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炙热的日子里
黄昏时分,自然而然地想到该去看燕子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
往日清澈的流水,仿佛被太阳熔化了,化作灼热的蒸汽,充塞天地之间,只留下空荡干涸、散发着鱼腥臭味的河床;高高的杉树上长长的横枝,也有气无力似地耷拉下来。气象预报,最高气温四十二度;民间传言是四十五度。这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太热!
墙壁上的燕子窝里,三只幼燕挤在窝边,有一只没有站稳,突然掉在地上。它处在危难之中:二只花猫常常在这里玩耍,下水道里还有一群黄鼠狼出没,我必须采取行动帮助它。在这些热得令人头昏脑胀的日子,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已经成为令我愉悦和感动的异类小朋友,就像小狗一样。
我几乎是看着它脆弱的生命所经历的艰难困苦,从一枚淡绿色上带有棕色斑点的、椭圆形的、不能自主移动的小蛋,在母亲的怀抱里破壳而出,成为一个可爱的、即将自由飞翔的小生灵。
六月中旬,第一批幼燕出窝了;大约十天后,我看见二只燕子在那个窝边飞转,恋恋不舍的样子。难道它们又要抱窝?果然,第二天就有一只燕子趴在窝里。
当母亲,真是很辛苦!
浓重的乌云不是像遮阳伞那样,为了遮挡住太阳的光热,而仿佛厚实沉重的棉被,纹丝不动地捂住地上的热浪,阻止它的散发,让酷暑始终保持在一个炽热的水平上。
抱窝母燕的胸脯和翅膀的羽毛零乱,它是通过什么样的方法来散热?蒂尔说过:“我们注意到所有栖息的鸟都将它们的双翼坠下,从它们胸侧伸出。鸟的羽毛在夏天几个月会较少。这种动物穿着较轻便。事实上,鸟在夏天会穿较轻的衣服。例如金翅雀,夏天的羽毛便比冬天少一千片左右。”他又借用另一个人的叙述:“这条长达十五英里的栅栏柱,我们可以确定在每一条柱影下都会找到一两只鸟;有时是麻雀和隼,它们垂下双翼,张开嘴,在正午的休憩中显得精神委顿不堪。”*因为太热了,母燕不是全身平趴在窝的中间,而是靠在窝边半卧着。它张大小嘴巴,又闭上,再次张大,又闭上,好像在喘气。
从中午到黄昏,母燕都不在窝里。也许是在令所有动物呼吸困难的闷热中趴久了,它的翅膀和脚爪麻木,必须出去活动筋骨。但也可能像怀特说的那样:“许多鸟身上都有虱子,鸟不同,虱子也不同;但苦于双翅类昆虫的,似乎只有燕科的鸟,它寄生于每一种燕子的身上,相对于燕子来说,个头则很大,它给予燕子的苦恼与危害,也不一定小。这一种昆虫,学名作燕虱蝇,翅膀窄而呈锥状,盛见于每一只燕巢。它是借燕子抱窝时的体温而孵化成虫的,爬行于燕子的羽毛之下。”**每只燕子身上多达五十只虫子。抱窝的母燕必须要忍受这种痛痒的折磨,这使它不得不常常离开窝,到外面去舞翅振羽,嘴啄爪抓,以换来片刻的安宁。
母燕既要忍受酷热,又要忍受奇痒。很多时候,孤零零的母燕不是趴着,而是贴着墙壁站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瘦弱细小,疲惫不堪,看上去好辛苦、好可怜啊。只有它的丈夫:另一只勇敢的燕子,冒险从阳光的火焰里穿了过来,嘴尖对嘴尖,给它喂一个小虫子。
从夜色降临,到晨光熹微,母燕一动不动地趴在窝里,胸腹的绒毛把几颗小蛋捂得严严实实;母燕很清楚:火热的阳光能保持孵化的温度,仿佛太阳替它抱窝;但在夜间,太阳要躲起来睡觉,不会为它代劳。
母燕孵蛋的时候,从来没有鸣叫过,无论痛苦还是欢乐,好像它不是鸣禽,而是哑鸟。但在第十八天的时候,母燕有点微妙的异常:轻轻地叫唤了。它发出咕咕的柔和轻声,低头向下,动作和神态很像给刚刚破壳而出的幼燕喂食。接着又趴在窝里,给细嫩无毛的幼燕保暖。还是蒂尔说的:“一只雀形目的雏鸟,出生后最初的九天是无法控制它的体温的。做父母的离巢以后,小鸟的体温最多会降低百分之二十。”***当了母亲的燕子,除了喂食,就安安静静地趴在窝里,为孩子们成长的生命,开劈前进的道路。没有母亲温暖的身体,幼燕即使不会死去,也要影响它们的健康发育。
幼燕渐渐地长大,黄嘴露出窝边,任何声音都能让它们伸长脑袋,张大嘴巴,发出吱吱的弱声,好像幽幽的虫鸣;灰黑的头和背隆起,对外界的反应和警惕也增强和灵敏了。
忽然一天,只有三只幼燕趴在窝边,母燕喂食后,站在窝边,盯着幼燕看来看去,好像在仔细地清点它的儿女。母燕的感觉没有错,因为几天前,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四只幼燕,在它们刚长出毛的时候,一只幼燕从窝里掉下来摔死了,干枯的遗骸还在窝下面的黑白杂混的粪便里。
时光慢慢流逝。幼燕的脑袋不再摇摇晃晃,羽毛渐丰,身体挺直,睁开眼睛。我从窝下走过,趴在窝边的一只幼燕默默地注视着我,又慢慢地缩回窝里,深深地低下头,好像怕我看见它的样子。
父母飞来喂食,幼燕吱吱叽叽地叫唤,吞食虫子后,把屁股扭向窝外拉屎,它们不把粪便拉在窝里;接着扇动着双翅,练习飞行;或者是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尽量拉长和展开有如小小折扇的翅膀,像久坐的人伸懒腰。
母燕抱窝、喂食已经整整四十五天,从“夏至”后期,经“小暑”和“大暑”,到“立秋”,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
幼燕就要出窝,它也许正在兴奋地幻想着展翅高飞:头上蓝天白云,脚下青山绿水,它在快乐的飞翔里,轻声唱着欢乐的歌。
然而,乐极生悲,它却掉下来了。
它的翅膀还没有变硬,缺乏足够的力气让身体向上飞升。坠落时,它本能地张开翅膀拚命地乱舞,以为那是双手,要抓住空气。
它忽然觉得落在一个比它的摇篮更柔软的地方,张开惊魂未定眼睛一看,我的手像它的窝。它好像死里逃生一样,闭上被恐惧撑大的眼睛,仿佛很舒服的睡着了,躺在我的手里。它的一双纤细的爪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指。
隔着柔软的绒毛,它的肉体和我的手心一样温热;它用一双小小的,圆圆的,黑黑的眼睛看着我,一副无助又无辜的、让人怜惜的样子。在它父母哀哀的哭喊声中,我把它放进窝中。
它将在深秋的前夕飞往遥远的南方,在那个温暖的地方,夜色降临时,它会想到这个火辣辣的夏天吗?想到这个已经白雪皑皑的地方、呼啸的寒风里有一个好人,曾经救过它的命吗?它会想念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吗?它会做梦吗?它会梦见失足坠落那千钧一发的惊魂一刻吗?
在这一段最炙烈的日子里,我目睹着它的母亲在火一般的酷暑中,用温暖的体温,把深藏在蛋壳里的生命火花点燃;破壳而出后,它的父母又历经艰辛,哺育它成长。也许它和它的父母都知道,它为飞行而生,要在天地间翱翔。它的轻盈,灵巧,迅疾,徐缓,如奔梭飞箭,似舒云卷浪,充满了活力和渴望。
无论它以后它飞向何方,我都会想念它,因为在它完全信赖地安卧在我的手中的时候,我才真正地感受到什么是“小鸟依人”。
*《夏游记趣》第273、276页
**《塞尔彭自然史》第238—239页
***《夏游记趣》第271页
2022年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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