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懿是邓泽华目前为止最不想见到的人,可他无法回避这个年轻的教师,此时,他正守在办公室的走廊的外。邓泽华捞开衣袖,表盘上的时刻正好指向七点二十。面对责备的目光,韩懿只好惭愧地为邓泽华让开进门的过道,可他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对前辈的态度上。
“昨天……”
“老白都说啦。”
精雕细琢的陈述没了用武之地,韩懿哑口无言,端详着病容满面的邓泽华,仿佛有人在逼迫他,于是费力地问道,“还好吗?”
“好?昨晚可是刚从医院出来。”
“……”
“别担心,老毛病。这就是对学生强颜欢笑的后果,你以后有的是机会。”
“你让我无话可说。”
“如果可以,我也想选择无话可说。”
“这个——”韩懿把两页纸递过去,“陈世哲和臧承吾的检讨。”
“你这周又拯救了几次学生?”
邓泽华调侃道,极不情愿地接过检讨。他默不作声地看着,脸色越发阴沉,可能是病情加重了。韩懿焦虑地看向门口,担心有人突然闯进,现在可不容打扰。邓泽华把检讨放回办公桌,也许是那两页纸过于沉重,也许是身体仍需休养,他疲倦地向后仰靠着椅背,抱住双臂。肌肉的酸痛令邓泽华苦不堪言,腰背、肩膀、颈脖,这些部位仿佛在被液体腐蚀,让他连最基本的动作都难以完成。
“带头挑事的人不是陈世哲。”
“我知道。”
“你知道?”
“不,”邓泽华严厉地说,“我只是在客套。”
“事实是……”
“各执一词。”
“这些学生的问题根本不是成绩,他们缺乏认同感,也一直被排斥……”
“韩老师,”邓泽华瞅了眼桌上的两份检查,“是整个班级都缺乏认同,整个学校都被排斥。”不知是那块肌肉抽痛起来,艰难地调整坐姿。
“这就是问题的根源……”
“不。问题的根源是,你的谎言要被揭穿了。”
“我的谎言?”
“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不,有学生已经……”
“我知道,”邓泽华虚弱地说,“何叶嘛,他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哎……”韩懿开始怀念那个脾气暴躁的班主任了,起码不会认输。
“他明白的。”
这肯定的语气让邓泽华无比诧异,于是怀疑地质问道,“他能考上西南联大?”
“我相信他能。”
“这话谁都能说。”
“可何叶也是这么做的,他非常努力地在做了。”
“所以,你想把陈世哲也留在十一班?”
“是。”
“为什么?”
“因为他也是要考上西南联大的人。”
“他答应了?”
“这是让他留下来的条件。”
邓泽华闭上眼睛忍受神经传来的刺痛,如果不把腰挺直也就没那么痛苦,可他硬撑着要把佝偻的肩背掰正。疼痛令昏昏欲睡的头脑清醒,在忍受度达到峰值时停下来,邓泽华气喘吁吁地端起茶杯喝水。
“张明瀚,他不仅想让陈世哲消失,也想让十一班消失。”
“什么?”
“你相信吗?过去两年里,一个班级犯的错,比整个学校加起来还多。”
“天呐。”
“而你那个考上西南联大的计划,对其他老师而言,就是一块遮羞布。”
“校长呢?他怎么认为?”
“没有表态。”
韩懿了解这孤立无援的状态,熟悉的人都离去,带走信任,留下怀疑。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念,于是不为所动,继续问道,“你认为呢?”
“他们是我的学生,我是他们的班主任,还有你这么一个异想天开的老师。在我表态前,你有对策吗?”
“有。”
“能奏效吗?”
“能。”
“我赞成。”
这是两个权谋家之间的博弈,把各自的极限作为筹码,全都押在了学生的平性身上。不同的是,邓泽华做好了输的准备,而韩懿只有赢的预想。
“其实老白今天上午就可以做出会议决定的。”
“什么?”
“也许他想知道这是否值得。”
这话非但没让韩懿排斥,反倒还刺激了他沮丧的神经。这是一个机会!心脏无比激烈地躁动起来,倘若能抓住,绝对能让全校师生刮目相看。邓泽华察觉到韩懿异样的表情,一种难以克制的兴奋。在这个连梦想都稀缺的旮旯,心怀希望的人总是容易辨认。
今早的第一堂课已经开始,韩懿急急忙忙地走进校园;他停住脚步,惘然若失地站在一滩积水里。并没有非去的地方啊。回头张望,以为会有别人。
细细蒙蒙的秋雨,微微凉凉的晨风,夹杂在空气里不停地飘啊吹啊,似乎从未想过落地。若是全神贯注地看,那雨丝,便被那碎风推搡得像是昏了头脑的水母。有升上去的、有降下来的、有拐弯抹角的、有停滞不动的……各种各样的雨就这样悬浮在空气里。
内心的挣扎逐渐疲惫,终究是要拨打这个号码的,韩懿告诉自己。于是将手机贴在脸边,蠕动嘴巴啃咬双唇,双眼凌厉地注视着每一层教学楼。耳朵等待着,眼睛穿透着,他臆想自己被传送到千里之外,又或者身处虚幻的全息图像。
这便是韩懿选择上课时分拨打电话的原因,远离办公室而不被别人目睹这轻松自如的模样。独自一人在校园游荡,虽谈不上书声琅琅却也心平气和,没有疯狂的老师,没有疯狂的学生。
“嘿,习习。”
“韩懿!没想到你打电话过来,最近怎样?新报道的学校还好吗?”
“挺好的,你呢?”
“不错,一切顺利。”
“真是好久,好久都没联系了。”
“网也不上,还以为你消失了。”
“没有。”
“哼。”
“梅子姐,阿亮哥,他们都还好吧。”
“好好好,一切都好!”
“孩……孩子们呢?”
“大家都很拼命,早出晚归地学。”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传来男人低沉的呼吸,吞吞吐吐地说,“孩子们,也很想你……”
冬天。
那山高水远的景色,那一张张缺牙的笑脸天真无邪,略带沙哑的童声也淳朴稚嫩,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听见。哞哞叫的牛儿在田野散步,隔壁家的瘦猫今天不逗野狗子,躺在瓦房上打盹儿。而她,把长发挽成丸子,和学生一块在柔软的土地上游戏玩耍。
山间的阳光朦朦胧胧,把水雾蒸发,清爽怡人的空气为皮肤带来活性。他们放声大笑,树林里的鸟儿并排坐落枝干,鸟喙有节奏地转动。她有时会直起身子,朝着不远处的韩懿莞尔一笑,两人快乐的眼眸里洋溢着幸福的美好。
夜幕降临之时,温暖摇曳的烛光之下,红肿皲裂的小手一丝不苟地握住铅笔,练习白天的回答。而她,她也在那儿,耐心地陪伴每一位孩子,用微笑驱赶寒冷,照亮黑暗。
“还在吗,韩懿?”
“在,我在呢。”
“没听见你说话。”
“呃嗯——想请你帮个忙?”
“遇到麻烦事儿了?”
“不,是这里的学生。”
“学生?”
“我觉得,他们有必要了解外面的世界。”
“比如这里?”
“对。”
这个字犹如韩懿的一次叹息,他感觉心里好累,无力的呼吸也好疲惫。周围变得安静异常,雨雾隔绝声音,时间也缓慢了流逝的速度。韩懿没有告诉他这里正面临的问题,只是说了该怎么做,这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好的。”电话那头的男人答应道,“有空,也回来看看吧,孩子们……”
“我得走了,”韩懿慌乱而坚决地说,“上课了,我得去教室……”
“噢,好,到时候我发到你邮箱。”
“好。”
“拜拜。”
“等等。”韩懿内疚地说,“谢谢。”
电话里响起释怀的笑声,“回头见。”
一连串铃声在校园上空响起,韩懿抬头望去,雨停了,灰白的天空逐渐被阳光温暖的色调渲染。下节是政治课,而自己要让学生们重拾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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