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没能让你幸福
“萧耀，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幸福?”涨红着脸的苏璞把右手悬在绝望的空气里。
“我不懂幸福，但我愿意明白你。”
月光温柔地洒在苏璞随意向后挽起的马尾，萧耀像个做错了事却不知道原因的孩子。
他多想，今天的这月光一样照在青石板路上，让他们回到初见时那模样。
1.
青石板路上的油渍还没有干净，生生的，像是不久前才留下的痕迹。
一块只够齐到膝盖的镜子被放在某家人门前堆放的杂物里，似乎是无意遗弃，又像是刻意摆放，刚好可以在镜子里找到匆匆赶路的行人的鞋子的样子和绷紧迈向下一步的小腿肌肉。
路的左边是一家清吧，玻璃门常年都是关着的，鲜有人影。绿色的藤萝像是心灰意懒的妇人，懒散地搭在清吧的木质横匾上。
路的拐角处住着一位张老太，她平时有意无意就会坐在门前做做女红，老旧的红木漆凳子偶尔也会在太阳光的映射下熠熠闪光，就像张老太昏暗的老花镜下的那双依然转动灵活又精明犀利的眼睛。
很少有这样的老太太，眼珠灵活得仍感觉是初看到世界的新生儿。
张老太往往是一心在二用，她的手在针脚上飞舞，眼睛却又飞向镜子里反射的人影、姑娘的红唇、男子的臂膀……因而，这条路上的每一个行人都不能逃过她的法眼。
张老太还是一位慢性子但热心的老太太，要是连续几天看到同一个人满脸不高兴地走过，她甚至还会鼓起劲来和人搭话说：“莫急莫躁啊，莫急莫躁啊”，听的人往往摸不着头脑或是嘿嘿一笑，她也乐此不疲。
镜子前又响起了哒哒的高跟鞋的声音。这是一双黑白相间的细跟鞋，白色在鞋尖处呈流线型又被黑色环绕补充。鞋码很小，一闪而过，鞋的主人走得前脚轻盈但又落跟沉重。
张老太转转眼珠“哟呵，这不是苏璞来了吗？”
2.
青石板上的油渍已经有些干了。油渍总是给人很尴尬的感觉，很想把它藏起来，可它却又明晃晃的最亮眼，就和不开心一样。
苏璞，这条青石板路上最尽头卖烧烤家的侄女儿，姑娘今年二十一岁，个儿小巧，瓜子脸，皮肤偏黄色多一点，一头黑色直发，中分在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已经有些凌乱，放在学生堆里有时愣是要仔细找找才能找出她来。
偏偏她又真是每天都在学生堆里打转转，她刚毕业一年，在青石板路的前面的那条街上的小学做老师。
卖烧烤家的姨妈说这个苏璞是个中规中矩的女孩，生活环境单纯，两点一线，没事儿要么是在和孩子周旋，要么就是一头扎进书堆堆里面。
爱搓麻将的姨妈总觉得这样的姑娘未免不是有些死板。不过，她有时又想：这样未必不好，像苏璞这样听话的女孩倒是做媳妇儿的好人选，自己的几个麻将友，家里有儿子的，都想和苏璞处处看呢。
3.
苏璞刚下班回家。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收起一天在学校被学生哄闹的疲惫，轻轻推开正好在楼梯下的那个房间的米白色的门。
外婆正在睡觉，十分平静，十分安详。
她忽然觉得自己敬爱的外婆有些老了，要知道当年跟着外婆的时候还只有三岁呢，现在自己都上班一年了。
外婆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她只认为她觉得对的是对，有时候态度强硬得让苏璞不知所措却又只能乖乖听话。
饭桌上，外婆给留的饭菜还冒着热气。苏璞把饭菜放到一个圆盘上，准备上楼去。
姨妈叫住她“苏璞，苏璞，苏璞，慢点儿”
“姨妈，有事儿吗？我吃完饭了就下来帮忙。”
“你吃完饭换身行头，今天要见人！”
“姨妈，见什么人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宝贝，打扮得漂亮点啊”
“姨妈，你今天是吃药了吗？哦，我，我的意思是说是谁啊？这么神叨叨的”
“苏璞！你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讲话没轻没重的”
“姨妈，这叫幽默，侬懂不懂?”
“行了行了，赶紧吃饭去你”
三下五除二地把饭给吃了，迅速换了件衣服，胡乱穿了双鞋就跑下楼的苏璞一下楼就惊呆了。
4.
外婆，姨妈，姨夫，小舅，小舅妈已经全部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惊觉：这番形象估计又要挨批了，不过，习惯成自然啦。
外婆最先发话“璞璞，饭都吃饱了吧？”苏璞抿嘴一笑，怎么感觉外婆是要把自己当猪似的喂饱了给杀掉呢。
小舅是家里最权威的人物，也一副硬汉形象，突然猛的一个箭步走到苏璞面前，小声又别扭还嫌弃地说：“苏璞啊，你这件衣服啊，舅舅只想说，真的是丑死了！”苏璞尴尬地笑笑。
姨夫清了清嗓说：“苏璞，麻烦化个妆再出门，你这小姑娘家家都还不懂，我都懂了勒！”
苏璞低了低头“好好好，我弄，我弄，我弄”，然后转身上楼去，嘴里小声嘀咕着：“最好有什么国家大事，最好是有国家机密要告诉我！”
等她化个妆，半个小时过去了。奇怪的是大人们还是非常耐心地在等着她，似乎这次她才是主角。但这给她一种很不妙的感觉，平时被嫌弃惯了突然这样，怪奇怪的。
想着，两排字突然出现在她的脑门，它们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苏璞狐疑地看看姨妈，要知道姨妈是这个家里最见钱眼开的女同志，要是大家打算拿她卖钱，一定也是姨妈主谋！
姨妈一记犀利的眼光丢过来，并貌似语重心长地教诲到：“璞璞，等下你要见的是要和你相亲的人”，姨妈停顿了一下，等苏璞反应，毕竟小姑娘从没恋爱过也没相过亲。
“相，亲，的，人？”苏璞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啊，啊，是啊。那么，我们快点下楼去吧，人家已经等好久了。”
“唉呦喂，姨妈，你别推我啊，你你你你，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呢，呢，呢，呢”姨妈完全不理睬苏璞的小声抗议，埋头使劲把苏璞的身子往门外带。
5.
苏璞第一眼见到萧耀的时候，他或许正在用非常嫌弃的表情和他对面的妇人说着某件他非常嫌弃的事。
后来才知道，那个妇人，是他的妈妈。
萧耀比苏璞大四岁，中等的个儿，偏瘦的身材，鼻梁上架着一幅黑框眼镜，长相也就那样，属于平凡的大多数。
苏璞在见过他之后惊觉：这世界终究是普通人要多的。就好比，她自己已经是平凡的大多数，而眼前的他显然也是人群中的一个路人甲。
那个妇人和姨妈老成又巧妙地找了个借口离开。两个人似乎在策划着什么，眼神里都是电光火石。
苏璞永远都不会忘记萧耀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苏璞，你比我小”。苏璞嘴里呼之欲出的“你好”被生生咽回去。
“啊，啊，啊，可能是这个样子的吧”。
这时候是小城的傍晚，人群虽不是熙熙攘攘倒也十分嘈杂，苏璞感觉自己要非常的小心翼翼才可以听清萧耀的说话。
天气有些昏暗，他们两个就那么站在姨妈的烧烤摊的两侧。苏璞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苏璞，你，这听说是第一次？别紧张，没关系的，我是一个有话直说的人。当然，如果你也可以这样，那就更好了。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处过很多对象了。你有什么话也可以直说，不过，你要知道我最不能接受别人对我撒谎。哦，当然啦，如果你对我撒谎，我可能是会马上就看出来的，毕竟我也比你大四岁嘛。”这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不仅语出惊人而且滔滔不绝。
苏璞一下只是觉得信息量太大。“啊，那是，那是。呵呵。”
两朵酒红的云彩已经悄悄爬上了苏璞的脸颊，她眼前这个人的直接与老成让她惊讶与不安。
这时候，一辆摩的刚好横在他们中间，两个人因为正在说话而没有及时让开，摩的师傅“的，的，的……”地打起喇叭，摇头晃脑又眼神意味深长地在苏璞的脸上流转。苏璞的脸更红了，一时不知所措愣了起来。
萧耀的手用力地把苏璞的身子往他那边带，摩的开走了，他看了看她，说：“我不喜欢刚才那个人！”
苏璞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像你年纪这么小是不会懂的。你看，你就是太年轻，生活圈子太单纯了。跟着我，或许你能学得更多！”
苏璞再次为这个男人的直接所惊讶。她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人把“相亲”这件本身非常尴尬的事变成早上卖包子似的平常又平淡无奇。
“啊，我的生活圈子是比较窄啦。”
“那你平时都会做什么的？”萧耀边说话边领着苏璞往前面走去。
“平时啊，没做什啊。工作日上班，周末带带学生，在家看看书。”
“果然这么窄。我的交际圈可要比你这大得多。”
“额，欧，那你平时都做些什么?”苏璞的眼角流转过一丝尴尬，不过她不想话题到自己这儿就再接不下去。
“我啊，日常生活当然要比你的丰富得多。不过，也没多大意思。”萧耀用他长得中规中规的手指推了推黑色镜框，好像拂过所有的世事沧桑。
“那……”苏璞一时语塞。
人群渐渐散去，夜幕悄悄降临，晚秋的风吹在发梢上，似乎想要轻轻悄悄地吹走苏璞的尴尬。他们就那么并肩走着，依然是萧耀在居高临下着滔滔不绝，苏璞则安安静静地局促不安。
终于走到了青石板路的路口，苏璞有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她笑笑说：“我快到家了，就到这儿吧。路口的张老太还找我唠嗑呢。拜拜啊。”
萧耀的黑黑的眉毛骤然耸起两座高峰又随即平成直线，他开口说道：“你为什么要花时间在跟老太太聊天这种没有价值收益的事情上呢？”他似乎很不理解，但又克制着自己别太强硬。
“这……大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吧。”一种憨厚又天真的表情出现在苏璞的脸上。
“好吧。苏璞，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我相亲也阅人无数了，我现在就想找个人把后半生给定了。坦白说，目前我对你还挺满意的。至于你，我想我们在一起，就带你进入我的朋友圈，他们都是七零或八零，比你身边的那些朋友能带给你的更多。”萧耀的眼睛里燃着希望，好像自己早已参透这个年轻女孩的所想所望。
苏璞静默着看了看眼前自信和笃定的他，心里竟升起一种错综复杂的情感。
她忘了是怎么和萧耀说的再见，她只知道萧耀的直接与老成简直把她给吓坏了。
6.
“莫急莫躁啊，莫急莫躁啊。慢慢讲，慢慢讲，后来呢，后来呢？”张老太的眼珠又转得飞快，她一手拿着十字绣，一手捏住针脚，望望天花板，再看看苏璞淡黄色的脸，似乎流逝的每一秒里都有某个惊奇的念头。
“老太，今天我可不是来给你讲故事的。我是想问问你，这个人，您怎么看？”苏璞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妹几啊，我看他啊，真是一点都不中用。”张老太用针脚熟练又飞速地划过花白的头发。
“可是，他比我成熟啊。”苏璞幽幽地说。
“成熟？老太太我看啊，不够。” “他妈妈和我姨妈玩得好，我不跟他好，姨妈见不得。”
“姨妈见不得，你就见得？”
“还有外婆，外婆非让我跟他好，外婆说只要他满意，我就该几十万个乐意。”
爽朗的笑声从张老太的舌面后发出，她摸摸衣袖，“你外婆，那是老思想。”
“这个人，家底殷实……在家奶孩子的嫂子说要是可以不苦不累不为钱想就是女人最大的幸福了。”
“妹几啊，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不知道。但我害怕。”
“莫急莫躁啊，莫急莫躁啊，你们不是见了好几次吗？跟老太说说这小子接下来的表现！”
小城的生活节奏就是热热闹闹，尤其当你面对某个问题的时候，身边的军师团更是热热闹闹。
一个人的相亲，变成一家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个出谋，那个划策。所有人都热热闹闹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希望能一起办成一件热热闹闹的大事。
7.
上次说了再见后，没等苏璞好好想想萧耀说的话以及萧耀这个人。很快，他又打电话来约她出去。
苏璞在全家人的殷切目光下走出家门，走出青石板路口。
她的脸上是刚刚和自己厮杀了一个小时的精致的妆容：她的衣服是外婆，姨妈，舅妈，嫂子公选投票出来穿起来最美的一件;她的鞋子是她觉得最合脚的那一双;她也不得不去想诸如‘我是不是要和萧耀这个人一辈子’此类的问题。
小城的相亲就跟古代的衙门断案似的，好像逼着人一锤定音。
一辆黑色的跑车突然在苏璞的身边停下，车窗摇下来，车里面的人对她礼貌地笑，也客气地叫她上车。
苏璞的思绪在风里打了结，在脑海地毯式搜索着“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是谁”……
“苏璞，你不能因为年轻就在风里吹个没完。”
听到这个语调，苏璞惊觉，迅速地上了车。
这，就是苏璞和萧耀的第二次见面。
“那个，我昨天没戴眼镜，所以可能看东西没那么清。”苏璞还没坐定就率先解释道。
“嗯。”车里的空气凝滞了一会儿。
“苏璞，希望你没有撒谎。”
过了一会儿，他又望了望她，说：“我呢，是想找一个比我小那么三岁以上的女孩。”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厌倦了身边的那些同龄的女的，她们那么豪放，那么没有顾及，她们不懂尊重人，她们还不够矜持。但你看，像你这样的女孩，多听话啊。况且，我也认为小姑娘能待在我身边变得更好。这样，我们也可以同步。”苏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萧耀的坦诚会让人感觉怪怪的，甚至有些难受。
“原来你有这样的理由，听来还蛮特别的。”苏璞扭头看向窗外，不知是喜是悲。
“苏璞，你有没有想过离婚的问题？反正，我是不能接受离婚这件事情的。我们家没有离婚的先例，我这辈子也绝对不成为先例。”
8.
“莫急莫躁啊，莫急莫躁啊。娃娃，你等一下，慢点儿说”张老太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的个乖乖啊，怎么就提离婚了呢？”
“是啊，他这么一说，谁以后敢跟他离婚啊。”苏璞也不自觉地嘟起嘴附和。
或许，大概，可以说第三次的见面是最有成果的一次。
在家人的煽风点火和萧耀的步步紧逼下，苏璞答应和萧耀开始处对象。
萧耀带苏璞去爬山，一路上都是半命令半说教的滔滔不绝。当他们走到一个拐角处，萧耀突然停下来，脸涨得通红，手也不知所措地垂着。倒是迎面走来的姑娘大方跟他打招呼，“怎么，萧耀，你不认识我了？”。
姑娘走后很久，萧耀才又开始滔滔不绝。他说刚才的那个女孩是他几多的相亲对象中的一个；他说以前相过的女孩儿没有一个是完美的；他说他厌恶女生的不经意的轻拍，感觉那是对男人尊严的挑战……他还说，一周的时间已经见底，请给他一个答复可以决定要不要再花时间和苏璞继续下去。
苏璞问他：“难道不是因为喜欢一个人，再和他在一起，才会得到幸福吗？”
他说在他的世界里已经不再有喜欢不喜欢，只有满意不满意，合适与不合适，他还说“幸福，是年轻丫头的泡泡浴”。
9.
“莫急莫躁啊，莫急莫躁，丫头，你是读过书的女孩儿，也是有知识文化的好孩子，而这个人，你怎么就看不清呢？”张老太露出惋惜的神情。
“老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才二十一岁，家里人就像我嫁不出去似的把我往外面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读的书本不告诉我找一个人恋爱的重要性；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也许我的一生就这样了……”苏璞的全身的每个细胞都透着疲惫。
“那你，觉得可以和这个人过一世吗？”
“可以。”
这之后，苏璞就没有出现在青石板路上了。
10.
一年以后的某日清晨，青石板路上响起清脆的整块玻璃碎掉的声音。那块碎掉的玻璃旁边站着一个中规中矩的男人和一个中规中矩的女人，男人手里揪着写有“离婚证”字样的红色本本，女人满脸的疲惫。
女人的眼睛蓄满泪水，缓慢地开口：
“萧耀，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比我大的那四岁怎么就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萧耀，希望你能爱这个世界多一点。”
青石板路上的玻璃碎了，张老太也再不会有意无意就坐在门前做女红，老旧的红木漆凳子仍然会在太阳光的映射下熠熠闪光。
“那你，觉得可以和这个人过一世吗？”
“可以。”
那个叫苏璞的姑娘在说了“可以”后，又轻轻地说“但我已经没有幸福了。”
那个叫苏璞的姑娘，永远地离开青石板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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