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游戏关上。”父亲站在卧室门口说。
没开灯的卧室里,樊文锦盯着炫丽的大屏幕,双手动个不停:“快好了。”
“现在就关上!”父亲暴怒。
“不差这一会儿!”樊文锦狂按按钮,大怪物即将被消灭——快步走来的父亲从他手中夺过遥控器,一下子狠摔到地板上。大怪物一爪子割破樊文锦角色的喉咙,GAME OVER。
父亲一脚踹开遥控器:“你妈叫你下去吃饭,没长耳朵?”
“我出去打游戏,打通宵。”樊文锦走向外面。
“回来!混账东西!”父亲一把抓住他的右肩,他一甩身子撒腿就跑。
“我看你明年高考是个什么下场!”
他用力带上卧室门,继续跑离昏暗卧室中的父亲。几步飞下楼梯,洋气的壁画一晃而过。母亲挡住他的去路:“你又闹什么?”
“闪开!”他径直冲向房门,将执意站在原地的母亲撞了个踉跄。
除了身上的衣物,他什么都没带出来。尽管身无分文,他仍可以去附近的几家网吧上网,老板会接受他赊账。几年来,他一直是几家网吧的常客和贵客。两三天内,父母不会去找他,他们知道他在外过夜的地方是网吧。
在这个周六晚,他不打算去网吧,没人知道原因。
漫无目的地走在灯红酒绿的街上,热闹干扰着他但跟他无关。夏末秋初,傍晚微凉,他穿着短袖T恤,图案是“守望先锋”中的英雄麦克雷。数次被风吹起鸡皮疙瘩后,他饿了。出租车来来往往,他刚要招手打一辆,突然想起这次自己没钱。就算付得起,他能去哪里?现实生活中,他没几个亲近的人。从初中到现在,跟他相处最久的是游戏玩家。
为让自己暖和起来,他进了商场。远离餐饮区,他到服饰区看起了模特壁纸,随后到别的楼层胡乱游荡。有时他会瞥几眼行人,多数人要么三五成群,要么成双成对。很少有人跟他一样是独行侠,偶尔碰到几个,不是面黄肌瘦就是魂不附体。想到自己大概也是这样,他的心情更差了。为了不让心情继续变差,他拒绝想象未来。
直到商场打烊,他也没逛明白。要不藏在商场里睡觉吧?说不定还能跟老鼠一起吃夜宵。有力求一切完美的母亲顶着,结果会坏到哪儿去?况且他的年龄还不够蹲号子。保安在巡逻,监控在发亮。算了,还是出去吧。十几分钟后,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漆黑中想到《阿甘正传》的海报,还想到抢劫、谋杀、贩卖器官。他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新百伦,接着起身走了。
街上已经行人稀少,没多久,他缩进了某个楼道的某个角落里。微弱的白炽灯像在发出黑光,楼房内藏着各种声音,楼道里寂静无声。没多少往事供他回忆,困意逐渐吞噬其他感觉,他睡着了......
“弟弟,醒醒。”
樊文锦听到了念经般的声音,随后还感觉到自己被轻摇起来。他睁开眼,面前的陌生男人让他顿时警觉起来,后背立刻离开墙壁,双手像要作防御状。
“别怕,我不会害你。”周兆丰向后倾斜身子,“离家出走?”
“不关你事。”樊文锦站起来,周兆丰也站起来,后者比前者略高。
“我就当你承认了。”周兆丰微笑道,“你父母可能急坏了。”
“是啊。”樊文锦冷笑道,空间足够大,但他没走出去。
“我说的是可能,不是一定。”周兆丰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顶楼就是我租的住处,你介意去将就一下吗?”
樊文锦既意外又犹豫。周兆丰走向向上的楼梯:“早知道这样不成,我就该弄晕你再行动。”
樊文锦跟了上去。他走在周兆丰后面,隔着三四级台阶望着周兆丰的背影。这个男人顶多三十岁,偏瘦,穿着普通,发型不错,衬得相貌也不错,樊文锦想。
一开门,一只品种不清的大狗起身抬爪,热情欢迎周兆丰。看周兆丰逗了逗狗,樊文锦抬头望见钟表上的11:05:“我会打扰到谁吗?”
“除了你,这里会呼吸的只有我俩。”周兆丰指指沙发示意他坐,“我单身,没孩子。”
“你看起来......”樊文锦坐到沙发上。
“二十七岁。”周兆丰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现在我不适合结婚。”
“你在别人看来很适合结婚。”樊文锦摇了下头,“你比我大十岁。”
“十七岁啊。”周兆丰咳了一声,“真好。”
“哪里好?不如你自由自在,这么晚回来不是刚下晚自习吧?”樊文锦戏谑道。
狗叼来一个小白瓶,周兆丰摸了摸狗耳朵,接着将小白瓶塞进裤兜:“我刚下班,你以为我才浪回来?”
“什么职业?”樊文锦想到酒保、服务员、驻唱歌手。
“理发师。”周兆丰笑了笑,“一些顾客昼伏夜出。”
咕噜一声,周兆丰看向狗,狗无动于衷,周兆丰看向樊文锦。
“我......没吃饭。”樊文锦很少这么饿。
“瞧我这粗心大意。”周兆丰站起来,“等着,我给你做吃的。”
“不用麻烦,整些零食就行。”樊文锦咽了口唾沫。
“整些零食才麻烦,还得下楼去买。”周兆丰走进厨房。
伴着做饭的声响,樊文锦观察起四周——装修老套,装饰新潮,风格简约,环境整洁。看上去像不打算久住,但生活态度较好,樊文锦感觉有些矛盾。
六七分钟后,周兆丰端着一碗面走出来:“我的厨艺一般以上。”
“一般以下都行。”樊文锦接过来,热气腾腾的碗里除了面还有青菜、荷包蛋。他刚要拿起筷子,周兆丰指向卫生间:“你忘了洗手。”
“我以为我离家出走了。”樊文锦叹气起身,“你会是个好爸爸。”
“过奖。”周兆丰笑着摇头,“待会儿慢点吃,太晚了不好消化。”
“看在你的面子上。”樊文锦抬手做了个OK手势,接着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很小,各种设备挤在一起。洗完手出来,周兆丰已不在客厅。樊文锦端起碗吃起来,随即扬了扬眉毛,周兆丰的厨艺不止一般以上。吃完第三口,樊文锦听到了连续、带节奏的砰砰声,来自斜对面的卧室。那扇闭上的门留着一线缝隙,樊文锦端着碗走过去,随后用筷子尾端敲了几下门。
“进就行。”周兆丰粗声说。
樊文锦用鞋尖推开门,随之出现的一幕使他嘴角上扬:周兆丰正戴着拳击手套打沙袋,出拳和收拳之间极具力量感,可用快、准、狠来形容。注意到周兆丰的眼神跟颧骨一样高峻,棕色短袖T恤里藏着些许肌肉线条,樊文锦忘了吃面。
周兆丰停了一下:“吃不习惯?”
“不,只是有点烫。”樊文锦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悠着点,太晚了不好睡着。”
“这能让我睡得安心。”周兆丰一口气打了近十拳,紧接着一头撞到沙袋上,浑身迅速颤了几下。
“你没事吧?”樊文锦有些紧张。
“没事,你吃你的。”周兆丰重新舒展额头,站好后继续打沙袋,不过动作慢了些。
接下来,樊文锦边吃面边看周兆丰虐沙袋。当碗里只剩面汤时,周兆丰的T恤湿了一半,胸膛和后背的轮廓清晰可见。汗如雨下,呼吸剧烈,这让樊文锦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在现实世界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周兆丰发现这男孩还站在原地:“你可以看会儿电视。”
“我觉得你打够了。”樊文锦转身去找电视遥控器。
两三分钟后,周兆丰走出来,樊文锦不再换频道,电视响起朴树的《生如夏花》。
周兆丰拿着衣物走向卫生间:“我去冲个澡。”
“等等。”樊文锦的声音小了些,“我能为你做什么?”
周兆丰略微惊讶,他抹去左眼角的汗:“帮我洗好盛面的碗吧。”
“好。”樊文锦走去厨房,接着用半分钟洗了一个碗。
越过隔间走回客厅时,樊文锦在卫生间旁边停住了脚步。隔着磨砂玻璃,周兆丰的赤裸背影依稀可见。樊文锦开始勾勒里面的真实情景,为什么门玻璃偏要这么模糊?他前进一步,恰巧周兆丰转过身来。樊文锦立刻倒着远离卫生间,心脏砰砰作响,就像打沙袋。
他坐回沙发上看电视,双眼却不时瞟向卫生间。十多分钟后,周兆丰出来了。原本打理精致的头发被水冲、被毛巾擦得东倒西歪,樊文锦差点笑出来。上身换了新短袖T恤,下身换了新长裤,樊文锦抿了抿嘴,之前他想周兆丰可能会光着膀子出来。见周兆丰笑了笑,他忍不住问:“怎么了?”
“我以为你可能走了。”周兆丰走近他,“真走了我也不会怪你。”
樊文锦露出鄙夷的表情:“我才不干那种事。”
“那就睡觉吧。”周兆丰去亲手关上电视,“熬夜有害身体健康。”
不一会儿,樊文锦在卫生间洗完脚,穿着周兆丰的旧凉拖走进闲置的卧室。周兆丰铺好床铺,毛巾被崭新,沙发靠垫代替枕头。樊文锦一下子倒上去:“谢谢你。”
“小事一桩。”周兆丰转身向外走,“晚安。”
“你不怕我偷你东西?”樊文锦说。周兆丰回头看,樊文锦趴在床上晃了下脑袋。
“你不怕我占你便宜?”周兆丰关灯闭门。
早上醒来,四周十分安静。樊文锦下床走进客厅,低头看见狗在吃食盆里的狗粮,抬头望见钟表上的7:37。他去推了下周兆丰的卧室门,床已被收拾整齐。“人呢?”他喊道,没人回应。到处转了转,他很快确定周兆丰出去了。刚开始想现在要做什么,他看着狗跑向房门。十多秒后,周兆丰开门进来。
“早。”樊文锦摸了摸后脑勺。
“我以为你会再睡会儿。”周兆丰左手拿着整套刷牙工具,右手拎着小笼包和玉米羹,“去洗漱,等你一起吃早点。”
樊文锦接过刷牙工具:“连牙膏都买了新的。”
“早晚都得买。”周兆丰将早点放到茶几上。
四分钟后,樊文锦坐到周兆丰对面:“你家没有餐厅。”
“我自己住,餐厅大材小用。”周兆丰喝了口玉米羹。
樊文锦夹起一个胡萝卜馅小笼包:“要是爸妈或朋友来吃饭呢?要是女生让你做烛光晚餐呢?”
周兆丰笑了笑,过了片刻才说话:“我和父母不怎么见面。朋友们常去我的理发店,很少来这里。我很久没约会了。”
“你应该比较抢手啊。”樊文锦小心翼翼,“你是独身主义者?”
“你才十七岁,却会用这个词。”周兆丰诧异道。
“我成绩一般,但我懂的不一定少。”樊文锦望了望钟表,“你上午不上班?还是周日不上班?”
“上班,九点以后。”周兆丰吃下一个牛肉馅小笼包,“一会儿跟我去遛狗吧。”
“好。”樊文锦愉快道。
7:54,樊文锦牵着狗,周兆丰提着一小袋垃圾,两人一起下了楼。将垃圾扔进垃圾箱,周兆丰扭头看见狗拖着樊文锦前进,他笑着赶上去:“我来吧。”
“它太猛了。”樊文锦交过狗绳。
“它是个姑娘。”周兆丰稳步向前走,同时注意到樊文锦的米色短裤和瘦长小腿,“你最好加强锻炼。”
“或者养小型犬。”樊文锦挑了下右眉毛,周兆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走完短而拥挤的人行道,并肩跨过破损的斑马线,两人很快来到樊文锦昨晚待的公园。暂时远离喧嚣,融入绿色天地,两人边走边聊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周兆丰问。
“樊文锦。”他觉得别扭,“樊是上边两个木两个错号,下边一个大的那个樊。语文的文,锦绣的锦。”
周兆丰在脑海里写了写:“好名字,寓意肯定更好。”
“不知道,管它呢。”樊文锦认真了些,“你的名字是什么?”
“周兆丰。”他的笑容更大了,“周围的周。瑞雪兆丰年。”
“我喜欢。”樊文锦快速看向淡蓝的天,“天气不错,我喜欢。”
“没想到你喜欢这么多东西。”周兆丰突然打了个喷嚏,“你一定也喜欢回家的感觉。”
樊文锦的心情急转直下:“别想赶我回去。”
“跟你相处很不错,但你以为我会一直任你流落在外?”周兆丰无奈道。
“我没流落在外,你收留了我。”樊文锦表面强硬,内心欢喜。
周兆丰耐心不减:“那是不对的,甚至是违法的,你想让我坐牢吗?”
“我不会害你坐牢的!我会回到那个破房子,回到那个破学校。”樊文锦白了一眼,“现在我们聊点别的。”
“行,聊点别的。”周兆丰看了看附近,随后注视樊文锦,“我是艾滋病毒感染者,最近开始发病了。”
“啊?”樊文锦停步,周兆丰不变表情,樊文锦的声音沙哑了些,“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周兆丰从裤兜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零钱:“只要你住在这城市,这些钱够你坐车回家了。”
樊文锦回过神来,他看了看被递到自己胸前的零钱,又看向故作冷漠的周兆丰,紧接着一拳捶开周兆丰拿着钱的手:“拿你的情况当逐客令,你以为这管用?”
“屡试不爽。”周兆丰得意地笑了,接着表情跟声音一起变沉,“想得病就留下。”
“我不是三岁小孩!”樊文锦平复着情绪,“生物课上提到过,我还查过资料。”
“查资料就行了?要是我是坏人呢?”周兆丰急切道,“三岁小孩总以为自己了不起。”
樊文锦刚要反驳,转念一想,他看向狗:“你主人是坏人吗?”
狗貌似不解地看着他,他弯腰靠近狗:“你是坏狗吗?坏人养了条坏狗?”
周兆丰不禁笑了。狗舔了舔樊文锦的脸颊,他直起腰来:“今天我要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跟着谁就跟着谁,谁都无权干涉我。”
“那你还是跟着我吧,免得被当成跟踪狂。”周兆丰将一只手伸向前方,樊文锦向前迈了一大步,两人继续走起来。
看了半分钟的光景,樊文锦忍不住了:“你现在什么感觉?身体?”
“还活着。”周兆丰自嘲道,“我故意忽视这种问题。”
樊文锦边走边想,随后一个箭步来到周兆丰正前方:“你看起来很健康,确定过了潜伏期?”
“你介意吗?”周兆丰谨慎地让右手靠近樊文锦的左手。
“你介意吗?”樊文锦用左手握住周兆丰的右手。
周兆丰微微笑了笑,接着将樊文锦的左手放到自己的右耳后。樊文锦慢慢摸了摸,轻轻摁了摁,肿大的淋巴结使他神色凝重了些。
“这不是全部,会越来越严重。”周兆丰绕开他先走起来。
一阵微风吹来,樊文锦转身跟上去:“你也太淡定了,这应该是好事。”
“你没见过我边做噩梦边盗汗,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周兆丰赶忙去想相对轻松的事,“昨晚煮面条时,我又吃了一次药。”
“很贵吧?”樊文锦问。
“去疾控中心领的,免费。”周兆丰看了看湖面上的倒影,“我常年吃药,不像药罐子吧?”
“比我更不像药罐子。”樊文锦朝自己的倒影扔了块石子,“想瞧瞧过去的你。”
“不难。”周兆丰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相册分组,“你自己看吧。”
樊文锦滑起手机屏幕,双眼随照片更迭而睁大:“哇——”
最新照片拍在三周前,最旧照片拍在五年前,五十九张照片的背景都是健身房。不管是穿运动装还是打赤膊,多张照片上的周兆丰壮硕挺拔,龙精虎猛,锋利的肌肉满载雄性荷尔蒙。跟现在相比,照片上的周兆丰气色更好,气场更足。樊文锦还注意到他常换发型,有的看起来不错,有的看起来一般。
“老了,去不动健身房了。”周兆丰拿过手机并将其放回裤兜,“不知道掉了几斤肉,我没称。”
“之前你巨能吃。”樊文锦记得周兆丰吃了十来个小笼包。
“我同样巨能吐。”周兆丰做了个八字眉鬼脸,“你很幸运,没见识过。”
樊文锦似乎要看透那双温和的眼睛,趁周兆丰还没发觉,樊文锦转移目光,随之望见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漫步。母婴、血液、性接触,樊文锦排除第一条传播途径,接下来只能将周兆丰跟后两条联系在一起。因性接触而感染的潜伏期往往更长,想到这一点,樊文锦组织好了问题:“你什么时候被确诊为阳性的?”
“十年前。”周兆丰察觉到了好奇心,“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被感染的。”
“我不会评判你。”樊文锦快速说,接着放慢语速,“在心里也不会。”
一丝疲惫的笑意飘过周兆丰的脸,他不紧不慢地诉说起了往事:“我生长在一个小山村,大概是所有孩子里最爱做白日梦的那个。大人们常笑我胡思乱想,但我始终没改主意,想脱离那里,去外面的世界。那些日子我忘不了,应该是,上午跟支教老师学多个年级的知识,中午看四面八方捐来的各种书,下午在庄稼地里累得腰酸腿痛,晚上躺炕上假装自己在夏威夷海滩晒日光浴,你想象一下。”
樊文锦由衷地笑了:“梦想还是要有的。”
“对,万一实现了呢?”周兆丰低头笑了笑,“在这句话泛滥之前,我就抱着这个想法逃离了故乡。那年我十七岁,跟你一样大胆,却不如你聪明。我直接来到了这城市,陌生的一切使我......如获新生,同时也走投无路。像抓救命稻草,我找了份体力活,工地上管吃管住,但迟迟不给我发工钱。一天,一群领导来工地上视察,我搬砖时踩脏了一个老领导的皮鞋。”
“然后呢?”樊文锦想笑又笑不出来,他仿佛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陷入恐慌。
“老领导很快消了气,但工头把我开了,说月末统一发工钱,让我到时候回去领。那天晚上,我本来得露宿街头,结果,去视察的一个小领导在工地附近找到了我。白天时这男人跟我说过两三句话,他大概三十几岁,我早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他请我吃了顿大排档,在那之前我从没吃过更好的东西。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带我去了一家大酒店。进入一个豪华的房间,我看见十来个人都在......寻欢作乐。”周兆丰避开樊文锦的视线。
樊文锦追上周兆丰的视线:“我说过,我不是三岁小孩。”
“我想离开,又不知道能去哪儿。那男人让我去洗澡,我头一次见到那么好的浴室,在里面待了很久。他不给我新衣服,我系上浴巾出去,他递过来八张崭新的一百块,开始去扯我腰上的浴巾。”周兆丰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你当时十七岁。”樊文锦几乎咬牙切齿,“畜牲!”
“也是我咎由自取。”周兆丰攥紧狗绳,“那是我唯一一次跟别人发生关系。我什么都不懂,不过他给我戴了套。”
“那......”樊文锦快速想着,“他咬伤了你?”
“没有。实际上,他可能没感染。完事之后,他从一个女人那里拿来一个注射器,不是给他自己用。那女人疯疯癫癫,我只觉得那里面装的不是好东西,没想到别的问题。好几分钟,那男人向我美化那个注射器。然后,我不再拒绝,他用注射器扎了我的右大腿内侧。我不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中午醒来,房间里只剩我自己。那八百块也不见了,下午,保安把我赶了出去。”周兆丰吹了声轻松的口哨,“我再也没见过那男人,没去寻找他。我不想看见他,不想想起他。”
“接下去怎么办?”樊文锦魂不守舍,像要去十年前,帮那个跟自己同岁的孩子。
“我这不是熬过来了么。”周兆丰拍了下樊文锦的左肩,“被那样感染,十年后才发病,我创造了一个小奇迹。”他的笑容点燃樊文锦的笑容,“接下去啊,在街上晃了两天后,理发店的老师傅收留了我。他爱人去世得早,俩孩子常年在外地。起初我给他当学徒,后来我成了他的第三个孩子。他是第一个知道我感染的人,也是照顾我度过急性期的人。二十多天里,最严重时我都起不来。浑身又疼又没劲,高烧低烧反复来,腹泻成了日常任务,还总忍不住去抓那些皮疹。”
“你当时怎么想的?”樊文锦问。
“有时我很愤怒,想赶快好起来。只有两三次,我怕自己会死。那时我不了解这种病,但心里隐约知道突然大病一场跟那天晚上有关,所以我还很羞愧。确诊后,一开始我把自己看作垃圾,想死。师傅帮我摆正心态,生活很快正常进行,至少看起来很正常。”周兆丰将注意力放到樊文锦的眼里,“我尽量不去想,它时刻吞噬着我,方式不止一种。”
樊文锦看着周兆丰眼里的映像:“由内而外,由外而内。”
周兆丰略感意外,脸上浮现几许慰藉:“估计我最后是讲故事累死的。说说你吧,因为什么事离家出走?”
“不是因为什么事,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樊文锦目光闪躲,“我......”
周兆丰不解,侧了侧脸表示等待。
樊文锦停步,双眼微颤起来:“我对女生不感兴趣。”
周兆丰慢慢扬起眉毛,又慢慢落下眉毛:“你是——”
“对。”樊文锦看向一边,小声如同自言自语,“我就是说不出那个词。”
“樊文锦,我没记错名字吧?”周兆丰将一只手放到他背上,“我不会评判你,在心里也不会。”
“我以为就算不打我,你也会离开。”樊文锦湿了眼,“毕竟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害惨了你。”
“你在开玩笑?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周兆丰抚摩樊文锦的背,“你不用替任何人道歉,包括你自己。”
樊文锦咬了咬腮:“那我能问个问题吗?”
“尽管问。”
“你是直的对不对?”
周兆丰点了点头:“我对男的不感兴趣。”
“靠。”樊文锦的表情像抓娃娃差点成功。
周兆丰恍然大悟:“真的?哇——我受宠若惊。”
“你不准再提这件事。”樊文锦羞人答答。
“你可以再提这件事。”周兆丰洋洋得意。
太阳又升了一分,两人继续走下去。一个骑行者骑过水管旁,车胎不停转出水线。周兆丰收回视线:“父母受不了你的取向?”
“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只告诉了你。”樊文锦看着水线在消失,“我觉得说出来会毁掉一切,包括我自己。”
“不说出来,你就是活在谎言里,随时都得对付危机感。”周兆丰看着这张年轻而不天真的面孔,“你放弃了很多权利,比如爱。”
“我原本有那些权利吗?”樊文锦此时不感到压抑,没像往常一样发泄情绪,“你把你的情况告诉别人后,结果怎么样?”
周兆丰有些不情愿,不是为了自己:“父母不再主动跟我联系。我的朋友都是我的病友,已经走了两个了。谈过几次恋爱,有的女生怕了就逃了,有的女生会等等再离开。没有未来,很难做到活在当下。不同于我,你还可以。”
“你也可以!”樊文锦飞快寻找着证据,“你正活着。”
将狗送回楼上后,两人一起来到仅十几平米的理发店。老师傅已离世两年,理发店的样子依旧传统,跟附近那些宽敞、新颖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上午顾客较多,绝大部分是老人小孩。樊文锦有时看着周兆丰工作,趁着小空隙跟他聊几句;有时看看报纸,随后起身将开水注入暖壶。接近中午,店里只剩两人了。
“你手艺不错啊。”樊文锦倚在沙发上。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周兆丰又注意到了樊文锦的短刘海,“我可以给你换个发型。”
樊文锦照了照大镜子:“来吧。”
读高中后没换过发型,他让周兆丰自由发挥。多种工具同时或轮番上阵,周兆丰好像玩起来了。樊文锦端正地坐着:“我说的是自由发挥,不是即兴发挥。”
“我明白,两者只有一线之隔。”周兆丰手里的牙剪动了动,活像鳄鱼嘴。
“你最好是个天才,而不是疯子。”樊文锦通过镜子看到牙剪咬下一大撮头发。
近二十分钟后,周兆丰放下梳子:“你快掰弯我了。”
“让我缓缓。”樊文锦望着镜子里的短款Undercut,他多次见过这个发型,但仿佛从未见过这个男生,“我明白你为什么常换发型了。”
周兆丰会心一笑:“喜欢吗?”
樊文锦从下巴上拿开大拇指:“爱死了。”
两人用手机拍了几张合影,随后周兆丰出去买午饭。晴日当空,近半小时后,樊文锦担心起来:他怎么还不回来?
樊文锦去门口望了望,不见周兆丰的踪影。因为樊文锦想吃石锅拌饭,周兆丰略过附近的小吃店去了稍远的商业街。为什么不回答“都行”或“来碗馄饨”?忘了他生病了吗?樊文锦默默自责。他可能晕倒了,可能被车撞了。樊文锦心急如焚,他拿上周兆丰的钥匙,锁上理发店快步走出去。
街上熙熙攘攘,他跟陌生人们或擦肩而过或碰巧相撞。有人踩脏了他的新百伦,他只管困阻前行,不断辨别着各色各样的面孔。越过十字路口时,红绿灯正在交替,他跟一个车主都在前进,轿车险些撞到他。车主骂了两句,他不理会并继续前进。一个饮品摊的叫卖喇叭再次响起,他下意识地瞥过去,竟发现饮品摊后方的短巷里,四个男人对蜷缩在地上的周兆丰拳打脚踢。樊文锦似乎窒息了,他冲了过去,如同追逐地球上最后一丝空气。
“住手!”他推开两个中年人,另一个中年人主动让开。他踹开蹲在地上挥拳的青年,紧接着用自己隔开四个陌生人和周兆丰,“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青年站起来要动手,主动让开的中年人将其拦下,又面向樊文锦:“小子,别多管闲事。”
周兆丰边喘边咳:“你......快走,求求......你!”
“不!”樊文锦用怒火压制泪水。
一个中年人半摘口罩:“你瞎帮忙,他有艾滋病!”
一个中年人提了提手套:“走吧小孩,别妨碍爷几个尽公民义务。”
“尽公民义务?”樊文锦匆忙想到一计,他将钥匙抵到手心上,“我也有艾滋病,来啊,来啊!”
他靠近四个陌生人,手心越来越接近被划破。四个陌生人倒退起来,他作势扑过去,四个陌生人转身跑起来。青年跑得最快:“死玻璃!基佬早晚死!”
“你永生啊?!”樊文锦望着他们跑出短巷,接着,他转身看见周兆丰咬着牙站起来,他立刻走过去,“我们去医院。”
“不,我没事。”周兆丰看见樊文锦的手心无恙时松了口气,但仍然神色凝重,“你不该那样做,没听说过艾滋病人报复社会吗?你那样做会让人们更怕像我这样的人。”
“那我该看着你被打死?”樊文锦不只为自己感到委屈,“像你这样的人,不一定像你一样善良。就刚才那情况,我顾得上那么多吗?”怒火渐熄,泪水渐涌,樊文锦马虎地用手背擦眼睛。
周兆丰不知该说什么,手足无措三秒后,他熊抱了樊文锦。
回到理发店,两人吃起石锅拌饭。周兆丰一番解释,樊文锦得知四个陌生人是几个高中女生的家属。几个高中女生寻找HIV感染者,对其进行采访,旨在科普相关信息并呼吁学生合理看待HIV感染者。只有周兆丰主动联系了几个高中女生,最后有三个人接受了采访。录像被打上马赛克,在校内广泛播放,几个高中女生承诺保密。不知通过什么,家属们找到了周兆丰。指责变成争论变成暴行,解释变成争论变成挨打。
确定两个接受采访的朋友很安全之后,周兆丰放下手机:“你猜怎么着?没有人后悔。”
“不过你该谨慎些。”樊文锦吃下一口豆芽,“刚才那事,可以说是我不信任别人的原因。”
“别放弃信任这种东西,因为昨晚你信任了我。”周兆丰夹起菠菜和香菇,“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打我的脸吗?”
“长得好看下不去手?”樊文锦其实有点明白。
“他们怕沾到鼻血染上病。”周兆丰将菠菜和香菇蘸上辣酱,“他们边打我边防止我流血。”
两人沉默了三秒,接着不约而同大笑起来。两面笑容互相感染,两个笑声源源不断。周兆丰握拳轻捶起桌子,樊文锦前仰后合要笑出眼泪。
“我妈边让我戒网瘾边给我买游戏机。”樊文锦引爆又一波笑声。
“别跟我比谁的生活更精彩。”周兆丰平复呼吸,“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喜欢男的?”
樊文锦揉了揉脸:“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喜欢女生?”
“十二三岁吧。”
“跟你差不多。”樊文锦挑起一大块米饭,“只不过暗恋对象不是女生,要么是某个男明星,要么是那个......有点黑、特爱笑、数学好、会游泳、偶尔飙脏话的男生。”
“记得这么多。”周兆丰慢慢嚼起牛肉。
“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聊这些。”樊文锦拿起水杯喝了三口,“你能做我的家人吗?”
周兆丰愣了愣,随后搁下筷子:“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樊文锦从未如此郑重,“我知道你可能活不过三十岁,我知道你可能变成什么样子,但我问你,听好了,听准了,你能做我的家人吗?”
周兆丰感觉自己回到了十七岁,从故乡出发的那一刻:“我能。”
完成下午的工作后,按照周日晚的惯例,这次在樊文锦的协助下,周兆丰将理发店变为“夜店”。挂起飞镖盘,打开多彩灯光,备好扑克牌和乒乓球,买来多种饮料和零食。日落月升,周兆丰的朋友们陆续过来了,八个人一起让房间热闹起来。音乐变成了Rihanna的《Diamonds》,女士们拉着男士们摇摆起来。
“距你离家出走快24小时了吧?跳支舞放松下怎么样?大家会笑话你,但也会笑话自己。”周兆丰摇摆起来。
樊文锦笑了:“好吧,哥哥。”
所有人都跟着歌曲尽情舞动——So shine bright tonight you and I.We’re beautiful like diamonds in the sky......
十年前
浴室里,周兆丰关上花洒。
墙的另一边,男人即将结束通话:“文锦听妈妈话,爸爸完成工作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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