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雪凝风

作者: 朴直子 | 来源:发表于2018-08-18 12:27 被阅读595次

古代有一长袖国,国王平生只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歌舞。

要说喜欢歌舞,大概是所有昏君的共性,但这位国王有些不同,他更喜欢舞蹈这门艺术,所谓君子好色而不淫,说的大概就是这类从艺术的视角欣赏美色的人。

因为国王是个专业人士,宫女们便竭尽所能,搜罗世间最为精妙的舞蹈,日夜排练,希望借此平步青云,获得国王的垂爱,享尽恩宠。

宫女们不惜重金挖掘各种奇妙舞蹈,时至远古,遥及千里,把时间和空间上所能找到的舞蹈都寻觅遍了。一时之间京城处处都是露天的歌舞台,民间的女子们也希望能一舞动天颜,麻雀变凤凰,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举国歌舞升平,恐是亡国之兆啊!” 有耿直的大臣忧心忡忡,直言进谏。

然而事实是长袖国非但没有因此衰落,反而更加繁荣了。

因为听说长袖国的女子个个能歌善舞,且不避人,在市井歌舞台上便随兴起舞,其他国家的富人们都乘着马车,不远千里过来观看这异域风情。

来了总得消费,住店吃饭,献给舞女的鲜花礼物,都得花钱。长袖国的国民纷纷做起了生意,旅店,酒肆,奇珍杂货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大量的外国商人前来淘金,一时之间京城人满为患,商业空前繁荣。渐渐地,长袖国便成了周边各国的贸易中心,国力强盛,人民富庶。

之前那些向国王屡次谏言,提醒国王“为君者不宜有特殊嗜好,沉迷歌舞要亡国”的大臣们纷纷闭了口,且仿佛成了过街老鼠,动辄便被其他大臣耻笑为鼠目寸光,腐儒误国。

让臣民不解的是,国家越来越富,国王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了。

山珍海味有吃腻的时候,舞蹈也是一样。看得久了,总没什么新花样,便觉得乏味。而宫女们都把舞蹈当成是一个捷径,功利心重了,难免就浮躁,苦练基本功的人少了,倒是寻求各种机会急于卖弄的人多了。这些拙劣的舞技哪能骗得过精通舞蹈的国王,对于宫女们的舞蹈,他开始有些厌恶了。

再看宫女们跳舞,他也总是面沉似水。宫女们的舞蹈稍微有些瑕疵,他就呵斥她们停下,厉声指责。宫女们不知道国王为何变得越发挑剔,只个个噤若寒蝉,小心翼翼。越是战战兢兢,越是容易出错。国王越看越生气,以至于不再只是言语斥责,而是喝令左右将出错的宫女拉出去暴打一顿,有宫女身子弱挨不住,当场便被杖毙了。

一天,国王出游,行至市井的一处歌舞台,见台上一女子,穿着一身白衣,披一层轻纱,翩翩起舞。她的舞姿轻盈曼妙,微步凌波。宛如天上仙子,无半分人间俗态。虽是夏日,只远远看着便觉有阵阵凉风袭来。国王看得如痴如醉,心旌摇荡。

等女子舞毕,国王命左右驱开围观人群,走上前去。

“不知姑娘所舞何名?” 国王问。

白衣女子见到国王,便走下歌舞台,轻施一礼。然后缓缓地说:

“民妇随意为之,只图大家一乐,并无什么名称。惊扰了圣驾,还望恕罪。”

“可愿与我回宫?” 国王问。

“民妇已有夫君,望陛下体谅。” 女子说完,又轻施一礼。

国王第一次碰钉子,还是在这市井众人围观之下,有些尴尬,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便又说:

“那只请姑娘去我宫中做客三日,为我舞几曲,可否?三日之后姑娘便可自行离开。”

“民妇长于山野,只能在这市井之中随兴起舞,博父老乡亲一乐,登不得大雅之堂。到了陛下的金殿,恐怕就不会舞蹈了。望陛下体谅。” 女子说。

国王有些脸上挂不住了。

一同随行的相国看出了国王的尴尬,立刻抢步上前,呵斥道:

“大胆刁妇,不识抬举。得到陛下邀请,是何等荣耀,你竟然如此无礼。但凭这忤逆圣意,便已经是死罪了!还不乞求圣恩,饶你一命!”

女子看了看相国,没有说话,只把眉头一锁,把头扭向一边,那个样子,就好像是受不了相国的口臭。

有围观群众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

相国大怒,便喊道:

“来人,把这个冥顽不灵的刁妇押走,关进大牢!” 

国王默不作声,翻身骑上白马走了。

士兵们上来押那个白衣女子,围观的人有义愤不平的,更多的是向相国求情,相国并不理会,径自上马,追赶国王而去。

女子被士兵们押着,去向城中大牢。一路上都有百姓跟着,时不时向士兵求情,让他们放了那个女子。

“乡亲们,别为难我们了,相国下的命令,我们有几个脑袋敢放人?” 一个士兵说。

“你们会判她死罪么?” 人群中有人问。

“那我们可说不好,相国刚才不是都说了么,忤逆圣意是死罪。” 一个士兵说。

“嗨,你们放心吧,这是陛下看上的人,哪那么容易就判死罪?不过要出来,这辈子恐怕也难了。”

一个士兵笑着说。

人群中有一白衣男子,一直跟着,几次想冲破人群到那女子身边去,都被士兵挡了回去。女子也几次回头看他,冲他不停摇头,意思是让他不要冲动。那男子,虽是男儿身,却生得唇红齿白,顾盼生辉。尽管眉头紧锁,面露愠色,仍能看出他的五官精致得连世间绝色的女子也要汗颜。

男子在人群中,紧紧跟在士兵们后面,直到大牢门口,看着女子被押进大牢,消失不见。人群渐渐散去,男子独自一人伫立在大牢的门口,久久不去。

女子被关进大牢之后,国王去看过几次,但她不再开口说话,见了国王只把头扭向一边,无论国王说什么,她都沉默无语。国王讨了几次没趣,便再也不来了。

时至大寒,国王百无聊赖,便召集群臣,与他一起去郊外赏雪畋猎。

在郊外的猎场,国王追赶一只野兔,来到一处湖泊。湖泊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让国王眼前一亮的,是在湖泊的正中央,有一白衣女子,正在舞剑。

那女子形似之前在市井歌舞台看到的女子,姿态也颇有相似,只是多了几分刚劲。只见她身姿飘逸,步法轻盈,她的剑舞出点点寒光,闪烁间如同晴朗夜空中的星辰,她的白衣旋转如一朵白色的梅花,掀起阵阵飞雪,似一道风盾,回旋在女子的四周。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国王看得如痴如醉,口中吟诵着他记忆中最优雅的词句。不,世上没有一种语言能形容眼前的女子。

等女子剑舞完毕,国王忙驱马走向前去。

到女子跟前,国王正欲开口,只见女子回过头来,国王仔细打量,竟然是一个男子。男子见到国王,并不惊讶,只微微一笑,深作一礼。国王见此,忙下马上前。

此时国王的侍卫和臣子们都已经赶了过来,见国王距一剑客仅几步之遥,忙欲上前护驾。国王断喝左右,示意退下。

“不知先生所舞何名?是哪位高人所创?我平生竟未曾见过。”国王语气中带有从未有过的虔敬。

“此舞名素雪凝风,只是在下随意自创,让陛下见笑了。” 剑客再次施礼,回答道。

“先生真是天下第一流的舞者,哦不,是剑客,不知可否与我回宫中,我当以国士相待。”国王问剑客。

“谢陛下抬爱,只是陛下有所不知,我只是一山野村夫,习惯了吸风饮露,游历山河。只有在这大寒之日,湖泊之上,才能舞出这素雪凝风,若是到了金殿之上,便不会舞剑了。” 剑客答道。

“世间竟有这等奇事……” 国王心中大憾,听到这似曾相识的推辞理由,便想起市井的那个女子,便有些神伤。或许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是不能轻易得到的。

左右正要上前呵斥白衣男子的无礼,国王忙摆手示意左右退下。有了之前的挫折,他深知真正的世外高人,不会屈服于世俗的权威,惹恼了他也只是自讨没趣罢了。

“那不知何时能再次一睹先生舞剑?”国王又问。

“那……恐怕只能等下一个大寒,湖水冰封,被大雪覆盖之时,我便会来此舞剑。”剑客说。

“也好,不过是一年光景……” 国王与剑客告别,目送一袭白衣远去,直到那白点越来越小,与冰雪融为一色,再不可见,才满怀惆怅回宫去。

回到宫中之后,国王渐觉食无滋味,诸事无趣,比之前更不能忍受宫女们的舞蹈了,这群庸脂俗粉矫揉造作地扭动,竟然也能称为舞蹈?他想起之前对宫女们的封赏,有些恼羞成怒,金玉财帛对他来讲实在是无所谓的,但怎么可以赞赏这样拙劣的舞技呢?他感觉四周总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嘲笑他品位低下,浅薄无知。

国王稍一闲下来,眼前便浮现出白衣男子舞剑的情景,那样惊为天人的剑舞,此生若是再得一见,死也无憾了。

有不知好歹的宫女,没有察言观色的天赋,却有不屈服于命运的心。看到国王总是愁云惨淡,便伺机在国王眼前卖力地跳舞,企图取悦国王。气得国王暴跳如雷,追着她连踹几脚,从大殿踹到门外,又从门外踹得她滚下台阶,脑袋撞在柱子上当场毙命。

宫中的风很快吹到民间,大家都谈舞色变。

再也没人敢在市井的歌舞台跳舞了。有勤快的大臣,怕国王出游看到歌舞台影响心情,便吩咐人把那些歌舞台都拆了。

民间传言四起,有人说国王疯了,因为痴迷舞蹈,得了失心疯,看见有人舞蹈就会发病。又有人说,国王出巡的时候碰到了妖魅之物,被附了身了,现在的国王已经不是国王本人了,是那个妖魅。还有人说,那个妖魅是要吸人精气的,而且专挑会跳舞的人,有个宫女就是大白天被吸了精气,当场就死了,被扔下台阶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副白骨,可吓人了。

民间的这些荒诞传言,虽然越传越玄乎,但是到了大臣们耳朵里,就只是付之一笑无人相信了。因为他们当中,另有一个传闻。这个传闻可信度更高,最初是那些大寒狩猎之日随行的大臣们传出来的。说国王得了龙阳之症,现在厌恶女子,只喜好美男子。

正当传言四起,人心惶惶之时,大旱出现了。

立夏之后,天上的太阳突然勤奋起来,一天都不缺席,工作得越发卖力了。此后的半年,一滴雨都没有下过。民间的谣言和大臣中的传闻终于合流,形成了最终的版本。国王被妖精上了身,得了龙阳之症。天降的灾祸也证明了这点,国王是龙,龙不再和女人交合,便成了纯阳之身,所以天就不再下雨了。

国内人心惶惶,动荡便开始了。

最先是西境的尚武国,闻风而动,开始不断骚扰长袖国的边境地区,先是抢掠边境居民的财物,抢了几次,发现并没有收到长袖国的战书,也没有看到长袖国派出军队驱赶他们,就越发胆大了,开始攻城拔寨,拿下了长袖国西境的几个小城。

这下大臣们急了,如此下去,国都过不了多久就不保了。他们数次向国王进谏,要尽快发兵收回失地,最好再抢对方几个城,把他们打怕了,边境才能恢复安宁。国王没有发表意见。这时主和派就出来说,现在国家遇到大旱,人民虽然暂时可以自保,但是没有余钱支持战争,还是派出使者,和他们谈判,大不了给他们点好处,等大旱过了,再作打算。

国王想了想,同意了主和派的建议。

他有自己的心思,眼看快到冬天了,和剑客的约定就快到了,这时候他什么都不想干,只望眼欲穿,等待大寒这一天的到来。

“尚武国只是趁乱骚扰而已,这种事情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些异邦的穷鬼,生性懒惰,不思劳作,只生得一身的蛮力,没钱了就在过冬前抢劫,不然冬天就得饿死。就当是积德行善,给他们些钱物吧。” 国王对大臣们说。

主和派大呼国王英明仁慈。

主战派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没有办法。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心不在焉的国王,叹气摇头。他们当然知道,主和派的那些人,家族往往都和尚武国的贵族大臣们通婚结亲,在边境贸易中各有利益,自然是不愿意打仗的,一旦战争开始,两国关系就会彻底敌对,那他们的通婚关系就可能被视为叛国,生意往来也会因两国交恶而阻断。

对于这些,国王其实也并非一无所知,他只是想,过了这个冬天再作打算,大寒之前,他只想静静等待,只有再次目睹白衣剑客的素雪凝风,他才能找到丢了的魂,否则即便是发动战争,他也没有信心可以获胜。

深秋。天还是那么热。国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好的预感总是容易成真。

终于等到大寒的这一天,刚过五更,国王就轻骑简从,带了十几名卫士,便直奔郊外猎场而去。到了猎场的湖泊之处,天色尚暗,只见湖水湛青如镜,倒映着参天的古树,一阵风吹过湖面,黑色的树影如同水鬼般,在湖底张牙舞爪地扭动。

果然,水没有结冰!

这个冬天也没有下雪,眼前的一切都是黑沉沉的。国王有些恍惚,他开始怀疑那个白衣剑客会不会只是他的一个幻觉,是他对舞蹈的痴迷凝成的一个心魔。眼前的一切,如同幽冥,全然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一片白色的世界。

天渐渐亮了起来,国王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色,记忆终于复苏,确信去年今日,正是此处,见到了那位白衣的剑客。他想起剑客的话,说自己只在大雪覆盖的冰封湖泊上舞剑。国王看着眼前苍茫的湖水,脚下的泥土因为覆盖了一层露水而显得有些泥泞,他确信这一个大寒,剑客不会出现了。

败兴而归之后,国王的身体就越发差了。

冬天就这么过去了,没有一场雪。国王知道,没有雪,就预示着又一个荒年要开始了。

好像上天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与去年一模一样的年景出现了。春天的雨稀稀落落地下了两场,转眼到了立夏。之后的半年,没有下过一滴雨。

长袖国国民的日子越发艰难起来。粮食越来越贵了。

自从去年歌舞台被纷纷拆掉,舞蹈之国这个美誉便名存实亡了,加上天降大旱,流言四起,边境的战争阴云笼罩全国,外国的商人们纷纷离开,国内的经济迅速凋敝。

倒是临近一个小国,照搬了长袖国的商业模式,在国内大力推广舞蹈,那里的国王并不喜欢舞蹈,这么做完全是学习邻国先进经验,没想到刚几年光景,就遇到了长袖国国中生变。长袖国的商业热度逐渐转移到他们那里,让他们成为新的贸易之都,这真是上天垂怜勤奋的人。长袖国本土的那些商人,舞女在国内没有施展的机会,也纷纷投奔那个小国。

长袖国的经济刚开始萧条的时候,大家想着熬过这个灾年,继续恢复农耕生活,日子也还能凑合,只是没有之前富裕了而已。可是万没想到的是,灾年过了,又来一个灾年。

这下开始捉襟见肘了。

首先涨价的是盐,然后是细粮,不到半年,粗粮也开始贵了起来。坐吃山空的速度远超人们最初的想象。国都的民众日子也开始艰难起来,就不用说那些本来就靠农耕的其他小城了。

没有活路的农民开始集结,到当地的官署抢粮。官署的粮毕竟有官兵看护,要得手并不容易。抢粮失败的饥民不被打死,也得被打残。因为饥民太多,官署的大牢已经接收不下,大家都想涌进这个管饭的地方,所以官兵们遇到饥民冲击官署粮库,一律都往死里打。

尚武国看到了机会,就派出细作,混入城中拉拢这些饥民,告诉他们如何与尚武国合作,在夜里偷偷击杀城门守军,开门把尚武国的军队放进来,他们就可以正式成为尚武国的士兵,从此吃上官粮。不仅如此,还和尚武国的士兵一样,享受破城后劫掠三日的特权。

开始他们还有些犹豫,可是听到劫掠三日,心一横就答应了。想起这些天出门乞讨,敲富户的门,不是被骂,就是被放狗咬。这些看到有人饿死在家门前都不肯给碗稀粥的富户,实在可恨。几个胆大的饥民入伙之后,本来犹豫的饥民们便也跟着入伙了,他们心想,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家不被人劫掠三日,也得入伙。

尚武国靠这个办法,毫不费力地攻城拔寨,一路高歌猛进。直到接近长袖国的国都,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国都附近的大城兵强马壮,粮草也相对充足,只据守不出,那些尚武国的军队毫无办法。

即便如此,长袖国眼看一半的国土,都被尚武国和其他几个周边国家占领了。

这个时候,长袖国的国王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及时出兵遏制尚武国的势头,事到如今,墙倒众人推,内忧外患,再想出兵就很难了,顾头难顾尾,纵然是猛虎也难敌群狼。何况如今的长袖国,也并非猛虎。

之前主战的大臣们,开始主张坚守。他们的理由是,虽然接连失城,但是主力未损,只要坚守住剩下的城池,休养生息,就可以伺机反攻。尚武国远路奔袭,虽然连攻数城,但基本都是没什么供给的小城,他们的粮草军需还是要从遥远的西部运送过来,很难持久。只要派小股精兵时不时地攻袭他们的粮道,让他们接济不上,很快就会自己撤军了。

而之前的主和派,此时却激进起来,他们虽然总体上同意对尚武国的进攻坚守不出的观点,但又提出,虽然尚武国实力较强,但是其他那几个周边小国,本是称臣纳贡的弱国,实力不堪一击,却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如果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那国家的威严何在呢?不如选一个实力最弱的,把它灭掉,提振一下国威,说不定能震慑诸国,让尚武国知难而退也未可知。

国王听完眼前一亮,当即就同意出兵小国的提议,要显示威严,最好的办法就是御驾亲征。国王英明神武,邻国就不敢小觑。尽管那些坚守派大臣极力相劝,但国王坚持要领军出征。

国王有自己的心思。之所以要出征,因为他已经压抑了很久,国中关于他的流言他是有所耳闻的,什么妖魅附身,龙阳之疾之类,他都一笑置之,并未深究。他知道,和这些流俗之人,难以解释舞蹈的艺术魅力,他们眼中的舞蹈,不过就是美色的代名词而已,才把自己和那些沉沦歌舞美色的昏君混为一谈。

与其去徒劳辩白,不如用一战去展示自己的雄威,让流言止于战功。

还有,他需要用征战之苦,去消磨内心的孤寂,暂时挥去那时时出现的白色身影。

这个冬天,湖面又是不会冰封的。深秋的酷热难消让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一点。他想象着待明年征战归来,雄威重振,而敌人也纷纷退去,在举国欢庆之时,他再次来到湖边,那时的湖面已经冰封,纷纷大雪中,他骑着白马欣赏那天地间独属于他的,素雪凝风。

为什么这么坚信那个白衣剑客一定会信守承诺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坚信,他这一生从未如此相信过一个人,只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白衣剑客,坚信不疑。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剑客的名字,但这并不重要。

让国王意想不到的是,出师不久,就遭遇了失利。

行军经过一个山谷的时候,国王的军队被路上埋伏的尚武国精兵前后夹击,陷于山谷中,像个包子馅。但似乎这些蛮兵们并不急于吃掉这个包子馅,只是围而不攻。

这里怎么会出现尚武国军队呢?自己要攻打的小国距离尚武国十分遥远,按自己原来的计划,即便是灭了这个小国,再回到本国,尚武国无论哪支军队都来不及有什么反应。

除非这支军队早就先于自己出发,在这里埋伏很久等着自己了。

长袖国国王心中一阵发凉,有些明白那些本来懦弱的主和派突然激进起来的原因。

原来他们和尚武国早有勾结,陷我于不义。怂恿我亲征攻打小国是假,半途设伏才是本意。但是既然如此,为何围而不攻呢?他们在等什么呢?

被围一个月之后,国王知道了答案。

第一支救他的军队到达了。

那是长袖国最精锐的部队,也是国王本人的御林军。他们个个以一当百,神勇无比。可是对手实在太狡猾,占据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几乎无法攻破。眼看着自己的将士在外围拼杀,一个个倒下,国王心如刀绞。

好不容易有几个猛将冲破重围,遍体鳞伤地进入包围圈,来到国王身边,却也无法把国王带出去。要杀出去,比杀进来还要难上百倍。

“我们大概是出不去了,这是个圈套。”国王对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说。

“嗯,此处易守难攻,如同一个口袋阵,而且看上去尚武国起码有三分之一的精兵都在这里,想来是早已设计好的。”将军说。

“我现在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杀我。他们的目标是你们。”国王说。

“原来如此。” 将军若有所思。

“希望不要再有援兵来了。” 国王仰天长叹。

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除了少数将士伤痕累累地攻进来,剩下的基本都被尚武国士兵斩杀殆尽。

让国王感觉预感不妙的是,敌人继续围而不攻。

如国王所料,一个月后,又有两支军队前来救援。他们分别从头尾进攻。结果依然是徒劳,和之前的御林军一样,这两支军队拼杀了两天两夜,除了少部分攻进来,其余多数将士都被尚武国的军队斩杀。

之后的几个月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支军队过来营救国王,人数一次比一次少,战斗力也一次比一次差。但他们毫无疑问都是忠心于国王的人。

最后一次,只来了几百老弱残兵,他们似乎不堪一击,却个个不惜命,没有一个往回逃的。是的,对于这些老弱残兵,尚武国的精兵哄笑着向他们喊话:要逃跑的赶紧跑,绝对不会追杀。

但没有一个人做逃兵。都红了眼睛往前冲。

“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回不去了。”一个冲进来的老兵奄奄一息,对国王说。

“之前来了几批人,没一个回去的,我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相国已经把持了朝政,所有他看不顺眼的将军,都派出来营救陛下,否则就定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下了大狱,也活不了。”

“是我害死了将士们。” 国王仰天大哭。

“不能留在这里,害死更多人了,我们拼杀出去,死也死个痛快!” 国王悲愤地大喊。

“杀出去!杀出去!” 将士们群情激愤,喊声响彻山谷。

国王带着将士,拼杀了两个时辰,居然杀出了包围圈。原来外围的尚武国军队全部都已经撤走了,只留下几百个人围困他们。

“人怎么都撤了?” 一个老兵问。

“看来,他们已经去攻打国都了。” 国王叹了一口气说道。

“杀回国都!和他们拼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死也要死在故乡!” 有一个年轻的士兵激动地大喊。有几个年轻的士兵也咆哮着赞同。

其他将士都不说话,只是看着国王,等待国王下达最后的命令。

“都各寻出路吧,各位将士,我有愧于你们!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想要杀了我去尚武国领赏,就动手吧,我不会有怨言的。” 国王颓丧地说。

将士们都低了头,轻声呜咽。

“我们跟随陛下一辈子了,就让我们尽最后一点力吧,就算不能保全陛下,至少也能替陛下再挡上几刀,黄泉路上,也好先去探个路。” 一个老兵说。

“愿意跟随陛下!” 将士们都齐声高呼。

“我们回家!” 国王忍住眼泪,坚定地说。

到国都的那天,正是大寒。

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大而密集。不知是在庆祝尚武国的胜利,还是在哀悼长袖国的沦亡。

远远地看去,国都城上的旗子已经换成了尚武国的,城门上站立的士兵都身着尚武国的铠甲。只见城门突然开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向他们疾驰而来。后来跟着一队尚武国的兵士。马车下来了一个人,正是长袖国原来的相国,他一脸堆笑地跑来,躬身施了个礼,说:

“参见国主。”

国王看了看他,苦笑道:“哪里还有什么国主,你眼前只不过一个亡国奴。”

相国面露尴尬,强挤出一丝假笑,说道:

“陛下已吩咐了,对旧主仍要施以主仆之礼。当今的陛下乃是宽仁厚德之人,早已颁旨,封国主为列候,府邸早已由下臣安排妥当,请列候随我回府吧。”

“我有一个要求,不知相国可否答应?” 国王问。

“列候但说无妨。” 相国说。

“我的这些将士,还请相国给他们一条活路。” 国王说。

“那是自然,陛下早已免了他们的罪。” 相国说。

“那好吧……我没有其他要求了。今日……可是大寒?” 国王问。

“正是大寒。” 相国说。

“我要去郊外猎场一趟,你们先回去吧。” 国王说。

“这……还是让我的士兵护送您前去吧。” 相国迟疑了一下说。

“好吧。”

国王翻身骑上白马,疾驰而去。相国反应过来,忙让手下的士兵骑马追上去。

猎场的湖泊上,一朵巨大的白色梅花忽隐忽现,伴着点点星光。国王骑着白马静静地看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怕惊扰了那朵梅花。

原来这才是素雪凝风的最高境界,他已经快过了风,让人看不见他的身形,只看到一朵梅花在风中飘摇,雪,散若星辰,旋转着包裹起那朵梅花,那其中最耀眼的几颗星星,便是他的剑舞出的寒光。

突然间,那朵梅花好像生出了一根枝子,连接着湖面。脚下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那枝子越发耀眼,梅花也旋转得越来越快。

“不好,你要……”  国王大惊失色,刚要喊出声,只见湖中心厚厚的冰层突然炸出一个洞,那片梅花便轻轻落了下去。

国王下马冲上前去,想要拉住他,却为时已晚。那片梅花寂静地向湖心沉去。

国王颓然坐地,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听到笑声,两个士兵才从远处追了过来。他们到了湖边,湖面上已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井口大小的洞,深不见底。白马在岸边哀鸣,声音凄厉。

“人呢?这怎么有个洞?” 一个士兵纳闷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个长袖国王被妖魅附身的故事?” 一个士兵声音颤抖地说。

“你可别吓我!这地方阴森森的。” 

“你说什么人能在这么厚的冰上打出这么齐整的洞?” 

“你仔细听听,好像远处有人在笑。”

“不对……这笑声好像是从洞口传出来的。”

两个士兵落荒而逃。

一个月后。长袖国被分成数十个县,正式划入尚武国。世上再无长袖国。

尚武国王大赦天下。

一个女子从天牢里走出来。常年不见阳光让她的头发和眉毛都有些发白,像是一个老妇,仔细看却不难看出,若不是面带憔悴,她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绝色的女子。

她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我的相公凝风?他是一个剑客,总穿一身白衣的。”

路人纷纷摇头。

“素雪,你没有死?” 街上有人认出了她。

女子回过头,见一老妇,提着篮子。

“李大娘!你有没有见到我相公凝风?” 女子忙抓住老妇的手,急切地问。

“哎,当年你在歌舞台上被官兵抓走,你相公就到处托人打听,后来听说你死在牢里了,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哎,都是那个昏君害苦了你啊。” 老妇摇了摇头。

女子苦笑,神情落寞。

“那个昏君后来怎么样了?” 女子又问。

“不见了,有人说看见他被妖魅附了身,在郊外的猎场投水自尽了哩。真是恶有恶报。” 老妇愤恨地说。

过了很多年,当地都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每逢大寒之日,郊外猎场的湖泊冰封,若是碰到大雪,就常常可以看到两朵巨大的梅花在湖面的冰上飘舞,能卷起好大的风,细看那风里还有点点的星光。

更诡异的是,每当这怪风一起,就能听到有一个老人的笑声。也有人说,那是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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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37f636c9edff:构思奇巧,别有情趣!
  • 娟娟新月:好文👍👍👍
    娟娟新月:@朴直子 😊
    朴直子:@娟娟新月 谢谢:blush:
  • 沐之馨:看得扑朔迷离,就是没弄懂,那个凌风为什么那么做?
    朴直子:就是他的一种复仇方式,人性中总有一种痴,使他们自我毁灭。有人为钱,有人为名,这个国王为舞。
  • 拉库里:起码1.5万字,功力见长
    朴直子:没那么长 哈哈

本文标题:素雪凝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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