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入了秋的浅夜,我斜依在沙发上抽烟,浑身疲惫。我媳妇忙活着在新搬的房子里倒腾各种从老房子里搬来的旧东西,突然听到她一声惊呼,然后跳着来我身边猛然坐下,手里拿着一盘VCD,封面是一个女郎抱着吉他坐在凳子上。
艾敬,《我的1997》,我也有过这么一盘,这盘是你的还是我的---说着,媳妇打开了CD盒子,一张照片飘落地上,我拣起来一看,这张VCD是我的。上面是我与小涛和菲菲的合影。
2:
拍照的那年,还没到1997。我和小涛还有菲菲居住在当年还算比较高档的南生活区。放假和星期天的时候,我们经常步行穿过劳动局那条街去到小涛父亲的店铺里玩耍,店铺在电影院正对面。小涛的爸爸那时候开了一家电子产品商店,出售捎带着维修各种电视音响和VCD机,随机赠送的还有各种VCD盘,我在他爸的店里看了很多香港电影,认识了当时能叫得上名字的很多明星,菲菲则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戴着耳机听些我们不感兴趣的歌曲,经常听到泪流满面。
我必须承认,我许多世面都是跟着小涛见识的,也听他讲述了无数的江湖传说。譬如说他看到在电影院台阶的南拐角处,敏子用一把军刺废了他的情敌张陀螺,鹤阳在电影院门枪用枪崩了他不喝酒的酒友瘤子,据说瘤子还是刚毕业的性病医生。经常跟在他们后面一个胸特别大人特别白的姑娘叫菜花,小涛经常看见菜花喝完了酒在他们店门口猛吐,然后吧嗒吧嗒嘴进来要一口水。据说菜花有次喝完了水,看见了正在听歌的菲菲,一把扯下她的耳机大声朝她喊,听这些破歌,我们都在听艾敬的《我的1997》,将来我们这些人都是要去香港的。她说的“我们”指的是远处电影院台阶上向这边张望的那群大孩子。
3:
小涛不知道从***来了这张VCD送给了菲菲,菲菲也只有来店里才能听,因为她家里没有VCD机。她的父亲在煤矿工伤去世,她那在文化馆唱评戏的母亲迅速嫁了人,把她自己扔在家里。我和小涛的父母都嘲笑她母亲的作派,并且阻止我们与菲菲的往来。菲菲在小涛父亲的店里一遍遍的听那首《我的1997》,望着对面电影院台阶上嬉闹的那群大孩子然后转过脸来问我们:我们将来也能走的远远的,走到香港那么远么?
我不知道。
我能知道的远方就是离我家三十公里之外的姥姥家,但是小涛说他暑假时候跟父亲去深圳进货,离香港很近,中间只隔着一条象东市场旁边那么宽的河。河的对岸灯火通明,那里的人据说晚上不睡觉。
菲菲说,如果去了香港,她要当一个明星。
小涛表示同意,他说菲菲长的比王祖贤好看,而他要去香港的话也不准备当老板,要在江湖上过着血雨腥风的日子,还一再告诉我们,混迹江湖,首先要讲的就是义气。
然后他们俩一致问我,如果我去到香港,最想干的是什么。
我其实最想的是写作,想写小说想写诗,想让王菲刘德华都唱我写的歌,尤其是我想为菲菲写一首能让她一夜成名的歌曲。但一切终究都没有说出口,因为上个礼拜天我看见菲菲和小涛在店后面的仓库里拥抱着接吻,尽管姿势很不熟练。
关于那段少年的记忆,我能记起的也是他们俩人讨论今后的香港生活以后,我们一起去照相馆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我让人感到别扭、委屈和疑惑。
4:
后来,香港回归了。我读了大学,小涛继承了他爸爸的店铺,菲菲几乎每个月都要换个工作,而她主要的工作大概就是在小涛店铺对面的电影院附近游玩,陪一起大孩子逛电影院,欺负路过的行人,经常抢情侣们的钱包用来买酒喝,偶尔喝的多了,就扑到小涛店铺门前的角落里呕吐,吐完吧嗒吧嗒嘴来到小涛面前要杯水喝。
虽然那个时候我仍与他们保持若有若无的联系,但他们的生活轨迹似乎与我毫不相干,他们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下那张合影以及他们在仓库里的那次接吻。一直到我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了外地工作,春节回家的时候去小涛的店铺才发现大门紧闭。小涛的店铺门前经过了很大的改变,各个店铺都装修的华丽高档,只有他的门面象是从遥远的过去而来,充满了沧桑,而对面的电影院的台阶也早就不见,建成了一个大型的商场。
我向其他几位同学打听,才知道菲菲跟那些一起玩耍的大孩子真的去了香港,菲菲几乎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而去的那批人几乎是很快就狼狈的回了家,只有菲菲和鹤阳靠着鹤阳的一个亲戚,留在了那里。小涛听到这个消息,瞒着父母以想不到的低价卖了自己的店铺只身前往了香港去寻找菲菲,再后来,小涛也狼狈的回了家,被父母一顿痛打,见了生人几乎也不说话。家里受此变故,母亲去世,父亲突然中风,如今的小涛几乎是每天只在家里伺候不能自理的父亲,他的那家店铺的房主与小涛家是世交,仍然为他保留着门面。
5:
我再一次看见小涛的时候,他父亲已经去世。他也不知道我刚从香港参加完一个学术讨论会刚刚回来,他坐在店铺里那些早被淘汰了的VCD机旁,仍向我绘声绘色的描绘他当年曾去香港时见识过的繁华,那里真的有午夜场,那里人晚上真的不睡觉,那里有八佰伴,那里有红勘体育场。
说着说着小涛就哭了,说他在那里找了三个月,都没有找到菲菲。到最后他靠每天从垃圾桶里拣点吃的才不至于饿死,他也想在那里找个工作,但他只会修电器,而那里的人们电器坏了就扔,好像也不需要修理。
临告别的时候我问小涛,这个店这么个干法,哪还会有人来。需要上点新货,卖点新的电子产品。
小涛说,父亲不在了,以前的关系都断了。上货说起来简单,电子产品又这么贵,没有十万二十万的也没法周转。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交给他,告诉他这里有20万,让他先拿着用。赔就了算了,挣大钱了再还给我。
小涛接过银行卡,低着头嘴里嘟囔着,混江湖,要讲义气的。义气,我在香港的时候……
他没说完,我已走出了他那凌乱的商铺。店铺对面,曾是一家黄县唯一的电影院,电影院有49层台阶,那每一层台阶上,都曾有过大孩子们和小孩子们的脚印。而那些孩子们,我从此未曾再见过。
包括菲菲和小涛。
6:
听完我讲的这些,媳妇又急切的问我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我告诉她,后来就是现在这样,彼此我们互相也多年未见,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没告诉媳妇的是,当年给小涛做生意的那20万,其实是菲菲托我转交的,菲菲特意嘱咐不让我说是她给的钱,还说她亏欠小涛太多。我那年去香港见了她一面,她跟鹤阳在香港逗留没有太久,鹤阳就把她卖进了夜场陪酒,后来嫁给了一个中年富商,后来才知道那富商也是个骗子,她又被卖了一次,我见她的那时候,她刚结婚,已经怀了孕,丈夫是铜锣湾一个大排挡的老板,她的工作是每天晚上煮云吞面,经常到凌晨才收摊,她最大的感叹是这里的人晚上好像不睡觉。
我还没告诉媳妇的是,两年的时间,小涛就赔光了那20万,又一次低价卖了店铺,没给房东房租,只是托人给了我这盘VCD,里面夹着一张我和他还有菲菲的照片。从此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我能猜得到。
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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