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帐

北方乡村的天气异常地冷，白天河里尚未融化的冰又结厚了一层。狗们钻进了狗窝里，猫儿躲在屋子里装着旧棉絮的纸箱子里。大多数村民都还在睡梦中，整个村庄都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动静。

五点多时，老陈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迷瞪了一会之后，就麻利地穿上衣服下了床。妻子还在睡觉，老陈蹑手蹑脚地打开屋门，出了门后又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老陈刚走到外面，就被室外的冷气击打了一下，他打了一个哆嗦，赶紧裹紧了自己的衣服。他打开院子里的灯，去厕所撒了一泡尿后就去了西屋。西屋是临时搭建的，用来生豆芽菜。

自从盖了新房子，老陈已经两年不再卖豆芽菜了，今年又重新卖豆芽菜也是为了挣点钱，因为今天没有挣到钱，虽然老陈出去打了八个月的工，但没有拿到一分钱，想起这些，老陈心里既难受，又恼怒。

老陈是跟着自己的父亲学做豆芽菜的，兄弟几个以前都是干这一行的，但现在大家伙都不干了。因为现在卖豆芽菜赚不了几个钱了，一方面黄豆、绿豆价格居高不下，另一方面现在农村超市正在兴起，里面批发的豆芽菜很便宜，如果自己做的在集市上卖，即使和往常一样的价钱也没人买，因为比超市贵的多。

老陈走进西屋打开了灯，微弱的灯光将黑漆漆的屋子照亮了一些，能够大致看得清屋子里的情况。屋里有两排装着豆芽菜的水缸，这些灰色的水缸放在了麦秸里。有的缸子里泡的是还未发芽的豆子，有些已经把盖在上面的盖子顶开了。老陈要做的就是先给那些还没有发好的豆子、豆芽浇水。

浇水这一项活比以前好的多了，以前农村用电紧张，经常停电，停电的时候就需要从压井里压出水来，用桶装满水掂到菜屋里，再把水浇到豆芽上。现在农村基本上不再停电了，老陈用电井抽水，用水管把水引到屋里来，把水管的另一端放在大水盆里，然后从水盆里用水瓢乘出水来浇在豆芽上。

老陈拉开电井的开关，听到电井发出嗡嗡的声音后，赶紧把开关关上了。冬天室外温度很低，电井里的水往往都会被冻住，这样打出来的水出不来。老陈来到厨房掂起一个热水壶，走到院子里的电井旁，把盖在上面的破棉被拿了下来，拧开电井电机上的旋转开关，把水壶里的热水倒了进去，倒了三四次后，老陈又回到西屋把电井的开关打开了，电井嗡嗡响了一会后，就开始往外出水了。

老陈给那些还没有长好的豆芽浇过水后，穿在里面的衣服都湿了，身上冒出了一团团热气，手指因为碰水都变得通红了。接着，老陈利索得拿出来几个蛇皮袋子，把缸子里的豆芽菜掏出来装进了袋子里，一会过后，老陈已经装了四袋子黄豆芽，四袋子绿豆芽。过年的时候黄豆芽比绿豆芽更容易卖，农村过年都会包大包子，需要用大肉和黄豆芽，不过绿豆芽也很好，待客时炒上一盘，拿醋那么浇一下，吃起来酸爽的很呐。

老陈把装好的豆芽抬到院子里后，就累的气喘吁吁。这一袋子豆芽菜就有小百斤，老陈累得喘着粗气，嘴里呵出的水雾升腾着慢慢消失了。老陈把两个大水盆接了水后，把豆芽菜泡在了水里，这样可以使豆芽菜更加饱满水灵，卖相更好一点。老陈正在泡豆芽时，妻子王平已经起来了，她走到院子里给老陈帮忙打下手。豆芽菜泡了一会后，老陈和妻子合力把这八袋子豆芽菜抬到了摩托三轮车上，又把卖菜用的架子、食品袋和秤等装进了车子里。干完了这些，东方的天空上已经露出了一点鱼肚白，周围也开始明亮起来，虽然还是黑，但能看得清周围事物的轮廓。

老陈蹬响了摩托车后，妻子赶紧跑到大门那里把门打开了，老陈告诉妻子自己先过去，先把摊位摆放好。老陈所在的村庄是一个比较大的庄子，有两三千人，每个月逢二、六有集市，今天是二十二，明天就是小年了，老陈想着今天的生意应该会不错，特意多装了两袋子菜。

妻子在家收拾了一会床铺后，就一路小跑着赶到了集市上。此时天已经快亮了，天空中几颗比较明亮的星星还在闪烁。村子里的鸡一个接着一个，一声接着一声打起鸣来，集市逢在了村子里最繁华的街道上，这条路很宽，去年才修上的水泥路，两边都是商店和几处人家的住房。

各样的商贩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摆放自己的摊位，这些摊位大多摆在人家商店或者家的门口，因为借用了人家的地盘，卖东西的时不时地都会给人家一些东西，大多是自己卖的东西，一把瓜子、一捆香葱等等，有的直接给钱。卖菜在摊子上摆好自己的菜，卖烧饼的支好了炉灶，卖肉盒子的都支好了锅架子，里面的油已经开始沸腾了。

忙活好了的都聚在一起谈论着近些天来发生的事情，批发菜价的波动，前几天的生意如何等等。集市上还没有上人，但卖东西的商贩都闹哄哄得，热闹的不得了。老陈也摆好了自己的菜摊，把两袋黄豆芽、两袋绿豆芽放在了铺有塑料纸的地上，然后开着车子去妻子的摊位把菜摊撑好，把车子上剩余的菜卸了下来，又把车子停在了那家人家的门口。过了一会后，妻子到了集市上，和老陈说了一会话，把兜里的零钱给了老陈一部分。

天渐渐明亮了，太阳也升起来了，冬日的太阳懒洋洋地照在乡村稀疏的杨树林里，树上的叶子早已枯落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堆积在树根周围，或者背阳的地方。集市上开始上人了，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被过往的人踩着，连泥带水的。

老陈有点忙活不过来了，既要装菜，把豆芽菜的皮用簸萁甩掉，还要用秤秤菜的重量，接钱、给别人找钱。正在这会，二儿子从家里赶来给老陈帮忙，二儿子接过买菜人的钱后给别人找钱，给老陈忙活一阵后，又给他妈去帮了忙。

上午十点多种，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卖菜的人了，老陈把自己的摊位收拾好了，又来到妻子的摊位上，帮着把妻子的摊位收拾了，然后把东西放在了三轮车上开着车子回家了。一个早晨忙活下来，妻子和老陈一共卖掉了五袋子菜，还剩下一袋子绿豆芽，老陈决定吃过早饭后去下乡，把剩下的菜卖了，不然会坏掉的，这些都是用豆子发出来的，坏掉可惜了。老陈把自己卖的钱数了三遍，正还想数第四遍时，妻子一把把钱拿了过来，告诉他不要再数了，再数还是那么多。老陈和妻子一共卖了六百多块钱，算算可以赚到三百多块时，老陈开心的笑了。

简单吃过早饭后，老陈开着车子下乡去了，在周围几个村子转悠了一圈，把菜卖完后回到家里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妻子等到老陈回来后，就开始做午饭了。

还没有吃完午饭，同村的老李就跑到老陈家了。老李今年五十岁了，比老陈大七岁，个子不高，瘦瘦的。还没走到老陈的家里，老李就在门外大声喊着让老陈赶紧出来。

“李哥，咋啦，这么急有啥事吗？”老陈的妻子听到声音后从屋里出来走到了门口。

“杨庄的杨强听说今天回来了，让老陈赶紧收拾和我一起去找他。”老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陈在屋里听见后，赶紧放下了碗筷，跑到院子里又进了棚子里，把摩托车推出来后急急忙忙点着了火。老陈开出去后让老李赶紧坐上，两个人骑着车子往杨庄赶。

杨强是一个包工头，每年春天都会在老家招揽一些农民工去工地上给他打工。老李的女婿是杨庄的，今年春天招人时，女婿给老李介绍了杨强，老李觉得给的工资不低，一平方给六块钱，自己在其他工地上干的比这低。老李同意后，又把老陈拉了过来，他们俩经常在一起干活，之前跟着同村的一个包工头。

两个人和其他的农民工在山西太原的工地上干了七八个月，老李和老陈都会粉墙，由于都是自己一个人干，他俩都是自己装混凝土，然后粉到墙上。等到结工资时，杨强告诉他们自己的钱还没有要来，就给每个人打了一张欠条。老陈一共挣了两万多，老李挣得少，但也快两万了，杨强答应他们腊月农历十六来他家一定会拿到钱。老陈很高兴自己挣到了那么多，想着婚礼钱又有了着落。

等到十六那天，几十个农民工都聚在杨强父亲的家里，杨强挣了钱在外面买了房几年都不在家里住了。那天，他们在外面等了一天，从早上到晚上都没有等到杨强，一些人给他打电话。他说自己在那边有事耽搁了，说二十那天回来。人们都散去了，老陈也和老李一起回了家。

二十那天，那些人又聚集在了杨强父亲的家门口，等到中午的时候，杨强也没有出现。等的人不耐烦了，就开始给他打电话，打电话的那个人打开了免提，大家伙都一齐听着。电话那头又说自己还没有解决手头的事情，等到小年前一天就会回来，又劝大家不要着急，欠条都在他们手里。

家里的开销快没有钱了，老陈和妻子商量着重新卖点豆芽菜好过年。他们搭了一个临时的铁皮房，用来发豆芽菜。二十二这一天老李告诉老陈杨强回来后，老陈就赶紧和老李去了杨庄。

可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两个人到了杨庄后，发现大家伙都还在等着，天快黑了的时候，一些人又开始给杨强打电话，这一次他的手机关机了。众人按耐不住，敲开了杨强父亲的门，老头子过来开门时被吓了一跳，看到那么多人在他家门口守着他儿子，老头子告诉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儿子什么时候回来。老头子说杨强每年就回来一两次，给他点钱就走了，不在家里多待一会。众人听后也没有办法，就相继走开了。

老陈回到家后把情况告诉了妻子，妻子听后骂了杨强几句，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等了。就这样，两口子又卖了几天的豆芽菜。

等到大年三十前一天，老陈和老李又来到了杨庄，这一次他们没有走，他们决定在他家门口蹲着。室外的温度很低，老陈和老李都冻的直打哆嗦，呼啸的风如同刀片一般，割裂了他们的脸。等到晚上十一点多时还不见杨强，他们商量着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过了零点，村庄里人家的灯火都熄灭了，整个村庄都静了下来，黑了下来。到了一点多，杨强仍没有回来，两个人骑着车子回去了。

老陈的大儿子该定媒了，大儿子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刚辍学时，家里人商量让他出去学个技术，他死活不愿意，另一方面，他妈妈担心他还小，不想让他一个人出去。这几年都是跟着他二舅在厂里干活，几年下来也没挣到多少钱，如今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农村不上学的孩子结婚早，大多是先结婚后领证。现在结婚可真是要了命，这些年在农村里有一个说法：结一次婚，穷一次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礼金是逐年上升，大多都是要十万，二十万的也有。以前都是一万一，取万里挑一之意，现在已经涨到十万多了。

老陈这几年打工挣得钱基本上都用在家里的日常开销了，二儿子已经考上了大学。说起这件事，老陈现在还很得意，二儿子学习好，考上了本省的重点大学，成了全家的骄傲。在大学里开销多，老陈每个月都会给二儿子打过去生活费，二儿子知道家里急，都是往少了的要，老陈每次都会给儿子多打两百块钱，告诉他吃饭不要省，想吃啥就买点啥。

到现在，老陈还没有凑齐礼金，但他仍然让大儿子去相亲，钱先凑着，这婚一定要结的，这么大了不结婚会被村里人笑话的。老陈去年就给大儿子盖了两层小楼，现在农村结婚不像过去了，都是要楼房，有的不仅要求家里有房，在县城也要买上一套，有的还得买车。老陈没有钱在县城买房，更没有钱买车，他盖房子都欠了几万块钱，现在还得凑钱给儿子娶媳妇。

大年三十家家都开始忙活了，一家人在厨房准备过年吃的东西，锅里煮着猪肉，妻子在剁饺子馅。吃午饭时，老李又过来和老陈商量着今晚再去守一夜，明天就大年初一了，杨强一定会回来的。下午贴好对联后，老陈和老李骑着摩托车去了杨庄，他们又问了一遍杨强的父亲，老头子说他儿子还没有回来。等到天黑的时候，老陈发现身边多了好多人，都是来等杨强的。到了晚上十一点多，一辆轿车的灯光照了过来，众人认出那是杨强的车子，都赶忙跑了过去。开车的人看到那么多人后赶紧倒车，调转车头。众人看见车子正在往后退，于是都各自骑上了车子。老陈赶紧蹬响了摩托车，朝着轿车的方向追了过去，那辆轿车开始加速跑了起来，后面的人疯狂地追赶着，追到最后也没有追上那辆车，大家的希望又落空了，过了一会后都走开了。

老陈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妻子躺在被窝里还没有睡，听到老陈开门的动静后问老陈怎么样了，老陈叹了一口气骂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钻进被窝里睡觉了。

老陈的要帐路走了三年，如今大儿子已经有个小孩，老陈也抱上了孙子，可是中间是怎么过来的，老陈心里有太多说不出的苦，可是为了孩子嘛，这也没什么。

老陈的两万块钱随着他流下的汗水，消失在了泥土里，没有一点痕迹。如今，欠条还在柜子里放着，这张欠条曾给了老陈希望，也给了他痛苦。可它只是一张纸，不曾知道这背后的辛酸与愤怒。

（小说故事取自真人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