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的判断是,这是一个可以做无罪辩护、也必须做无罪辩护的案子。可他却一口咬定,人是他杀的,请求法院判处他死刑。
《少年巴比伦》剧照2016年10月,我正在休假,突然接到主任的电话,让我不管在哪里,先赶回去。
落地后,我提着箱子直接从机场赶到了所里。主任说:“有个刑案我忙不过来,你先去会见一下当事人,看检察院批捕了没有,去阅一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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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子的确有点蹊跷。
8月6日,女孩小颖被发现在自己的居所死亡,公安机关经多方勘察后判定为自杀。数天之后,小颖的同居男友罗刚却主动做了认罪供述,称小颖是由自己杀死,随后又伪造了自杀现场。
但整个卷宗中,只有几组犯罪嫌疑人罗刚的指纹和他的口供,尚没有其他证据能证明嫌疑人故意杀人——我最初的判断是,这是一个可以做无罪辩护、也必须做无罪辩护的案子。
可当我到了看守所,罗刚却一口咬定,小颖是他杀的,请求法院判处他死刑,还让我不要管。
我只得告诉他,从律师的角度来说,这不仅关乎一条人命,更是对法律的尊重。
罗刚告诉我,他可以把作案经过讲给我听,希望我能支持他的决定。
“这些我都在笔录里看到了,”我回答他,继而又表示,想听听他和小颖的故事,“小颖是文艺青年,平时应该有些琐碎的记录,你有没有她的网络社交软件账号?”
听我这么问,罗刚便给了我一个QQ号和密码,说是小颖的,让我直接登进去看。小颖喜欢写日记,以前,他一直觉得这不过是文艺女青年矫揉造作,也懒得去关注,现在倒是想看了。
我本想要来小颖的QQ号,把里面的聊天记录和内容作为辩护的关键性证据。没想到,回家登录以后,竟从晚上8点看到凌晨4点。
小颖最后一条日志是2016年8月5日,“求而不得,不必执意,咀嚼痛苦,忘却缱绻,毁了这身子,死得越惨,越安宁,不再苟延残喘”。小颖的闺蜜刘兰是在看到了这些文字后,怎么都联系不上小颖,才赶忙拨打了小颖父亲的电话。
等开锁师傅打开了小颖的房门,一股臭味直呛鼻孔,小颖披头散发地吊在消防喷头上,身子浮肿,苍蝇乱飞,左脚的鞋子脱落在地。大家马上报了警,警察赶到时,小颖父亲蹲在地上老泪纵横,他想过去抱抱女儿,但尸体已经腐烂,蛆虫不停地钻出来爬进去。
小颖最后一条日志是定时发送的——她应该是在8月4号凌晨3点左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年仅28岁。
遗书就放在桌子上,经小颖父亲确认,的确是他女儿的笔迹。我从刘兰那里看到了遗书的照片,一看就知练过赵孟頫的书法,一笔一划非常认真,“身处痛苦之中,不见天日,世态凉薄而背人伦,苦寻出路而不得,就此了结,想来苦了父亲,亲友勿念”。
尸检报告的结论是:“排除机械性暴力打击、或其他物理因素作用致重要脏器损伤致死,以及因常规毒物中毒死亡之可能。眼结膜成深色改变,口唇、十指指甲呈深色改变,舌外露,颈部损伤及索沟特征符合生前自缢损伤特征。”
警方经过仔细的现场勘查,结合此前小颖患抑郁症的医院病历、及多次自杀未遂等多方面因素考量,认定为自杀事件。小颖父亲虽然十分悲恸,但对于警方给出的结论也没有异议,佝偻着身子,只说女儿可怜,想尽快收殓尸体。
2
在见过罗刚之后,我第二天就去找了刘兰了解情况。见到我,刘兰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颖不值当,为了这么些个男人。”
刘兰告诉我,8月7号上午,小颖的老公陈苗去殡仪馆看了小颖的遗体,他神情淡漠,一言不发,看不出任何情绪。在场的人都清楚,他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分居三四年,从来没有联系过。
当天下午,罗刚也赶了过来,他没认出陈苗,在遗体面前大哭,不停地喊:“宝贝儿,宝贝儿,为什么丢下我?”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苗这才爆发,上去打了罗刚一耳光,揪住他衣领大骂:“畜生!你他妈不知道她有家庭吗?”
罗刚没有还手,龇牙咧嘴道:“你他妈那个叫家庭?她就是你害死的!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你是怎么对她的?你几时在意过她的感受?”
刘兰见状,跑去过去将他们一人推了一把,横在中间哭喊:“你们要让小颖活得不安生,走得也不安生吗?”
他俩听了先后掉头离开,直到追悼会那天,都没有再出现。
刘兰是小颖最好的朋友,小颖对她无话不说。刘兰很清楚陈苗和罗刚各自是什么德性,不止一次劝过小颖,“不要游走于男人之间,迟早会毁了自己的”。
每次这么说的时候,小颖就摇了摇头,望向窗外感慨:“我这个孤独的灵魂,就需要些虚伪的温情。”
刘兰给我重复了好几次:“小颖有时候真的是不爱惜自己。”
如果我没有看完小颖的日志、不了解这个女孩,听到这样的话,最多也就是笑笑,不置可否。
小颖第一次产生自杀的念头,是在高三那年。老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激情满满,她在台下听得灵魂出窍。课后,成绩排在全校第一的她突然跑去班主任那里,问:“就算考上了名牌大学,就算以后有很多钱,那未来呢?到底是什么?”
班主任让小颖父亲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县城里的医生开了一些安定片,她就乖乖地吃着,吃到有一天觉得很烦闷,打算把剩下的一整瓶一口吞下。但转念一想:“不能这么不厚道,就这么死了,同学们哪里还敢上晚自习?”
至于小颖说的未来,我想,她指的大概是那个干净而温暖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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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颖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和气的四口之家。虽然在现实里,母亲因为父亲话少,常常横加指责;弟弟仗着自己是男孩,蛮不讲理。她还是会在作文里写道:“爸爸妈妈夫妻恩爱,我和弟弟相亲相爱。”
10岁那年,小颖撞见了母亲出轨,于是,“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想头都被击碎了”。
2005年,她在一篇日志里写道:“我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归属感,我没有一个像样的家,母亲长年累月在外头,好不容易回来住几天,趁着父亲不在,她就在阁楼上让别的男人把她压在下面。那是我最喜欢的阁楼,以前不开心了,就躲在里面做梦;想妈妈了,就在上面盯着每一个回家的人看,直到满天的星星出来了。”
小颖是躲在角落里看完了整个过程,“那10分钟,我感觉被压在下面的人是我,我好像足足被那个男人‘强奸’了10分钟”。
她早早谈了恋爱,交往男生的成绩很差,爱去网吧,常嬉皮笑脸,被罚站的时候笑,被老师骂的时候也笑,可在小颖看来,那个男生笑起来像父亲,“小时候记得父亲笑起来很好看,只是这些年,父亲不笑了,我也不笑了,但是他笑进了我心里”。
后来男生要尝禁果,小颖没有抗拒。第一次很痛,但她忍住了没有吭声,下身没见红,男生明显不开心,说他下手算快的了,没想到小颖怎么这么小就被人破了处。
到上大学,两个人异地恋,都是小颖去看他,他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小颖。
在小颖大三那年,男生提出分手。小颖跑去求他,男生只说不喜欢了,让小颖不要逼他,然后就拿脑袋撞墙,还一拳打碎了宿舍的玻璃,血流如注。小颖一边哭着给他包扎,一边说:“只要你好,我离开你就是,你快点上医院。”
小颖写道:“我怎么可能逼他,只是他要离开了,我挡在前面就成了逼迫。”
离开医院后,小颖说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站在街道中央也没有知觉。绕来绕去,小颖还是绕到了医院门口,“像一匹老马,没地儿去,识得回家的路,却再也找不到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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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初恋男友分手没过几天,小颖就又哭着赶到了另一家医院,看着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人身上盖了白布,
父亲扑了上去,跪倒在了推车边上,声嘶力竭地喊:“医生你们救救他,你们再试一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对这个弟弟,小颖很少关心,这些年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死亡登记表上,她看到弟弟的年龄是18岁,这才缓过神来,“弟弟一下就长这么大了,一下又走了”。
弟弟在母亲走之前,就已经变得懂事,知道自己读书不行,15岁不到就退了学,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跑摩的,每次小颖放假回家,他都会去车站接。只是那时小颖认为弟弟是游手好闲,不肯找正经工作。
在日记里面,小颖曾说:“宁愿摩托车开得飞快撞上大巴车的是我这个废人。我早该死了,弟弟可能知道了姐姐的这个秘密,一声不吭地替我挡了。”
小颖本想去医院看前男友最后一眼,再从医院的顶层跳下去。但又想父亲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至少眼前不能再失去亲人了,“弟弟用他的离开给了我活着的理由,我们慢慢熬”。
这一年,小颖21岁。
看着一下苍老了好多的父亲,又想起离家多年的母亲或许还不知道儿子没了,“我不再沉沦,不再自虐,细心地经营这个家,家里一直不像样,缺了个女主人,我不能再逃离”。她不再那么激烈,与人说话也轻声细语的,脸上开始常常挂着笑容。
大学毕业后,小颖放弃了一家外资企业的采购工作,选择在离家不远的县城做电信合同工,以便照顾父亲。
“好几次梦到门外有个影子,像是弟弟,风尘仆仆。我放下扫把,说,‘唉!你怎么才回来,饭菜都凉了,帮你再热热吧。’弟弟说,吃饱了,要出去玩。我拉不住。”
22岁那年,小颖觉得自己可以生一个“弟弟”出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陈苗。“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可以陪我从晚上8点一直聊到凌晨4点,知道我喜欢吃烧烤,怕外面的油不干净,去市场挑了材料亲自烤给我吃”。
他们顺理成章地走入了婚姻的殿堂,很快就有了小孩。“我一番波折,终于嫁给了爱情”。小颖说,那段时间,她是充满幸福的。
“但是,自从怀了孕,爱情、男人统统连鬼影子都不见了。”小颖很快又说,“这脸打得自己晕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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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好久,我还是给陈苗打了个电话。陈苗是附带民事诉讼的原告人之一,我觉得接触一下,问他有没有什么要求,也是理由正当的。
我问:“挺好的一对人,怎么就成了这样?从医院的病例来看,产后抑郁症对小颖的伤害应该是蛮大的。”
陈苗没好气地回了我一句:“别人怎么就没有产后抑郁症,人家怀着孕还要上班,就她整天整天睡,就她矫情不吃隔夜菜,一大碗一大碗地扔!不要再和我提那个疯子,她发癫、出轨、闹得邻居怨声载道,最后还搞出人命!我们家的脸都给她丢光了,再提半个字,不管你是谁,我都弄死你!”
2011年4月,23岁的小颖说,要不是伤口痛,一定起身砍死陈苗。
她说自己“死过去、痛过来,从阎王殿里走一遭才生下儿子”,陈苗走进病房,抱了一下儿子后就只盯着手机看,发朋友圈说“很开心做爸爸了,爱妻辛苦了”,可他在产房里没有和小颖说过一句话,一句问候也没有,就是坐在床边不停地抖腿、看手机。
“在我怀孕5个月的时候,陈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这个时间往后,小颖的日志就不能成篇了,东写一下,西记一下,有时只有两个字,“妈蛋”。非常凌乱。我整理了很久才理出了下面的信息:
小颖曾小心地提议,说怀孕5个月是可以同房的,但陈苗怎么着都不肯,一出去就是一晚上。小颖说,只是抱她一下也好,可他只顾往外跑。平日小颖向陈苗要生活费,陈苗每次都说,“怎么这么快就用完了?”这种屈辱让小颖难以忍受。
因为孩子体型偏大,生产时医生在征得小颖的同意后,施行了会阴切开术,留下一条5厘米左右的口子。后来伤口恢复很差,溶解线一直不被身体吸收,持续伴有水肿、子宫内膜流血等各种问题,好不容易拆完线,又伤口开裂,又出现各种新毛病。很长一段时间,小颖身上都又痒又痛,可陈苗从来都不闻不问。
整个坐月子期间,公公婆婆也只关心孙子,很少过问小颖的身体状况,小孩半夜哭醒,陈苗却睡得像死猪,怎么摇都摇不醒,她只得自己去泡奶粉、换尿不湿。
最终,小颖患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在家里感觉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自从和陈苗结婚后,她和以前的朋友也少有联系,孤单、苦闷、脾气暴躁。婆婆和陈苗都说她无理取闹,就像个喜怒无常的野鬼。
我问刘兰:“你当初知道小颖的这个处境吗?”
刘兰说,那时候她在准备研究生考试,一点也不知情,小颖也基本上和她断了联系,很多同学生了小孩都没时间聊天,她以为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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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产后抑郁的时间里,陈苗也与小颖无话,但他会依旧强行与小颖发生关系,潦草完事后,又只盯着手机看,仿佛刚才的事与他无关。小颖常痛得失去知觉,躺在床上,满心全是怨怒。
2012年4月,小颖的儿子突然生了手足口病,但被当地小医院的医生当成普通感冒治疗,病情愈发严重,在送往大医院抢救的过程中夭折了。
孩子在去世前3小时已经上了呼吸机,医生让小颖呼喊孩子的名字,说或许母亲的声音能够让他醒来。小颖刚开始是轻声地唤,很快就变成了声嘶力竭地喊,唱歌、背诗,喊到最后只有满脸的泪水:“宝宝,你醒来看一眼妈妈吧,妈妈喊累了。”
1小时后,医生宣布放弃治疗,建议小颖给孩子换一套新衣服。又说孩子身上全是病毒,必须得烧,“那就烧,留下的骨灰我泡水里喝下去,反正是自己的骨肉,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再让他回去,那里温暖”。
小颖在医院等完,又在殡仪馆等,但火葬场工作人员过来时,手上什么都没有。她大吼:“我的孩子呢?”工作人员告诉她,孩子太小了,“没什么灰”。
小颖的日志里有这么一句话:“那天我是爬出去的,一路爬,一路咬牙切齿地喊,操,操,操……”
据小颖婆婆的讲述,那天回家后,小颖的精神就失常了,常穿错衣服裤子,要么穿了婆婆的,要么穿了陈苗的。有时房间不能有一点声音,不然她会抱头痛哭,大半夜又突然把音乐放得很大,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开亮房间所有的灯。总要到上午11点才醒,醒来发现早餐凉了就大发脾气,全家人都得按她的作息时间行事。
“陈苗确实喜欢玩手机,很少和她说话,但他没娶老婆之前,就是这个样子,他和我们做父母的也没有什么话说的,我自己生的儿子最清楚不过了,他其实人很好的,小颖作为老婆,理应包容一下的。”小颖的婆婆一再和我强调,家里有个“精神病人”,一直都没得安生。
“宝宝生病期间,我懒得泡奶粉,一直喂的母乳,但我的母乳很少,宝宝应该是被妈妈饿死的。” 尽管病历本上医生明确写了孩子的死因,但小颖一直觉得,儿子是被自己害死的。
而陈苗这边,也早已将儿子夭折的罪责都算到了小颖的头上。他说,自己才几天没回家儿子就不在了,打了小颖一顿后,他去了云南,说要疗伤一个月。
小颖料理完儿子的后事, 回娘家抱着父亲一直哭。她说:“爸爸,你失去了儿子,我也失去了儿子,我们把妈妈找回来,杀了她,再自杀,一家人就安宁了好吗?”
“父亲才49岁,却行动迟缓像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许久才给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还不想死,你还年轻,再生一个,好赖把这辈子过完。”
陈苗6月从云南回来后,继续冷暴力,小颖对他恨之入骨,动了杀人的心思,她从各种发霉的食物当中收集黄曲霉素,每天放到米饭里,或者用地沟油炒菜——她想让陈苗得癌症,每天祈祷他出车祸惨死街头。
“他似乎百毒不侵,黄曲霉素和地沟油对他都起不了作用,我想往陈苗内裤上抹百草枯时,婆婆破天荒地提了一只鸡过来,说让我好好调养,补补身子。”
因为婆婆的这个举动,小颖心软了,她想,陈苗也是别人的儿子,丧子之痛,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承受。
小颖想要离婚,但陈苗不肯。可她实在不愿再待在这个曾经有过儿子哭声的地方,最终还是离开了家,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做翻译,自此和陈苗分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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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小颖第一次出轨。
关于这一点,刘兰颇有微词,她说小颖每次出轨都会和她讲,但每次又都不听劝。刘兰几次都想“绝交算了”,但一想到自己刚出来找工作时在小颖那里住了大半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刘兰说,小颖去4S店给车子做保养,遇到了一个个体户老板,那男人一个劲地献殷勤。
小颖说,她好久没有被人这样直勾勾地看了。
那几年小颖基本上没有和谐的性生活,她把这一切告诉刘兰,说自己就想活成一个真正的女人。谁给她爱,给她雨露阳光,就是给了她生命。
那个老板也的确很熟悉套路,他比陈苗耐心多了,满嘴都是情话。
“出轨是会上瘾的,你有没有出过轨?”有一次小颖问刘兰,刘兰骂她神经病。
2015年1月,小颖遇到了一位隔壁公司的高管,年近40,相貌俊朗,谈吐不凡,处处替小颖着想,还说要帮小颖找回失去的孩子——他们一起生一个——好好呵护。
小颖写到,“窗外雨一直下,淅淅沥沥,我看着他说完话后低垂的长睫毛,无比地信任,冷风冷雨都不在乎,只要能有个期望在,活着就还算是有味道”。
“每次约会,都是小颖跑去他楼下等,只要看到他出来了,再长的时间,都等得值。”刘兰说。
小颖和这个高管相处了4个月,每次小颖感觉要排卵时,都会很开心地告诉男人。男人就说,自己要给小颖最好的,所以还在戒烟戒酒,再等几个月,就可以了。
一次偶然机会,小颖才发现这一切就是个骗局。那位高管的家根本不在小颖经常等的位置,每次男人都会把车停在附近,从别人小区的后门进,前门出。
男人对小颖解释说,自己只是怕惹上了女人难缠,这样做也是万不得已。小颖转身要走,男人追上来,小颖说他敢追上来,她就杀了他那双儿女。男人不再往前,给她发消息:“你要多少钱,开个价,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颖割了腕,在意识消失前,打电话给了刘兰。
病床上的小颖向刘兰谈及这些时,起初异常的平静,一阵沉默后,眼泪就涌了出来:“真是千家粉面都如鬼!”
“你傻,为了一个野男人值吗?居然连我都瞒得死死的!”刘兰连忙握住她的手。
“跟他没半毛钱关系,是自己活腻歪了。”小颖低着头,望着手上的纱布说。
后来,小颖告诉刘兰:“原本不想再沾男人了的,但有时确实寂寞。而罗刚似乎和其他臭男人不同,交往了半个月,他都没说要上床。”
8
罗刚对我说,小颖最初就像他捡回来的一只流浪猫,惊恐、无助、粘人。
2010年,30岁的罗刚因为老家房子被征地获得了一笔拆迁款,便留妻子在家里带小孩、照顾父母,只身一人来到这里开了一间小酒吧,偶尔和朋友揽一些小工程做。
酒吧的生意不太好,他做不出花样,又不屑请“酒托”,算是惨淡经营。但他喜欢这种生活,只要能维持日常运转,就没想过其他打算,白天钻研一下股票,偶尔也会与客人发生一夜情,“各取所需,玩玩而已”。
2015年6月的一个晚上,小颖出现了,穿着一条印花长裙,红唇高跟鞋,那种独有的气韵,让罗刚无力招架。
小颖点了杯酒,罗刚说,这杯我请,不过后劲大,不要贪杯。小颖说不用,酒钱自己付。之后就不再说话,独自喝酒。
罗刚说他当时只有保护欲,看到小颖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就拿了个毯子帮她盖上,夜深了酒吧要打烊,就帮她叫车。
小颖边喝酒边把自己的故事说给罗刚听,给罗刚看社交账号里藏起来的字句。不管小颖说什么,罗刚总会一一回应。
半个月后,罗刚终于对小颖吐露心迹,“让我照顾你吧”。他跟小颖说他可能“高攀不起”,自己高中没读完,家里那位俗不可耐,而小颖则是大学生,学的还是国际贸易。他不想只玩玩而已,所以才会考虑这么多。
罗刚喜欢小颖,说她不同于其他女人,从不向他索要任何东西,也不无事生非,他们之间只有纯粹的感情。尽管他和小颖的关系是不正当的,但有一些场合,罗刚喜欢带上小颖,尤其是谈工程项目的时候,小颖能帮着他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关系。
小颖除了极度缺乏安全感、晚上噩梦不断以外,在罗刚看来,她就是上天赐给他的幸运女神。所以每次小颖被吓醒时,罗刚都会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不要怕。
但好景不长,罗刚觉得小颖只是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可是他连猫的习性都不懂,当猫伸出爪子,便恼羞成怒。
2016年1月4号,第一个股市交易日,“千股跌停”,罗刚在这场股灾中损失了200多万。小颖半夜做噩梦,罗刚起身就去了客厅。半年后,罗刚的大部分身家都已“蒸发”在股市里,酒吧入不敷出,投出去的钱迟迟不见回款。
6月13号晚上12点,罗刚第一次动手打了小颖。
当时隔壁房间的一个小孩一直在哭,小颖听不下去,跑人家门口大骂:“为什么孩子在哭,大人不管的?你们还是人吗?还有心思打麻将!”对方回骂她神经病。
罗刚把小颖拉了回来,小颖见小孩的哭声没有停,又要跑出去。罗刚就扯住小颖的头发,一把把小颖推倒在地,摔门离去。
小颖下身见红——瞒着罗刚怀上的孩子流产了,血从大腿内侧流出的那一刻,小颖拿起水果刀,再次割腕自杀。
罗刚离开后就给刘兰打了个电话,说小颖抑郁症犯了,他实在受不了她那个样子,自己一堆破事,“没心思陪她闹”。他问刘兰,有空的话,能否过去陪小颖几晚,“钥匙就丢在外面的鞋里”。
刘兰赶过去的时候,小颖已经昏迷。送医后,罗刚也赶了过来。待小颖恢复过来,罗刚向小颖道歉,说自己亏得厉害,小颖给他的20万也搭进去了,可能暂时没得还了。
小颖没有发脾气,说没关系,等身子好了去旅行。罗刚点头答应了。
可让罗刚焦头烂额的是,他在股票上赔进去的钱不单有小颖的,还有一些挪用的工程款以及从各处借来的钱。他每天应对各方的催款电话已是疲惫不堪,妻子也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老家有人说,他没钱还债,却有钱包二奶。
颓丧之下,罗刚对小颖说,不去旅行了,要不我们去死吧。小颖说,她以后应该再也怀不了孕了,该死了。
9
8月10号,小颖的葬礼在殡仪馆举行。小颖10年不见的母亲突然出现,回来知道了儿子女儿都不在了,小颖母亲失声痛哭,说“妈妈不是人,妈妈再也不走了”。
10年前,小颖母亲偶尔还会回家一趟过个年或者小住几天,后来被一个搞传销的男人以恋爱为由骗到了广西,没几年,他们的传销窝点被警方一锅端,她和那个男人进去蹲了3年。
追悼会后,小颖的母亲连着几天跑到派出所旁边烧纸钱,她不接受女儿是自杀的结论,大喊大叫让警察赔女儿。警方被闹得烦了,拘留了她48小时。
小颖母亲一个做律师的侄子刚好回家探亲,提出了自己的几点疑问:为什么不进行尸检?为什么不立案侦查、重点传唤在房间里住过的刘兰以及罗刚?
警方给出回复:他们查了小颖的网购账号,证实了绳子是小颖所购买的,房间内没有打斗的痕迹,周围邻居没有听到异响,桌上的遗书也证实是小颖的笔迹,小颖网络社交账号上发布的消息显示她一直有自杀倾向,这一点从她以往的病历以及所服的药物中可以得到佐证,她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
被拘之后,小颖母亲更加愤愤不平,见人就说女儿死得好冤,说要申请“国家赔偿”。派出所的副所长实在拿她没办法了,问她要怎样才肯罢休?她说,把所有坏人抓起来,包括撞死她儿子的凶手。
副所长只好说,我们带你去再走访调查一下,你亲自听听那些证人证言怎么样?
她说,要得。
8月14号下午3时许,警方再一次找罗刚核实情况。当小颖母亲质问他小颖是不是他杀的时候,罗刚说了句:“对不起,我没有陪着小颖。”
警方随即询问了罗刚一些细节,很快就将他带了回去。
据罗刚供述,8月3号晚他去了小颖的房间。小颖拿出了绳子,说她没了活下去的勇气,说她的宝宝永远不会回来了,不如自己去找孩子团聚,问罗刚“愿不愿再一同走一段?”
罗刚答应了。小颖写完遗书,编辑好日志后,换了衣服,涂了口红,穿上高跟鞋,对罗刚说:“如果还念及情分,就送我一程吧,我走了,才能安宁。”
随后,罗刚用枕头压住她的脸,用床单包住右手掐住小颖的脖子。拿开枕头,小颖的舌头伸了出来,他吓了一跳。等轮到自己,他几次徘徊在绳子下面,却终究不敢伸脖子。
罗刚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他爸妈说,知道他的难处,有什么事情一起承担,不要做傻事。罗刚挂完电话后想,“不死终出头”,他要活着。
于是,磕了几个头后,罗刚将小颖挂在绳子上,用湿巾擦除桌上门边上的指纹,重新收拾好床铺和枕头,拖了一遍地,悄然离去。他说安置小区里没有摄像头,可能有人的地方他特意避着走。
就在警方带着小颖的母亲来找他核实情况的前一天,罗刚回了一趟老家,与妻子协商离婚事宜,再看看父母孩子。吃饭时,母亲给他夹了好几次菜,说你不要再做傻事,人没事就好,路还长着,两口子多体谅,多包容。
当晚他和妻子睡一起,罗刚以为回家了能睡个好觉,可凌晨3点左右,他被噩梦惊醒,他说自己梦见小颖了,小颖回来找他,就睡在旁边。
在了解完所有的一切之后,我坚持做无罪辩护,毕竟只有罗刚的供述,侦查机关的证据存在瑕疵,并且因特殊原因无法补正。但最终,罗刚的“自认”得到了法院的认定。
2017年4月,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罗刚死刑,缓期2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我看完了小颖所有的日志,日志里的很多事情,我没有和刘兰说。之前小颖一样给过她密码,她没有心思去看,长歌当哭,再说已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自始至终,小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作者 | 蔡寞琰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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