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要用最细微的呵护去保留，可惜我们对待自己，对待这个世界，都没有那么的温柔。
夏棠靠在卫生间的隔板上，漂亮的大眼睛里掉出两行清泪，眼神却是空洞。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夏棠？人还不错啦，就是太逢迎了些，让人感觉很奇怪哦！”同事小A对着镜子抹着口红。
同事小B照着镜子，补充道：“不错？哪里不错了？墙头草一棵呗！”
“哈哈，你别看表面上大家还对她笑嘻嘻的，其实都不是很喜欢她，殷勤地让人不舒服。”
“她还真以为自己这样很好了，要我说，比不上她姐姐一个脚趾头……”
谈话似乎还在继续，只是声音随脚步渐行渐远去。
夏棠打开厕所门，走到洗漱台前。
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眼角有细纹了呢。
大家都很喜欢姐姐吧！
是啊，姐姐多好啊！
从小到大，大家都喜欢她。
只喜欢她。
那年夏天，夏棠九岁。
那年夏天，夏荷九岁。
夏棠叫的这一声姐姐，叫得心服口服。
不仅仅因为那多出来的一个半小时，也因为在她眼里，在大人眼里，夏荷那出场自带滤镜柔光的硬件设施。
夏荷长得漂亮，从小便可略窥得一二，遗憾的是，同为孪生妹妹的夏棠，除了那双眼睛算得上漂亮，处处不如夏荷。
上天不公，这种出生便携带了的俯视感和压迫感似乎注定夏棠的一生里，都免不了夏荷给的阴影。
小小的夏棠不懂这些，她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很好，特别好，长得漂亮可爱，讨人喜欢，对她也很好，大人们偷偷塞给夏荷的零食，夏荷都会私底下给她。
夏荷和夏棠都是安静地孩子。
不同的是，夏荷的安静带着淑女温婉的气质。
而夏棠，却是一种孤僻怪异的格格不入。
大人们心理和行为的偏向，最终难免。
可夏棠的狭隘世界里，似乎只装得下一个姐姐。姐姐叫她往东，她定是不肯往西。这种绝对的崇拜，铺满了她九岁以前的全部童年。
邻居王妈妈买了一只很漂亮的布娃娃，粉红色的荷叶裙，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夏棠和夏荷的爸爸妈妈从来不给她们买。
夏荷趴在窗台上，眼巴巴盯着对面的窗子，夏棠还在看动画片。
“棠棠。”她叫了一声。
没有人应。
“棠棠。”她又叫了一声。
夏棠方从动画片中回过神来。
夏荷清了清嗓子，咽了咽口水，“下次去王妈妈家玩的时候，我们把那只布娃娃偷偷拿到家里来，玩两天就送回去好不好？”
夏棠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
姐姐总是对的呀，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呢？
可是事情败露的那一个下午，当夏荷想也没想就把夏棠推了出去的时候，夏棠是真的傻掉了。
她咬着唇，摇着头，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她试图辩解。
可是，爸爸妈妈从来不会考虑主谋是夏荷，那个安静动人的小女孩。
于是，当着王妈妈和她的女儿，当着来看热闹的所有街坊邻居，当着最熟悉的小伙伴，爸爸妈妈把夏棠骂得狗血临头。
许多年后想起来的时候，夏棠已经记不清那天众人的表情，记不清窃窃的小声议论，只记得院子里夏日的毒日头照得头皮发麻双眼发昏，心却落满了她冰冰凉的眼泪。
回到房间里她疯狂地控诉着夏荷，问她为什么。
夏荷一边哭一边抓着夏棠的手，“棠棠对不起，我害怕，我太害怕了。棠棠对不起……”
那一刻夏棠呆呆地愣在原地，脑子一片混乱。
原来姐姐不是神。
她也会犯错，她也会如此不负责任，她也会伤害别人。
夏棠突然努力起来，她的成绩直线上升，排到了班级第四。
可第一名的宝座上，却稳稳坐着夏荷。
那个万人瞩目的夏荷此刻在她的眼中，已然变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夏棠讨厌夏荷。
夏棠想要证明自己，她不会不如夏荷。
可无力的是，她那么那么的用力，即使最后她真的比过了夏荷，当上了班级第一，大家的目光也从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夏棠躺在被窝里苦思冥想，也得不出个所以然。
可能是因为姐姐漂亮？
夏棠蹭地从被窝里一跃而起，清晨的阳光洒进小屋。
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找到了奋斗的目标。
夏父夏母近日来甚是担忧。
他们的小女儿迷上了化妆。
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妆容在夏棠那张脸上千回百转，看得人无心茶饭。
在大约两个月无数次失败的试验后，夏棠真的越化越美了。
可惜学校不让化妆，因此纪检部的白色纸张上，夏棠总是榜上有名。
而红色榜单的排名前列，夏棠又稳固全段前十。
上了高中以后，夏棠的智力实在难以跟上学霸们魔鬼的步伐，于是很是光荣地弃红榜而保白榜，成了学生会和教务处老师心头的蚊子血。
岁月缓缓而下，好多年的时光就这样在与夏荷的较劲比拼中消磨殆尽，夏棠头破血流，夏荷明艳动人，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
大家都羡慕夏棠有个好姐姐。
夏棠想，夏荷是一个好姐姐吗？
也许是的。
好奇怪，她的内心居然给了一个自己非常不愿意承认的肯定回答。
即使夏荷曾经伤害过自己，可毫无疑问的是，尔后的多少年里，夏荷是一个好姐姐。她照顾她，关心她，帮助她。夏棠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愧疚的元素在，可有又如何，夏棠对于这些源自好姐姐的关心的体贴，向来拒绝签收。
姐姐给夏棠的阴影让夏棠崩溃不已。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躲得远远的好了。
填志愿的时候夏棠特地留意了夏荷的选择。
夏荷选择了大雪纷飞的北方，于是夏棠选择留在小桥流水的江南。
夏棠再也不要做夏荷的映衬，她要活的精彩漂亮。
她曲意逢迎，她假言谄媚，她刻意讨好。
她想要所有的人睁开眼看看她，看看她可不可以也被爱，被呵护，被小心安放。
工作后的夏荷仍有傲人天赋，风生水起。
而夏棠摸爬滚打，茫然不知方向。
村里人直夸夏荷能干孝顺，而夏棠自上大学起便再没有回过家。每个月她往家里寄钱，却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
夏棠不知道自己是忘不了那个夏天的烈日，还是受不了村里人比较的眼光和拷问的口吻。
上学时她读到周瑜的一句话：既生瑜，何生亮。
老师觉得周瑜心胸狭隘，她却突然心中酸涩，觉得很是在理。
她那么努力的改变，也比不过同事们对姐姐到访自己公司时的惊鸿一瞥。
夏棠觉得脚下无力，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走在哪条道上，去哪个方向。
两个月后她因机缘巧合结识了网络作家徐乐乐，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女孩。
彼时的夏棠对人际交往早就不报期待，颓废又懒洋洋。
而徐乐乐是一个充满了正能量的小太阳，她爱笑，爱大好风光，爱眼前美食。
夏棠忽然发现徐乐乐有一个CEO女强人好友，强势又嚣张。夏棠其实很好奇她们是如何相处的，便私下里询问徐乐乐。
徐乐乐还是第一次知道夏棠还有个姐姐，因为平日里夏棠对这件事向来避而不谈。
她眼睛一弯，充满了笑意，缓缓说道，“这样的压迫感，我也有过。”
“小时候便和她是好朋友，她呢，就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我不过是内向害羞的一个普通女生罢了。那时候一群孩子一起玩，她就是孩子王，指挥这个指挥那个的，孩子们服气得很。长大了些懂事了，也渐渐明白了嫉妒的感受，那种自己平凡庸常，而身侧的人却光芒四射的对比，让我一度在被比较与被看轻中度过。”
“可是啊，遇见比自己好的人，一向是生命的常态啊！”
“我们玩的很好，说实话，这其中说服自己去接受的大道理，我已经记不清了。这个东西，你得自己慢慢去领会吧！”
“你看啊，我现在在网络上当专业写手，也有了很多小粉丝呢！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我也在一天好起来。人皆有用武之地吧！”
夏棠似是懂，却又非懂。
也是，人生的大道理，那是一顿茶饭的谈论之间得出的呢？不比初中时代的记叙文，好像看到一朵小花的绽放，就被雷劈了似的从此人生前程似锦，大彻大悟。
一周后夏棠辞去工作，回了老家。
院子里的野草长了许多，父母似乎许久未打理了。
她推门而入，父母站在厕所的大面镜前，妈妈在帮爸爸染头发。她走近的时候，两人都未曾察觉，夏棠这才看到，昔日风华正茂的父亲，早已头发花白。
父母看到夏棠，吓了一跳，母亲脸上浮现出又笑又哭的表情，父亲瞪着错愕的双眼。
妈妈去菜市场买了许多菜，一家人坐在餐桌旁边。
出乎意料的是，爸爸居然主动提起了九岁那年的那件事，“那年的事啊，前些时间夏荷都和我们讲了，我想，你这么多年不回家，也许是怪我们吧！”
“道歉来得晚了，我不知道那年的那件事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当年只是觉得，你什么事都替夏荷出头，什么事都无所畏惧，我们当然知道，你不是那么坏的孩子，只是一时没想太多，觉得你一人担了，总比两个孩子……”后面爸爸讲了什么，夏荷都没有听到。
她想起学生时代的老师，口无遮拦地训斥不听话的学生，或是杀鸡儆猴，同学们觉得过分，老师无所谓地笑笑“我觉得他脸皮厚，心理承受能力强，被我说说没什么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呢？谁不是一颗玻璃心。这样的对待好不公平。
谁愿意做那只鸡呢？谁不希望光彩照人，体面一生。谁能说厚脸皮不是过往堆积的老茧。谁又会知道有些笑容的背后，有没有低不可闻的抽泣。
夏棠觉得这些年的时光无法原谅。
无法原谅，那便不要原谅也罢。
也许有一天全部的灾难全部过去，也不是让你痛苦的人成就了你。是你的坚强让你挺过来了，可你真的差点被他们推到了窒息的洪流之下，无声息地埋葬。我们总被宣扬高尚的道德，“以德报怨”“放下过去”。
如果生命的最后给我一句评语，我不希望是“品德高尚”，我希望是“真实，无憾”。
许多伤害可以被忘记，但无法被抹去。
夏棠匆匆扒了几口饭，或许这些伤痕可以渐渐地淡去吧！
她也许仍然不会原谅多少年来对自己赴汤蹈火的姐姐，却会感激她所做的一切。
她也许仍然不会忘记那些恶毒的街坊邻居，却会忘记所有不堪的过往。
她好像突然找到了真实的自己。
也忽然明白了徐乐乐口中的那些道理。
自卑的人往往有一个共性，害怕别人不喜欢自己，害怕得罪人。可惜的是，人的爱向来是划分等级的，总有人拿的多，也总有人拿的少。世上的人那么多，也总有人爱你，总有人讨厌你。那么多人千军万马的一生，我们不必总是争做主角。
太多人把别人看得太重，而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不确定的位置。而放低的姿态只配得到俯视的喜欢。
夏棠想，她总是试图为自己寻找光源，而动力却一直源于姐姐给她的阴影。是啊，多少年忙忙碌碌，结果仍是为姐姐而活，她多想为自己的生命作证，为自己的美好作证。
故事的最后有许多裂痕，有些落在时光里，有些碎在人心上。没有人可以被随意伤害，没有人可以被认为无所谓，没有人可以不被顾忌。
o�S$%��i�P�*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