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三次把我妈嘱托医生给我开的处方撕碎时,张扬正斜倚着窗台抽烟,一言不发。我抓起一把纸屑,上面还依稀能看出“安定”“三唑仑”等镇静药物的字样。
“怎么了?”我问。
他转过头,将烟从嘴里拔出,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烟是极为细长的,一般韩国男人或者女人抽的那种,薄荷味的。浅浅的清香氤氲了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他的右手无规则地抖动着。我看着他。很难想象这是一双男人的手。皮肤白皙细腻,部分汗毛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金黄的光,手指纤细修长,似乎专为弹钢琴而生。他突然将烟掷出窗外。紧接着,在我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他便以迅雷掩耳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当当之势抱住了我。我的胸口由于剧烈的碰撞而震痛,双臂也因夹得太紧不舒服。张扬在我耳边轻吐几个字∶
“老洛,你不会死吧?”
“死?开玩笑!正是祖国的花朵一般的年纪,更是有为青年,怎么可能?”我有些愠怒,一把推开他。
“那些药是?”
“……不知道我妈最近哪根神经搭错了,非觉得我精神出了问题,四处给我求医问药。简直和村口大妈的闲扯一样无聊!”我忿忿不平地说。
“这样啊,那就好。你知道,你和亦娆是我今生最珍视的两人。你们若是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我很诧异,张扬今天为何不太一样,全然没有平日嘻哈打闹的生气。正想挖苦他几句,却又感觉,他的语调那么冰冷那么悲伤,有些奇怪,但又不忍心,于是作罢。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学校正在建设中的教学楼五楼。现在是上课时间,所以空无一人。很显然,我们是旷课来的。我对于选这栋满是尘土与钢筋水泥的楼,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作为休憩地点,甚为不解。而张扬说这栋楼有艺术气息。从这里远眺能看到操场,高一的学生穿着灰暗的校服在足球比赛。天蓝若海,绿草如茵。
良久,张扬对我说∶“走吧。”
作为一个讲述者,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张扬这个人。
在开始之前,还是先讲一下我们高中。我们学校名为华志高中。我并不知晓起这个名字的是谁,但我打赌他一定没看过《红岩》。因为但凡看过《红岩》并对甫志高有印象的人,看见这个名字都会联想到他。而甫志高何许人也在座各位也都清楚。一个叛变者,背叛了国家和人民的人。因此,知道的人都管它叫“志高”。亲朋好友问孩子在哪上学,孩子往往低下头∶“志高”。的确,连我们自己都半是戏谑半是自诋这么叫。学校门口“华志高中”四个大字鲜红激昂,像奔腾的火焰,而知道这个典故的早就笑得前仰后合,思索这学校能出来几个叛徒。久而久之,竟有人给出新的解释。说是学生会反叛的是这个学校进而到整个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志高是一种精神。此言一出竟被大加赞赏,一时间学生中到处流传着发扬“志高”精神的言论。这一事件甚至上过省报。
而张扬无疑就是“志高”精神的最佳实践者。
类似“志高”精神的事件数不胜数。然而它们都不过是插曲。并且丝毫不影响它的知名度与影响力。是的,志高是重点中的尖端。里面的学生似乎都是家长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不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出身寒门,都可以入学,条件是通过难度堪称小型CFA的入学考试。而且身为私立学校的志高,学费却并不昂贵。凭这两点,就吸引了全国不少学生。然而入学考试题目委实过于复杂而刁钻(我现在依然觉得当初耗损了近乎一半的脑细胞才通过),所以学校总学生数目只有区区六七百。
但是考试题目用在张扬身上却不奏效。
入学考试用他的话来说是“毫无悬念”。当时他的神情像极了一只刚吃饱了鱼的猫,惬意,慵懒。这使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话。而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我是那种特别用功特别勤奋的孩子。毫不夸张地说,我看得到每天凌晨两点志高上空的月亮。而张扬,我从未见到他学习。他的生活,就是吉他架子鼓口琴诗歌小说和女孩子的怪异结合体。然而每次考试成绩出来,
他总是第一。
我必须承认,世界上真的是有天才这种生物存在的。如你所见。你所做的他都没做,可终究他比你强上太多。当然我并不嫉妒,反而为有这么一个天才朋友而高兴。天才不是用来妒忌而是用来欣赏和赞美的。如果你非要这么做,那只会徒增痛苦。
都说人如其名,张扬也是如此。不,他不是张扬,简直是张狂。学校强制规定男生平头女生齐耳短发。于是我被迫剪掉了心爱的刘海儿。外界都笑称学校是“志高寺中尼姑庵”。
但张扬却我行我素。他的发型,按照今天来说就是两鬓“铲青”,前面类似于山鸡哥,而后面头发很长,过肩,但头发两边却又突兀地留着两个雷鬼辫儿,左右各一个。按理来说,这种怪异乖张的发型本应是校方重点清查的对象,校方也的确这么做了。然而却遭到了他的殊死抵抗。
张扬爬到屋顶,拎着个喇叭,跳着脚大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们却逼我理发。这就是你们推崇的圣贤之道?这就是你们对待学生的态度?”说着就要往下跳。也许是他泼妇或疯子般的举动震慑了校方,学校不再追究。于是人们每天都能看到,黑着脸的我被一个发型极为怪异的人搭着肩,说笑着走路。那个人活脱脱一个怪葩。
我不止一次问他,为什么他这样的人,会选我,一个普普通通戴着方框眼镜的人做朋友。一开始他说∶
“因为我喜欢你呀。”
“滚!我知道你性取向没问题。”
“嗯……可能是因为你比较健壮,打架的时候能替我扛揍吧。”
“我……”
最后,他终于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看到你就觉得我们一定认识,而且,就像相识一百年的兄弟一样。”
“……”
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算了,选我就选我吧。
关于张扬的事例有很多。比如学校明令禁烟,可张扬却肆无忌惮,而且自称“志高第一烟枪”。校园里随处可见他的那种湖蓝色过滤嘴的烟头。再比如,高一有一次我俩打赌,他输了,于是准备听我的安排。我也没当真就随便说了一个。然而第二天他真的做了。
当时全校学生正在做“舞蹈跑操”。同样不知是哪位仁兄发明的(我猜想应该是个大妈)。说是传统的跑操过于机械死板,需要添加有活力的内容。于是就有了下述景象。所有学生在喊着口号跑动时,广播声一响,学生就得停住,跟随着音响中播放出的《最炫民族风》等广场舞热门歌曲,甩几下胳膊,扭扭屁股之类。姿势怪异扭曲不说,最主要是不停变换,加速体力的消耗。这使学生们苦不堪言。
可当天歌曲一直没播放。正当学生们怀疑音响被某个义士拿去摔了或卖了时,播音室突然响起了令我熟悉的声音。“同学们上午好,由于我和我兄弟老洛打赌输了,现在履行诺言。”接着他又说∶“苏亦娆女士请注意,感谢我兄弟,让我把这些送给你。”然后一阵悠扬的口琴声响起。我听出来是《蓝莲花》。接着他又自弹自唱了一遍这首歌曲。吉他弹得真好,我想。他的音域很宽,声音富有磁性,而且共鸣很动听。唱完之后他又说∶“将这首《当你老了》送给你。”人们以为他会再唱一首。没想到他竟然朗诵起了叶芝的《当你老了》。他的普通话,像刚从树上跌落的椰子,清冽,甘甜。我想,如果他去考普通话,绝对是一级甲等,播音员或主持人的水准。这一切都结束后,人群传来了一片欢呼和掌声。而苏亦娆早就在人们的打趣喧闹中,红着脸跑开了。张扬这一次可谓是“名满天下”了。
然后他就被记了大过。
我始终理解不了这个天才。更令我惊异的是,有一天他拍着我的肩,伸出四根手指说∶“老洛,其实我不过是个作家,诗人和歌手而已。人生中最珍贵的三种东西就是文学,音乐和爱情。”我在一口橘子汁喷到他脸上的同时不忘将他伸出的四根手指扳下去一根。“是的,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些,可你还没有任何成就,就胆敢把自己捧得那么高?”
他故作怅惘∶“你不懂。”我连忙说∶“是。我知道你每天上课翻着你的狄更斯劳伦斯马尔克斯,也知道你卧室的墙上贴着Michael Jackson鲍勃•迪伦猫王的照片,书柜上摆满了崔健郑钧汪峰许巍的唱片,然后你就可以自称这些职业了?”
“唉,你怎么会知道,其实文学与音乐本不分家的。我跟你说老洛,我现在特别感谢那些年静静读着泰戈尔叶芝济慈的岁月。”
“停!我知道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要不然他又得给我朗诵了。
“其实我最崇拜的人是王尔德,凡高,海子顾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茨威格这几个。”
我心里一惊,随后拿他打趣∶“你看你说的这些,不是自恋就是自杀。你不会,要步他们的后尘吧?”
“你说为什么辛格在1978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我国改革开放了呢?这和《傻瓜吉姆佩尔》有什么关系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和你说了,我找亦娆去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由衷敬佩。在这个学校,不乏家境富裕的学生,而梦想对于他们来说才有可能,比如夏承宇。可梦想对于我和张扬这种小康家庭类型,还有苏亦娆这种特困生,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因为梦想的代价太高,我们输不起。学校曾经成立过一个组织名叫“追梦者协会”,就是追逐梦想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而会长则由每一届最优秀的大家公认最有可能实现梦想的人担任。而事实是,这些会长大学毕业之后几年,无非都成为了金领白领粉领,亦或是研究生博士,教授副教授。我感叹这些人终究和我们一样的同时,却又无比看好张扬。他虽无追梦的条件,但凭他,怎么可能实现不了梦想?
还需要谈一下苏亦娆。
这个女孩儿和张扬同一初中,同班。她家庭十分贫困,父亲在工厂被砸断了腿,常年卧床;母亲给人做点儿手工活维持家用,还常年有肺病,家里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妹妹。
我不明白张洋为什么会看上她。她一双细长的眼睛,小巧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当然那只是高一她给我的印象。“女大十八变”,现在的她,可是漂亮太多了。不过值得一提,她自小受外祖母的教诲,再加上自己珠圆玉润的嗓音,使她唱得一手好京剧。她的梦想是去中戏,学习国粹。最有魅力的是她端庄贤淑的性格,安静而乖巧。张扬对我说,最爱她清澈无邪的眼神,感觉像小动物,必须由他来保护。张扬对她的爱始终炽烈而真诚,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们可以称得上情比金坚。然而我不得不说,张扬的私生活十分混乱。
也难怪,像他,长得帅,能歌善舞有情调,还会写诗写小说,到哪都是魅力的源头。虽然那种事在改革开放以后早已不新鲜,但我还忍不住骂他是个渣男。因为他并不是和几个女孩子,而是很多。他慢条斯理对我说∶“老洛,你知道的,爱情与激情是不一样的。激情不过是酒足饭饱后的余兴节目,仅仅为了追求感官刺激填补内心空虚。而爱情,则是21克拉的海洋之心钻石,珍贵而永恒。”我被他的一套说理弄得昏头昏脑,姑且不追究。而且,张扬总会画很深的眼线,他说这样会使目光变得凌厉。可当看苏亦娆时,那种温情,只有真爱之人才会显露。顺便提一句,张扬从未让苏亦娆失去贞洁。他们约好,大学毕业后就结婚。
看着这对幸福的情侣,我感觉十分欣慰。张扬说他虽写过很多诗和小说,但他最擅长的是情书,只有在写情书时才文思泉涌。他经常在走廊上,教室里朗读他给苏亦娆写的诗和情书,用醉人的普通话。什么“烫金的暖阳笼罩着大海,却无法掩盖我对你的深情”之类,引来一片唏嘘。而苏亦娆就会抿着嘴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就会不屑地抽抽鼻子。
日子如流水,转眼间就到了高考前夕。我妈第一次问我是不是觉得会产生幻觉幻听之类的破事儿时,我和张扬正在讨论高考志愿。我说虽然不是很有把握但我只能属于北大。他呵呵直笑说“菜!”我知道他的目标只有中央音乐学院,那里有他所有的音乐梦。但他家里强迫他考清华大学钱氏力学工程试验班,由钱伟长先生创立,可谓清华中清华的地方。“凭什么非要我研究导弹?”他恨恨地说。“可能是因为你姥爷是院士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每一个成功人士的背后,都有一个当院士的姥爷。”
“屁!那里的人都是弹药专家,如果我们闹矛盾保不准会拿着导弹对轰吧。那不就成炸弹人游戏了吗?”
“那我可能见不到你了。”
“导弹的去处莫不是那些有着小麦色皮肤的种族?我该如何面对他们淡蓝色的眼睛?”
说完这句话,他木然地将头扫向窗外,不再言语。
我本以为我们会一起,平静地走完高中最后的旅程。没想到,异变总是来得令人猝不及防。我们的父亲是市委书记母亲是五星级酒店老板的夏承宇,夏大少,听说看上了苏亦娆。或许是玫瑰看腻了想换换口味,所以苏亦娆这朵野蔷薇进入了他的眼帘。他先是单追苏亦娆,被拒之后提出了各种条件,糖衣炮弹猛烈进攻。我对张扬说∶“一个市侩而已,无需在意。”张扬却紧紧闭着嘴唇。
麻烦还是来了。面对着各种骚扰利诱的苏亦娆还没解决,父官母商的夏承宇倒先打了张扬的主意。无非是找茬儿揍他。在食堂故意用胳膊碰张扬,然后将餐盘扣在地上。呼啦一下来了八个人,把我俩围在中间。为首的说∶“我们夏公子看上的女人,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今天给你点儿教训,让你离他远点。”这分明是硬抢!而且,二打八,毫无看点。倒是我,真成了实力扛伤。此时的张扬如同受伤的狼,愈战愈勇。终于,在一个间隙,他举起了食堂职工喝剩的酒瓶子,朝在一旁站着的夏承宇砸过去……
此后我一直没见到他。张扬仿佛人间蒸发一般,音讯全无。我去他家找他,家门却始终紧闭。恼人的高考早已结束,而我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倒是我妈,不止一次问我身体情况并非要带我去看什么本市最权威心理医生,莫名其妙。
就在高考志愿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下午,焦灼的等待终于过去,我看到了结果,虽不是北大,倒也差强人意。而门外我妈一直在恳求我去看医生,还说我可能精神有些问题。我十分烦躁,反锁着门。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这家有叫明洛的吗?有你的信。”这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我大喊∶“给我从外面递进来!”我妈从门底下将信塞了进来。
果然,是熟悉的薄荷清香。是张扬。我撕开信封,张扬标准的正楷映入眼帘∶
“阿洛,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间,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跟你说两件事儿吧。亦娆给我来信说她妈妈病又重了,急需用钱,夏承宇能给她很多我给不了的东西。他说要送她去北影当个演员,她同意了。我找到她,说不就是钱吗,我可以挣,挣很多很多钱。她摇头说来不及了,她等不了那么久。曾经我以为真的有圣洁的爱情,可现在想来是我错了。那些海誓山盟都是假的。第二,我没有被中央音乐录取。我看了系统,发现我的第一志愿编号被改成了A003。还有,医院的报告单上显示,我体内的HIV病毒呈阳性……
或许这就是对我的惩罚吧,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现在我要追随那些我最崇拜的人了。我用刀片儿割开了自己的腕动脉,鲜血喷溅,我笑了,死亡的感觉是这样奇异而美好……”
我看不下去了。汹涌的感情爆绽开。我剧烈地呕吐,吐完之后嚎啕大哭。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不应该。苏亦娆这样的女人最终都会屈服在名利脚下吗?张扬的父母得是有多狠心,才会费尽心思想出张扬的密码给他改志愿?张扬是怀着怎样的绝望才会甘愿同不洁净的女人交合?这一切,理想与现实,差别究竟有多大?
泪眼朦胧中,我想起了我们呆过的小楼,我抬起头。刹那间,我看到了一面镜子,橱柜上的镜子。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有点像一个人。像谁呢?突然我喊出了一个名字。张扬!这是怎么回事?张扬长什么样子?我怎么丝毫没有印象呢?张扬和我,这么像吗?我是张扬,还是张扬是我呢?莫非?
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我妈为什么给我开那种药,要我去看心理医生了,我拉开了窗帘。我又想起那里,高一学生在踢足球,天蓝若海,绿草如茵。
良久,我打开了门,平静地说∶“妈,我想,我不用去看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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