
她不跳舞的夜晚,我们一同外出,去卖白日里卖豆浆的隔壁房子里吃烤豆腐。那是我俩到这儿后最爱的食物。房子的主人会再三告诉你一点都不会辣,但是放进嘴里咀嚼之后,还是需要买来三瓶汽水。
“有朝,你为什么叫有朝呀?”我时常问她这个问题。
魏有朝,是我听过最独特的一个名字。在这儿,大家都喊她朝加姑娘。
“因为我的爸爸妈妈是中国人。”
“中国?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我挽着她的手臂,“那我们快点去吃烤豆腐啦。”
有朝是方圆十里内最有名的舞姬,没有人可以抵过她一支舞蹈。我最骄傲的便是,只有我弹琴她才肯跳舞,别人是从来不依的。我们在房子里有一间小包厢,那儿有一面大大的窗户,夜晚放烟花的时候,红色绿色的光顺着窗蔓延进来。
一周有七日,除去末尾的两日,其余时候我们都要在屋子里接待客人。但这也不是什么难过的事情,屋子内一样有烤豆腐可以吃。只是那笑容并不真切,看着让人抗拒。末尾的这两日我们最有空,通常都是来到这间小包厢。
我们经常喝醉,好像现在。
桌子上有两盘还在跳着舞的烤豆腐,撒上了芝麻和辣椒酱,还有一盘花生酱,但只是摆设,烤豆腐蘸着花生酱不但难吃,还会黏牙齿,香味吃不出来。我俩都不喜欢。
今晚我们喝桃子味的汽水,我第一次知道,这种汽水竟然醉人。
“有朝,你跳舞来看好吗?”
她伏在桌子上,一只手垂在腿上,一只手举着,但手腕没有支起来。今晚她没有盘头发,它们倾泻下来。光攀附上她的脸庞。
她抬头看着我,喝一口汽水,说:“不行,我醉了,醉了。”
我俩都一样有心事。
我不愿她离开,她却迫切要回到她的祖国去。
她曾经描述那儿的疆土多么美丽。她说,有千米高的山峰,覆盖皑皑白雪,有陷入地心深处的山沟,流淌着清冽泉水。有白马踏着沙土飞过碧绿草原,有骆驼穿行在宽广沙漠。那都是这儿没有的东西,我想,那也许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来到这儿,只记得懂事的时候起,我们就被放在同一间屋子里,起居总有人照顾着,我们在凌晨穿越街道,然后来到屋子里,她练习跳舞,我练习弹琴。夜晚便是我们的自由乡了。
“这里不好吗?有汽水,烤豆腐,金鱼,还有泡泡,烟花。”我问她。
“当然好了。可我想念我的祖国,家人。”她眨眨眼睛,几滴眼泪就掉下来了。这是她的拿手绝活,没有一个客人耐得住她这几滴泪水。可我不同。
“当你年幼无知,睁眼时就深处异国他乡,所有人都说着你听不懂的语言,还有那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奇特玩意......这不是一件让人很开心的事情,东西再好,可不属于我呀......”
可是,我属于你的呀。
三瓶汽水下了肚子,桃子好像在我身体生长,迸裂后汁水四溅,香甜黏腻,可终究带着呛人的水汽。眼前是模糊一片 我只听到烟花炸开的声音,还有人用力拉开拉罐的声音。好多东西交杂在一起,然后我慢慢地醒了,我睁开眼,面前空无一人。
有朝,我的有朝......醉酒的疼痛让我再度遗忘,原来她早已回了祖国。
“惊禾姑娘,惊禾姑娘,不要再醉了!”
我记得,我记得那一日的晴空,万里无云,那炙热的光直直射入我体内,焦灼难耐。好多人为她送行,走了这一课摇钱树,大家都不忍心。可她的姥姥,花了好多钱,这些钱够我们吃喝一辈子了。我从来不过问为何她会来到这里。
她离去那日,穿着淡蓝色的短裙和上衣,很像学生模样,她给自己扎了两条麻花辫,别上了几朵红花。
有朝和惊禾,散了呀......
此后我俩常在梦中相会。
我总是会想起,我们一同漫步着踏过那两亩三分地,春天的时候青草苗子就像她睫毛那样柔软细小。田地里的小路是四通八达的,纵横随心意走,有时候我们会听到青蛙的叫声,或者踩到什么动物留下来的粪便。池塘里照例都是锦鲤金鱼。
那些被雨水润湿过的泥土,松软又黏人,一点一点渗入我们的脚趾缝隙里,痒痒的,抹不掉。路边有赌场,喝醉酒的男人被搀扶着,他们蹲在绿色的垃圾箱旁边呕吐,有一些灯笼是全天点着的,鱼缸里的水有人定时来换......
“惊禾姑娘,有朝已经回去多日啦!你快点回,妈妈找你呢......”
回去?哦,这两日自由已经过去了,又要回去了!
我不要他们送我,我赤着脚走在路上,闻到汽水和烤鱿鱼的香味。烤豆腐的主人今天不卖了,我有点想念那种麻又辣的疼痛。有朝一去,带着桃子味的汽水和烤豆腐,一同去了。
我说:“妈妈,我来了。”
她站在我的对面,在数着她的财物。
“有一封朝加姑娘的信,她的姥姥托人送来......”
我伸手要去拿。
“哎?那可不行——你要拿我的东西,是要交换的。”
这个老巫婆!有朝一去,就要想方设法吞食掉我存下的财产。
“好惊禾,好好看信吧......”
我目送她离开我的房间。然后我开始读信件。房间里很久没有点香了,那只是有朝的一个习惯,她一不在,我居然也不知道怎么点才好。
我趴在印有樱花图案的窗帘下,就着那一点昏暗的光,拿出来信。
织田惊禾亲启:
亲爱的惊禾,见信如唔。
我是魏有朝。此信由我的友人代笔。因我远渡重洋,初回祖国,身体不适,已病多日。但无大碍,请你不要忧心我。纸笔珍贵,我且简略。魏家昌盛,生活平稳,现下衣食无忧。姥姥为我指婚,对象为一位少爷,相貌品德兼优,我心甚喜。我俩一同长大,磕磕绊绊,人生大事,当告知你。望你在那边安稳一生。见面已经很难,书信更不方便,我思念你,日日夜夜。
魏有朝
原来是我的好姑娘要嫁人了。
曾经我俩一同暗恋着街道对面那一个画画的青年,今天是她去借口买颜料,明日是我去借口讨要笔具。后来,他也娶了一个姑娘。
我跑去,问:“妈妈,我回信,可以寄到她手里吗?”
她停下工作,她正在替一个姑娘梳头发。
“妈妈可没有那个钱。”
我说:“我有呀!”
然后我摘下我头上的那一枝发簪,那是两只蝴蝶张开翅膀的模样,曾经一位客人将它慎重赠与我。
她说:“那你快些去呀!傻姑娘。”
于是我跑去写信,在阁楼里,点着两盏灯笼,上面画着几条金鱼。
我学着她写的格式写:
魏有朝亲启。
我是织田惊禾。你走后,烤豆腐我没再去吃......
然后我撕掉信,重新写了一遍。
魏有朝亲启:
惊禾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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