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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里仁书局出版的梅节先生点校本《金梅瓶词话》。
序里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这其实很不好,开篇就给读者做这样一个“盖棺定论”的词,给了读者太大的压力,也会限制读者的自由发挥——谁敢边读边说自己是禽兽呢!
最好是把这篇序放到最后,可以做“审判”:一百回读完了,作为读者,你到底是怜悯众生呢,还是想要效法西门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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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和潘金莲这段,真正的主角其实是王婆。通奸的男女,一步一步,全部都在王婆的掌控和算计之中。
第二回写西门庆求王婆帮他通奸的过程很有趣。除了著名的“潘驴邓小闲”论和十条“挨光计”,我觉得西门庆四次去王婆店里喝茶也很有趣:
第一次王婆给他喝了一碗“梅汤”,主动抛出“做媒”的橄榄枝;第二次王婆给他喝的是“和合汤”,自然,做了媒就可以合和了;第三次西门庆自己“点两碗茶来吃”,被动变主动,王婆“浓浓点了两碗稠茶”给他;到了第四次,王婆又主动问西门庆是不是“渴”,向他推荐“宽煎叶儿茶”。
有意思的是,梅汤“酸”,和合汤“甜”——西门庆还特意嘱咐“放甜些”,浓浓稠茶味道当然“苦”,煎煮的茶也是苦的,但恐怕这杯茶的重点是“煎”。这个酸甜苦的过程,到最后西门庆又饥渴又煎熬,看起来是喝茶,实际上在写西门庆的心理。
当然,也可以认为是西门庆和潘金莲整个故事的基调:潘金莲还是武大老婆的时候,西门庆“酸”;勾搭到一起,“甜”;到最后,当然是有情皆孽、众生皆“苦”。
3
第六回写王婆上街买东西,拿了一把“十八两秤”,这个细节真是千古奇文。古代是十六两一斤,十八两秤,就意味着用王婆的秤,要十八两才能到一斤,所以她可以多拿二两。我小的时候,菜市场做生意,都是卖菜的做“九两秤”,甚至“八两秤”,也就是说,他们的秤,一斤只有九两。后来很多菜市场都设置“公平秤”,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奸商。
初读第六回有一个疑惑:这回写王婆上街买东西,遇到了大雨,耽误了时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写这段情节呢?王婆出门买东西前面写过好多次,但都是侧写,主要是写她去买菜的时候西门庆和潘金莲在勾搭。但是这回不仅写了王婆拿一把“十八两秤”,还很大篇幅地写了王婆躲雨,很有一种浪费笔墨的感觉。直到读到了第八回,写武松回来:
“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球。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限。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
恍然大悟!从山东清河县到河南开封,一来一回根本不至于武松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可是他一直没回来,才可能让西门庆和潘金莲有时间杀武大、三个月除灵。那第六回莫名其妙这么大篇幅地写王婆出去买菜遇到的大雨,就正好是呼应了武松一路上因为大雨而回来晚了。
这写法算得上鬼斧神工了。
4
孟玉楼的这段故事颇有深意。
潘金莲和西门庆,是潘金莲以色换钱,靠着美貌换一个长期饭票。而孟玉楼和西门庆,则正好相反了,是西门庆以色卖钱,他靠着风流倜傥赢得了富婆孟玉楼的青睐。
前十回都是在写潘金莲,但是在第七回忽然插入写孟玉楼,正是为了和潘金莲做一个“参差的对照”。
西门庆第一次见潘金莲,是众所周知地被竹竿打到。《金瓶梅》写西门庆看到潘金莲,是从脸到脚地写、从里到外地写、从头发到衣服地写,好像装了一个透视镜,把潘金莲扒光了衣服,放在放大镜下仔细地看她的肉体,于是写出了活脱脱一个淫妇
正因为第一次见面,作者就给西门庆安装了一个透视镜看潘金莲,才有了后面的王婆介入、通奸、谋杀亲夫。
但是写孟玉楼完全不是这样写,是一个叫薛嫂儿的媒婆主动兜揽生意。薛嫂儿向西门庆推销孟玉楼的一番话也真是一绝:
“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筩。不料她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她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什么!有她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她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先介绍孟玉楼很有钱、再介绍她的来历背景、最后才是讲孟玉楼本人的年纪特长。事实上,西门庆娶进门的女人,孟玉楼、李瓶儿,一个赛一个有钱,潘金莲是净身入户,真正的厉害角色。
其实现在的人介绍对象,很多也是这样的:给你介绍的这个小伙子啊,浙江温州人,家里父母亲都经营公司,今年30岁了,大学本科毕业,在政府当公务员,条件是非常好的!中国人的婚姻,始终不是为了爱。张爱玲《秧歌》一开始金花嫁人去区公所登记,干部问男方:为什么要娶她?男方回答:因为它能劳动。干部问金花:为什么要嫁给他?张爱玲特意点明,金花按照之前别人教导给她的说法,回答道:因为他能劳动。一娶一嫁,都不是因为我喜欢这个人,而是这个人能劳动——长期饭票嘛!
正因为孟玉楼有钱,所以西门庆当下就明媒正娶地把她迎进了家门,但是娶潘金莲就耽搁了很久。而且西门庆对孟玉楼出手也是阔绰的,给她死去的丈夫的姑姑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在孟玉楼家里随便就是三十两银子摆出去。但是对潘金莲则完全不同的,每次都是“几两散碎银子”,这其中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5
武大的死,其实郓哥要负很大的责任。
《水浒传》里郓哥是真正正直善良的小老百姓,但是《金瓶梅》里的却并不是。郓哥去和武大告发潘金莲与西门庆,并不是处于一种正义感或者朋友义气,而彻头彻尾地是因为他没有能在这桩通奸中获得任何好处。
第四回写得很清楚,郓哥第一次去找王婆,要求“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就是要和王婆分赃,而并不是要揭发他们的勾当。王婆当然不肯,于是两个对骂起来,郓哥被王婆打了一顿赶了出去,这才跑去和武大告发。
这里就要说一说武大了。
按照书里所写,街坊邻居全部都知道潘金莲通奸,只有武大一人不知,这当然是可能的。但有没有可能,武大其实也是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呢?也有可能,因为这对武大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问题。在第一回,写张大户把潘金莲嫁给武大,“大户侯无人,便折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朝来暮去,如此也有几时”。可见武大对于潘金莲和有钱的财主通奸,并没有什么不能忍的。
可是郓哥大庭广众之下来告发,其实挺为难的。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逼着武大必须去和西门庆拼命——不然这面子上也太过不去了。有些事就是这样,不被当众点明,其实是可以忍的;而一旦被当众戳破,就会变成生死大事。尤其是戴绿帽子这事儿,有时候男人懦弱些,其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是没有,但被人这么说出来,那是不一样的。
6
武松真是潘金莲的贵人。
武松的出现,勾起了潘金莲的欲望,于是才这么快地和西门庆勾搭上。这是其一。
更为要紧的,如果不是武松要从东京(开封)回来,并且还派人捎了书信回家、结果被王婆劫走并告诉了潘金莲和西门庆,恐怕西门庆还不会这么早把潘金莲娶回家去。
西门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潘金莲是不是真的值得娶回家,他是有考量的。但是因为武松要回来,这件事必须处理,于是匆匆忙忙就“偷娶潘金莲”。可以说,武松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解决了潘金莲进西门家的“最后一公里”,把一直搁浅在西门家门口的潘金莲一脚踢了进去。
更有意思的是,武松去找西门庆报仇,却莫名其妙打死了别人,因此吃了官司发配到孟州,算是彻底给西门庆和潘金莲“从此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铺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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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因果,真是难讲。
这是前十回阅读札记——前十回,就没写到一个好人。孟玉楼是最正常的一个:一个想再嫁的被媒婆和西门庆颜值骗了的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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