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她的一生

作者: 戊子月的杂货铺 | 来源:发表于2018-10-16 18:21 被阅读228次

         戊子月

          高菊蓬着头发从我家黑漆漆的土坯房里冲了出来,嘴角留着口水,嘴唇白得吓人,我妈在后面追着她跑,不过高菊不管不顾地朝着院子外面奔,我妈落了下风。

           高菊路过我的时候,我妈在后面朝我喊,“快快,拉住她,你个鬼妮子,跟个树桩样儿站在那里........高菊啊,你往哪儿跑啊.......”十几岁的我明显比同龄女孩子矮小一号,根本不可能拉得住身材高大,还发了疯的高菊,不过我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骂我的机会。

           很多年后,我再回忆起高菊这个人,仿佛一切都停留在了这一幕上。

        一

           细细想想,高菊没有发疯的时候,是个美人。不过没人在意她的容貌,她是家里的长女,留着干活用的。她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妹妹聪明学习好,两个弟弟什么也不用做就已经是家里的宝贝了。

           高菊妈不止一次在我妈面前炫耀高菊,“姑啊,你不知道俺家菊可怜真是听话啊,我早晨出去割了两抹子稻回家,她猪也喂了,饭也烧好了,衣裳洗好,还去放牛.......”

           高菊妈叫刘香莲,和我妈同姓,刘香莲是村里最讲规矩的人,虽然除了同姓再也没什么关系,她还是认认真真地排了辈分,坚持叫我妈“姑”。

           我们村的女人们都爱三三两两拉帮结派,同一个帮派的女人要共享隐私才算够意思,我妈和刘香莲算一个帮派,所以刘香莲来我家来的勤。

           “姑啊,那小孩黑黑的,个子不高,人老实的很,俺家菊也老实,找个老实的好。”

            “姑啊,菊他婆家是俺二姥爷给说的,你不也认识俺二姥爷吗?以前在村里当会计,他说的还有啥好挑的啊........我也不像人家不讲理的,老王家来送结礼的时候,我就收了一半。”

           刘香莲不在的时候,我妈说,“老王家那小孩叫老实吗?就是个呆子,见个人都吓得没处躲,巴不得钻到锅灶子去。”末了,我妈还瞥了我一眼,“养个女孩有啥用?净操心。”

           我从来也不知道高菊对这个“老王家小孩”满不满意,反正这是正儿八经媒人说的媒,结礼也按规矩送的,她满不满意谁在意?

           答案是,她自己在意。结婚前三天,高菊跑了,很明显,她对这门亲不满意。

           刘香莲再也不来我们家了,最听话懂事的女儿干出这种没规矩的事,无疑是朝刘香莲脸上泼粪水。老王家还来人砸了刘香莲那破烂不堪的家,她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高菊爸被刘香莲从砖厂叫回家是半年以后了,他此次回来的使命是去找高菊,听说高菊去了南方,还进了厂。高菊爸也不知道南方是哪儿,有人说是昆山,有人说是广东,反正刘香莲让他干啥他就干啥。

        二

           高菊爸天没亮就出发,走了12里路才到镇桥头,从镇上到火车站,等了三个小时的车,到广州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刘香莲煎的那几个饼根本不挡饿。

           “菊他爸没饿死就算不错了,又不认字,广州那大的地方,他两眼一抓黑,哎,这次算是白跑一趟了........菊这个鬼妮子咋这不懂事,他们老高家都想活活气死我。”刘香莲又开始来我们家了,“姑啊,你说这么远的地方,她是咋跑过去的,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没。”

           高菊走了整整14个月了,刘香莲已经头发斑驳,身形干枯,每天早上在塘里洗衣服的时候,她都咒骂高菊去死。

           也许是受够了刘香莲的絮叨和四邻八乡的闲话,高菊妹妹又去了广州,这次,她找到了高菊,还带了回来。高菊瘦了不少,脸白了,蓝色T恤和一条修长的牛仔裤显得她精神格外好,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

           刘香莲又开始炫耀,这次的对象是她二女儿,“俺家兰还真能干,一个学生,跑到广州能找到她姐。”不过她的炫耀挡不住流言在各家各户里跑,村里人见识少,在这里没有不值一提的小事。

           “哪儿是她家兰能干,就是菊自个要回来的,俺三姨她家小妮子跟菊一个厂,菊在外面有人了.........”经过村里妇女几天的交头接耳,情况基本上清楚了,高菊在厂里谈了恋爱,这次回来就是和家里人打声招呼的。

           “姑啊,俺们这的人嘴碎的很,我都不敢跟其他人说。”流言穿了几天后,刘香莲又来了我们家。

           不经人介绍说媒,自行恋爱,在这个村里是大忌,刘香莲一再跟我妈强调,菊这个对象是他们厂里人介绍的,是厂长的儿子,有钱的很,“不过菊听话,还是回来先我问意见。”刘香莲说的诚挚真切,不过底气显然是不足了。

           再见到高菊的时候,她又换上了那条棕色的涤纶裤子,脸也不似刚回来的时候白,扛着锄头,一只装满花生的筐挂在锄头后面。

           “姑,你放学了?书包咋这么大呢?”高菊说话的语气和她妈越来越像了,她叫我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就逃开了。

            不过高菊也没在意,她手朝嘴上擦了一把,走开了,手上的土粘到了嘴巴上,留下两道灰印子。我这才发现,她嘴角似乎在流口水。

           “你个呆样子,高菊跟你说话,你咋也不知道理一下,真是上学上傻了。”我妈正在塘边洗菜,又开始数落我。

           我喜欢秋冬季节,每年这个时候,田里没了庄稼,衰败的稻茬儿一溜溜地排开,到处光秃秃的,几颗冷树孤独地站在对面山上,寒风吹过草垛,世界终于安静了。

           等到大雪封路的时候,就该过年了,村里的年难过,太穷了,到了过年就得花钱,家家都不好过。我妈开始给我织毛衣,一件圆领毛衣套在棉袄上,这就是我今年过年的新衣服了。

           “刘香莲命真苦,高菊这才回来多长时间,兰又跑了。”我妈边织边叹息。

           “哎呦,谁说的啊?跑哪里了?”隔壁的寡妇说话永远带着惊奇。

           “谁知道呢,学也不上了,说不准是去广州一趟,心野了。”我妈说着又看看我,“不过上学也没啥用,俺家女儿你看看,上成个傻子了。”

           我成了傻子,没上学的高菊也成了傻子,高兰走后没多久,她疯了。

        三

           高菊在广州谈的那个小伙子不是厂长的儿子,自然也没钱,他只是来自云南的一个普通流水线工人。虽然和老王家小孩一样个子不高,也老实,可刘香莲没看上他。村里人普遍认为,云南到处都是拐卖女人小孩的,万万不能嫁到那里去。

           刘香莲一句话就把高菊软禁了,“你要是敢走试试,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跳到门口大塘去,想你妈死,尽管走。”高菊没敢走,上次逃婚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和力量了。我也在这里长大,我明白高菊的怕和胆小。

           身不能动,心向往之,我一直觉得高菊疯是迟早的,疯了也是好事,再也不憋屈着活着了。不过我这些想法不会和我妈说,她们不会认同,或许她们也早就疯了。

           刘香莲的头发近乎全白了,瘦的就剩一副骨架了,高菊倒是胖了不少,整天披散着头发,留着口水,见人就笑。刘香莲再也拉不住她了,疯了之后的高菊力大无穷,经常沿着山前那条路跑出去,不过总是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这村子里有魔咒留住了她。

           那年冬天,大雪停后,好几家人的房顶都压塌了,我家土坯房上的瓦掉了好几块,我们只能用稻草铺上去。我妈在打稻场扯稻草的时候看到了高菊,她趿拉着双球鞋,站在雪地里。

           我妈烧了两大盆热水给高菊擦身体,又把火盆拉过来,她身上的臭味夹杂在炭火中间,熏得人直流泪。折腾了半天,她总算有了点知觉。红肿的手脚经过火一烤,高菊有点坐不住了,她不停地到处乱抓,许是又疼又痒的感觉把她惹毛了,她一脚踢翻了火盆。

           好在我们空荡荡的家里根本没什么家具,还四处漏水,火很快就扑灭了。高菊从我家里跑进白茫茫的雪地。

           辍学的高兰在外面也谈了男朋友,不过有高菊的前车之鉴,刘香莲不敢对高兰管得太紧。高兰抱着孩子回娘家那一年,高菊也有了婆家,这次介绍人是刘香莲自己。

           我时常想,如果知道十年后的事情,刘香莲会不会宁愿自己的女儿一生独行于山前的那条小路。

        四

           张顺剑像拖着一条麻袋一样,恶狠狠地拖着高菊朝村子里走来。高菊倒在地上,任张顺剑拽着她的胳膊走,蓬散的头发贴在脸上,隐隐能看到她脸上蒙着一层灰和血。到池塘边的时候,高菊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张顺剑抬脚就朝她的肩膀来了一脚。

           村里男人女人们赶了出来,高菊爸一下子冲过去推开了张顺剑,刘香莲愣住那里许久,她甚至没明白过来,地上那个臃肿的女人是谁。但是她闻到了张顺剑一身的酒气,人人都闻得到。

           张顺剑是个穷光棍,会做些泥瓦活,平时给人砌砌灶台,贴贴瓷砖混口饭吃。刘香莲说,“就是穷点,年纪大点,俺菊现在这样子,我也不指望啥了,能有个人家,我死了也安心。”其实,但凡刘香莲多打听打听,就知道张顺剑不止穷且老,他最拿手的就是喝酒打女人,他前妻就是受不了才离家出走的。

           但是刘香莲不想打听了,她只想把高菊嫁出去,她实在累了。

           几个女人过去拉起高菊,朝张顺剑七嘴八舌地打探,“这是弄啥子啊,她做什么事了?又发疯了?她这脸是咋了?”

           张顺剑没有回答,骂骂咧咧地走了。

           酒醒后,张顺剑满脸堆笑地来接高菊回家。

           “你再不能这样打她了,她是你女人,你老这样,日子没法过,别老喝酒了,一喝酒就发酒疯。”刘香莲训诫了女婿几句,张顺剑也做了保证,宾主言欢,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高菊第二次这样被拖着回来的时候,已经挺着个大肚子了。高菊的弟弟给了姐夫一拳,醉醺醺的张顺剑也没忍着,和小舅子扭打了一番。

           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听说张顺剑收敛了不少,高菊精神也正常了一些。难得回娘家的时候,也能笑着和邻居打个招呼了。不过第二个孩子出生后,村口又能听到高菊的哭喊和张顺剑的骂声,他动手的频率越来越高,即便没喝酒,也照打不误。

           “他们现在生活得难,以后小孩大点,慢慢就好了。”刘香莲总能为女婿女儿的悲剧找出合宜的理由和说辞。

           高菊生了第三个孩子之后,脸上的淤青少了,回娘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刘香莲有了孙子,怕媳妇不高兴,也不爱高菊回去。

           “你好好在家看孩子,莫老往这里跑,可怜三个小孩也累得慌。”刘香莲警告了女儿几次,但是高菊根本不听,或许她根本没听懂。

           我住校后,偶尔回家见到高菊,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了,眼睛空洞得如一望无际地深渊。

           一个夜晚,正在喂奶的高菊突然放下孩子,走出了娘家大门,杳无音信。这时,刘香莲才知道,原来张顺剑又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他每次带着女人回家,都让高菊带着三个孩子回娘家。

           那天,我背着行李路过刘香莲家门口,听着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哭声,我忍不住跟着一起哭起来。为那三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也为我自己,我带着“考不上一本大学就滚去打工”的警告,去学校为我唯一的出路拼命去了。

        五

           高菊最终还是回来了,也许她真的在这里扎了太深的根,也许她听得到自己孩子的哭声,可是,这个母亲她救不了自己的孩子。

           结婚十年以后,高菊死了。

           “俺菊是活活冻死的啊,我去的时候,她全身都发紫,就穿了一件单褂,这寒天冷冻的天啊。”刘香莲哭的死去活来,“张顺剑不是个人啊,邻居说他不让俺菊进屋啊..........”

           张顺剑怀疑高菊消失的那几年是跟了其他男人,他嫌弃高菊这个不干不净的女人,仅靠心证,他给高菊判了刑,不准高菊再进屋睡觉。

           村里的女人们劝刘香莲去报警,“你去找公家,可怜好好一条人命,咋能就这么没了。”

           “哎,她这条命值个啥啊,找公家不一定就有公道,再说,那三个孩儿还得靠着他们爹啊。”刘香莲没有报警,也没去讨说法,她真的老了。

           最后一次回到村子,是在一个晚秋的下午。池塘边上站着三个孩子,都流着鼻涕,耸着肩膀,脏得看不到颜色的衣服,短了一截的裤子,趿拉着的球鞋........

           我妈说,那是高菊的三个孩子。

        六

           夏季的汗水滋润过的土地,在秋冬时节长出一层冰碴,远山的枯木在吟唱,十一月的风里倾倒着久远的回忆,裸露的池塘明年又会长满青草。

           有许多的生命,卑微如尘土,卑微如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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