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后的你，去了哪里

01

三爷爷是我女儿爷爷的弟弟，中等个头，身形精瘦，为人正直。

他一生行船，早年在水运社供职，后来改制，自己置办了一艘小货船，运些小吨位货物，跟三奶奶两个人风里雨里几十年。两个女儿先后出嫁，岸上也无牵无挂，一心经营生意，也可谓是丰衣足食。

02

女儿的爸爸弟兄姊妹七个，都离得不远，常常会聚在一起打牌聊天。两位老人每次在我们家附近上岸后都会来窜窜门，拉拉家常，有时打点小牌。他对生活严肃认真，在晚辈面前颇有几分威严。因为他有钱，晚辈们总打趣说想赢他点，每次他一来都会急着张罗打牌，可事实总不遂人愿，他几乎很少输，晚辈们在牌桌上经常说一些想赢又赢不了的无奈话语，惹得欢笑阵阵。

在平日的生活中，三奶奶是个十分节俭又极其吝啬的一个人，很不舍得买菜添衣，更遑论他人了。爷爷们弟兄六个，晚辈也众多，很少有人能在他家吃顿饭，三爷爷有时也当不得家，便会愧疚的叹息一番，这样大家就都不甚喜欢三奶奶。

03

二零零七年七月的一天，傍晚六点多钟，夕阳红似火，迈着迟疑的脚步久久不愿隐退。江面上风平浪静，船逆流而上，只听得柴油机的轰鸣声和湍急的流水声，水上来点微风都能让人浑身凉爽，惬意无限。三爷爷站在约摸六七十公分宽的船舷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上，然后把烟和打火机又装进了口袋里，他吸上一口后满足地吐着烟圈，抬起头微眯着眼睛眺望远方。此刻天上的红霞似云朵羞红的脸，红彤彤的铺在天边，旁边有几朵暗云在涌动，聚拢了又碎开，碎开了又聚拢，让人不免心生怅惘。

岸上住着人家，大门朝着江面，听得那妇人叫吃饭的声音，小孩在门口追逐嬉戏，小狗在他们周围摇头摆尾，鸡儿正慌着归笼，暮色里的炊烟轻扭着身姿，似腾空而去又慢慢散去。他在想，漂泊的船上生活还是沒有岸上的屋檐催人回家呀。

04

船舱窄小，所以舱门是向外推开的，三爷爷站在正对着门的地方，三奶奶吃罢晚饭后早早端了水入得舱内洗澡。洗完后三奶奶要倒洗澡水，她猛一推门，舱门向外弹去，只听得三爷爷惊恐的一声尖叫和同时落入水中“扑通”的声音，三奶奶情知不妙，疾步冲到舱外，只见水里的他身体仰身后退着，不停地挥舞着双手，两腿乱蹬，眼里呈现出巨大的惊恐，张大口使劲吐着水泡。

顷刻间，一万样她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是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地成了块空白，像电影忽然断了那样。

很快她回过神来，开始大声地尖叫啊，跳啊，双手狠命拍打着双腿，又不时奋力把手伸向水面，恨不得自己立即变成个长臂人，把三爷爷从水里拽出来似的。人们听到她凄厉的呼喊声，纷纷想办法靠过来，但是三爷爷下去的江面早已一片平静，就像不曾发生过什么似的，无不扼腕叹息。

05

深知三爷爷生还无望，一身瘫软的三奶奶颤抖着拿出手机，手指很不听使唤，手腕无力，反复拨弄几次后才好不容易拨通了女儿大伯的电话。

大伯通知了所有家里及三奶奶亲戚里的男性，交待大家快速赶赴出事地。大家得信后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有在家里的，有在外打工的，汇聚之后各自分头寻找三爷爷的尸体。

他们在方圆二十里内进行地毯式搜索，一星期的日夜作战，江水的被翻动变得混浊，鱼儿们争相逃窜吐着水泡，水草因站不稳而摇晃的身影，岸边树上飘零的黄叶随着水圈打转后顺流迅速漾开。江面上船来船往，常有八卦消息，唯独没有三爷爷的音讯。

搜寻的人眼睛熬红了，眼窝深陷了，胡子见长了，人也疲惫不堪，从希望渺茫到彻底的绝望，那叫一个煎熬啊。

最后大家统一意见，决定放弃搜寻，但都不约而同的再次望向了江面，几许心痛，难言的不舍，这个决定像是把心扎紧了做的。大家多么希望三爷爷笑盈盈的从远处走来，抑或是最坏的消息也应该现个身吧，让亲属们好带回家，可惜江面无痕又无声。

06

大家开着三爷爷的船，带着极度伤心的三奶奶回家举办丧事。

那个本该躺着亡人的榻上，他们冥思苦想放个什么好，有人出主意放根扁担吧，似乎也无人反对，就放了根扁担依榻竖放。看着那根孤伶伶黑漆漆的扁担，让人不由悲从心来，慨叹这人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凄凉。

三爷爷生前人缘颇好，又因为走得忒急，出殡时异常热闹。那天整条街摆满了鞭炮，站满了送行的人，不乏有人心疼的落泪，还听到他人的叹息:“多好的人啊，虽说有钱，却是生活俭朴，整日在河面上漂，不曾歇下来好好享过一天福。”

鞭炮接连的噼里啪啦，炮声连续的声震天，街上好似飘起了红烟雾，鞭炮渣铺满了整条街道，这是个不寻常的葬礼，棺材里安歇着一条有过太多劳碌的扁担，人们敬仰的那个人啊，却不知所踪，大家都不胜唏嘘。

07

葬礼过后几乎没有人去关注三奶奶的生活状态，而是有了众多的质疑声响起——有人说三奶奶笨，不知道当时丢根篙子给他，或者甩个盆过去；有人说三奶奶平常就对三爷爷苛刻，根本对她不好；有人开始骂她，憨x笨ⅹ，好像不再把她当作长辈，而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妇人。更有甚者，有人要去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三奶奶在三爷爷走后，自是不会再出船的了，她卖了船，吃上了低保，手上尚有积蓄，日子过得不算太差，只是比以往孤单了许多。

我也曾经有过诸多疑虑，作为一辈子行船的人来说，水性应该不会太差，避免落水和落水后的自救常识不可缺，在面临突发事件时，应该有足够的理性思维，这些疑问都无从佐证。但有一点勿庸置疑，三爷爷是三奶奶相伴一生至亲的人，每一个小小的怀疑和猜忌都是对亲情的亵渎，对人性的轻蔑，权且原谅她的无心之过吧。

08

三爷爷在三奶奶的眼皮下逐渐往下沉，直至消失，这一幕将永远印在她的脑海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迹，几十年的枕边人就这样变得无影无踪，她的心肯定锥心地疼。或许她也跟我想的一样，幻想着某个寂静的夜晚，三爷爷会忽现她的床前，说一句，我回来了。

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2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