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三月中旬的一天，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呼啸的寒风夹着细雨，从灰白昏暗的空中掠过。忽然之间，我看见不远处的林表之上，有一只小鸟在逆风飞行，仿佛是一片落叶，被风吹得忽上忽下，飘摇不定；当我想看清它时，大风仿佛伸出无形的巨手，一把抓住它，恶狠狠地扔到树林那一边，再也看不见了。我觉得那小鸟像是燕子。
燕子回来了？我不敢相信。因为这个时候还有些寒冷，它单薄的身体受得了吗？但雨过天晴，我在楼外、河边、林间和野地上空，看见了它们翻飞疾驰的身影。
它们从哪里回来的？飞越了多么遥远的路程？王勃说过：“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当然，这个雁子，不是我看见的、今后的一段日子里和我们朝夕相处的燕子。再说，衡阳的气候与我们这里并没有多大的不同，它要度过冬季的酷寒，还要往更南方飞翔。《塞尔彭自然史》的有些文字，也使我不敢相信，因为怀特认为它飞到非洲、甚至是赤道附近了，直线距离大约有一万公里左右。这样漫长的距离，不仅令人不可思议，也许更让燕子望而生畏。当然，怀特说的不是我们这里的燕子，而是他们那里（英国或欧洲）的燕子；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也表示出怀疑。他转述一位熟人记载：“（1750年2月，逗留于冈比亚的一个棚屋里），每天的傍晚，都有大群的欧洲家燕光顾这里，并在椽子上过夜；……因为它们来这个地区，只是为了过冬，故从不筑巢。”*但不论怎样，燕子肯定比王勃说的雁子飞得更加遥远。
现在，它不辞辛劳，不远万里地回来了！
我住的楼房一楼的天花板上，是燕子的家园，它们的旧居依然如故。
楼房一面朝正东，另一面朝向正南，燕子曾经在天花板上筑了八个巢窝，面朝正南的有三个，朝正东的有五个；燕子回来后，就开始忙着修缮老巢。
但是，有几对燕子遇到了很大的麻烦：麻雀占据了它们的巢窝。
大约去年秋季燕子告别故土，向南方远飞后，几对麻雀夫妻就搬进了燕子留下的巢窝，安家落户，衔了许多羽毛和细草到窝里。整整一个冬季，麻雀就在里面，躲避北风呼呼和白雪皑皑。
燕子刚回来时，不知道家已经被麻雀强占了，直奔老屋；不曾料到，被正在地上树间玩耍的麻雀发现，双方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开始是在巢边飞来飞去，鸣叫不己；似乎在讲道理，燕子据理力争，麻雀毫不相让，声音渐渐地越来越激烈而烦躁，又似乎在吵架；燕子要飞进窝里，麻雀却堵住洞口不让，最后，双方大打出手；虽然燕子和麻雀的体形差不多，但更细瘦柔弱一些，脾气没有麻雀暴躁，力气也没有麻雀大，麻雀咬住燕子羽毛，使劲地摇头摆尾，扯下燕子身上的小羽毛。
燕子吵架吵不赢，打架也打不赢，只好自认倒霉，修筑新的巢窝。
不知道是燕子由于快要孵蛋了，来不及重新修筑完整的巢窝，还是因为秋天又要远走，担心再被麻雀占据，自己辛辛苦苦忙了一场，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抑或是心里有冤气，懒得精心修筑安乐窝；总之，新巢修筑的速度很快，也非常简陋，完全是敷衍了事。完好的燕子窝，应该像个倒扣在墙壁上的葫芦水瓢，而才修建的燕子窝，像临时随便搭建，仿佛在墙壁上放了一个粗糙的大碗。
朝南的最西边的一个燕子巢窝没有被麻雀占据，因为那里有人在离巢窝的一尺远处，贴天花板装了一个大灯，彻夜通明；麻雀也许需要周密的漆黑，来拥有完美的睡眠，所以它们没有占据；于是，归来的二只燕子顺利入驻，明亮的灯光对它们没有一点儿影响吗？
朝东的天花板上，还留着去年的二个破损了的巢窝，其中一个巢下方正中破了一个乒乓球大小圆洞，旁边的另一个巢，以前只修了一半；但燕子宁愿花更多的力量，修筑工程量大的，补齐旧巢的另一半，没有修补工程量小得多的破洞，也许修补破洞的技术难度更大一些。
如果是我们人类，抢夺他人的家园是不可容忍的强盗恶霸的行为。被抢者如果弱小，要么背井离乡，远远躲避，要么怒目相向，伺机报复；或者是诉诸法律，寻求公正；总之这深仇大恨决不会被饶恕和忘记。但燕子没有我们这种仇恨和秩序，居然和麻雀比邻而居，安然相处。
被麻雀占领的燕子巢窝，简直就像是为麻雀量身定做的，而且，麻雀比燕子似乎更加灵巧，它占据燕子巢窝的出口很小，仅容燕子一身的样子，外面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或支撑点，但麻雀从远处飞来，在空中不做任何犹豫和减速，转身就钻了进去，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好像它的视力能转弯抹角，或者能穿透钢筋水泥。而燕子就没有麻雀这样灵巧，它进窝时，先在巢窝的周围绕飞几个来回，然后从能看清巢窝的不远处飘落到窝里。麻雀这样的小动作，与燕子飞越万水千山的“大手笔”相比，只不过是鸡鸣狗盗或花拳绣腿的小伎俩。
那天傍晚，我走到家里的后阳台上，隐约听见微微的声音，抬头回眼一看，只见窗户上方的天花板上，燕子新筑了一个巢窝。我想，它肯定也是被麻雀欺负了，才到这里重新筑巢。
燕子站在窝边，很小很苗条，紧紧地贴着墙壁，又目不转睛似地盯着我，似乎非常紧张，可怜巴巴的，好像是在向我乞求，又好像不好意思。它可能觉得它不仅借用了我的地方，还给我增添了麻烦，它的排泄物就在掉落在巢窝下面的地上，害得我要经常打扫和清理，它仿佛因为自己不能为我做点什么而感到羞愧。当然，如果要算细账，也许它会说，它把对我有威胁的虫子全都消灭掉了，不会在梦中受到骚扰，让我夜夜能安安静静地睡觉。
燕子和麻雀们忙忙碌碌，飞出飞进，它们都在为生儿育女做充分的准备，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它们的生活紧张而有序。
虽然近在咫尺，但燕子和麻雀对人的态度完全不同。燕子看见人来，从容淡定，毫不惊慌，但麻雀对人高度的警觉，保持适当的距离，如果它认为人在它的警界线附近，它就会在不停地蹦蹦跳跳中，依然保持着那种距离，如果它认为这个安全距离被打破，就会毫不犹豫地飞走；它不可能与你对视那怕几秒钟，而燕子可以和你对视十分钟，如果需要的话，它可以一直和你对视下去。
这是麻雀的胆小和警惕？还是燕子的胆大和愚笨？或者是燕子认为人类是善良的，可信赖的，而麻雀认为人类是可疑的，凶残的。但为什么麻雀与人类不即不离呢？它可以一直生活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吗？曾经的“灭四害”，令麻雀险些绝种，难道这些血淋淋的教训，已化为遗传记忆，铭刻进麻雀的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而燕子一直被称为“益鸟”受到保护，所以怀着一颗感恩之心？
虽然麻雀命途多舛，但想到燕子被它们欺负，我就痛恨不已。
小燕子的羽色并不美丽娇艳，声音也不婉转动听，看着它们，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怀特那样的感受：“去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我下床来，见一些家燕和岩燕子群集于邻舍的烟囱和屋顶上，我心里戚戚然有所感，……看到这可怜的小鸟，竟不辞劳苦，准时听命于强烈的迁移之冲动、即伟大的造物主在它们心头的钤印……又想到有的燕子根本不走，我尤其不能心安。”**
如果它们真的不再飞越关山万里，历经千难万险，就在这里度过一生，我想，我会尽我所能，不让它们受到饥寒交迫之苦。
*《塞尔彭自然史》第60页，注3
**《塞尔彭自然史》第106页
2022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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