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

作者: 戚川 | 来源:发表于2023-04-12 19:38 被阅读0次

    仲夏而后的火烧云最是烂漫夺目,往往是天空阴沉了大半天,下午二三点时倏而扬起瓢泼的大雨,其间断断续续,下下停停,直到傍晚将近,才总算是耗尽了气力。于是那天便拨散开阴云,林林总总洒下点暖融的橘,厚重的云未完全散去,踞在天边一角,懒散地攀在那山的肩头。

    陈幼嘴里叼了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校服外套侧着折了几下,略微有些凌乱地搭在她的肩头。似是察觉到那几缕刺破云层的暮光,陈幼抬起头,半眯着眼睛朝着巷子口看去,那是一片绯红的云,在雨后闷热的空气里一点点向远方飘去。

    “喂,喂!”

    陈幼转过头,看着地上蹲着的那个男人。

    “干嘛呢,要就要,把钱拿来,磨磨唧唧的,没钱就赶紧滚蛋!”

    那男人贼眉鼠眼的,嘴里叼了个烟头,拧着眉毛,骂骂咧咧的。

    “知道了知道了。”陈幼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币,递给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那男人见了钱也不再说什么,一声不吭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黄色油纸包的东西,看着脏兮兮的,但陈幼却不甚在意,接过包裹后便塞进了自己的校裤口袋里。

    “下次还要拿货的话,照旧找网吧那个黄毛混球。”那男人扔下这句话后就带上帽子,佝偻着背走了。

    陈幼也不吭声,只是点点头,然后吐出嘴里那根只剩草莓香精味道的塑料棍,拖着步子往巷子口走去。

    方才绯红的云这会儿燃得愈发旺盛了,仿佛有人正在天边喋血,咳嗽阵阵,暖风热血,一团团晕染了厚重的云,呈出一种晕散开的血橙色。

    陈幼走在河道边,热风吹着她的思绪,飘啊飘的,好像坠进了轻飘飘的云里,她感觉一阵无力涌流过身体,旧时的回忆潮水一样翻涌起来。

    “老妈是赌徒,我的酒鬼老爹喝多了就喜欢拍着桌子骂我妈是个臭婊子,而我是臭婊子生的贱货。死老头,油光满面的,一天到晚泡在棋牌室里,一身的烟味和酒味,回了家就开始砸东西,你看,我这颗牙就是给他打歪的。”

    陈幼咧开嘴,给一众抽烟的黄毛小子展示自己那颗被打歪了的虎牙。

    那一年陈幼初二,为了躲避她那酒鬼老爹的毒打而跑出家门,躲在学校旁边的巷子里,和她那一众好兄弟蹲在垃圾箱旁边聊点有的没的。

    虽说有着近墨者黑的道理,但陈幼从来都没想过要放弃学业,她每每在家待不下去、和她那一帮混混小弟躲在巷子里避风的时候都会带着作业和笔,怀里捧着个小台灯,在夜风里写下一个又一个不算太好看但着实端正的字。

    “我们老大啊,是真的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张锡逢人就这样讲,尽管陈幼说了很多次让他不要这么介绍自己了,但他还是不改,见人就问认不认识陈幼,要是不认识,他还能硬拉着人家给人扯上个把小时。

    所以当陈幼问他认不认识那个网吧的黄毛混混的时候,张锡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愣在原地,牙缝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从来不抽烟不碰酒的陈幼,居然问他认不认识一个瘾君子?

    “不是,幼哥,抽抽烟喝点酒那都是小事,那玩意儿你可碰不得啊!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就跟我们说说嘛,听我的,真别碰!”张锡急得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原地转着圈,思考应该怎么和陈幼讲,才能打消她找赵俊的念头。

    “不是我,别人托我问问。”陈幼叹了口气,又朝着张锡翻了个白眼。

    “这样啊……也是,你可是陈幼啊!”张锡咧着嘴笑笑,在陈幼的草稿本上歪七扭八地写了个地址和电话号码。而后陈幼便拨通了那个电话,随便约了个时间,成功拿到了“货”。

    天稍稍有些暗了,只是仲夏刚过的五六点,天仍然是亮堂堂的,火红的、血染了一般的云依旧踞在天边燃烧,而那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河道也仍旧延伸向远方,但陈幼却停下了脚步,驻足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吃店前——这就是陈幼每晚回来住宿的地方。她摇摇头,把先前那些回忆全都甩到晚风里。而后换上了那幅平日里常为人见的冷漠面孔,踏步走进门去。

    屋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吊灯,厨房里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油腻味道,闷热的空气里混杂着男人的汗臭。随着一阵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一个面容枯黄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这便是陈幼的母亲。

    “回来了。”似是自言自语,毕竟她连看都没有看陈幼一眼。

    “嗯。”陈幼轻声应着,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油纸包的,递给女人。

    那女人也只是伸手接过包裹,仍是没看陈幼一眼。

    陈幼拉开椅子坐在餐桌前,低下头开始解决她的晚饭——一碗青菜肉丝面。

    而陈幼的妈妈则拖着步子朝没有开灯的里屋走去,没一会儿,陈幼就听到男人的抱怨和女人的牢骚,两个人在里屋吵得不可开交,陈幼却仍是低着头嗦面。

    这种每天都要发生一次的事情,陈幼早都已经习惯了。

    日复一日的喧嚣,月复一月的聒噪。

    对于陈幼而言,家从来不是家,家人也从来都不是家人。或许学校边的那条在傍晚时分能够吹进一点风的漆黑幽深的巷子,更像是陈幼的避风塘。

    陈幼看着碗里将要吃尽的面条,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就是这样的白面白水。不过好在自己还有本书可以念,自己还有机会往这清汤寡水里加点不同的调料。

    突然,里屋传来一声巨响,陈幼想起前几日因为自己不愿意去找赵俊而被她那酒鬼老爹揍得青紫的大腿和腰背,感到一阵密密麻麻的、如针扎般的痛。

    大概是两个人吵架打翻了什么吧,可是突然就静悄悄的,没了男人的咆哮,也没了女人尖锐的吼叫。

    陈幼觉得奇怪,心里一阵阵地悸动,却并非是因为想到开心的事情,而是这沉默过于可怖,静得让她额头都生出了一阵细密的冷汗。

    昏黄的灯光、黏腻的油污、破旧的屋堂……

    好像一切都照旧,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陈幼站起身来,放轻了步子,一点点地挪到里屋门口。

    刚才还大声嚷叫的女人,此刻却面色铁青地倒在地上,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来。

    不用再靠近细究,陈幼知道,那个生了她的女人,已经死了。

    借着昏暗的灯光,陈幼颇有些忐忑地抬起头来,看到狭小的房间里,一个秃顶了的肥头大耳的男人坐在地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异常的神色浮现在他的面上。陈幼看了觉得有点害怕,那是一种既兴奋又痛苦,且有些诡异的表情。

    陈幼看到那男人露出的手臂上长着的一块块紫黑色斑团,里面还包着一颗颗化了脓的疮,个别几个地方大抵是在什么地方蹭破了,疮包开了个口子,血水和脓浆从里面一道流出来——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没有一块地方是完好的,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显然,他已做了许久的瘾君子了。

    陈幼又有点恍惚,总觉得这人并非是自己的父亲,也并非是那个经常打她的男人,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可怖、恶心的瘾君子。

    “呃……”地上那人发出几声呻吟,惊得陈幼踉跄着后退。

    “药……药……”

    陈幼见他从地上爬起来,步履不稳地朝自己走过来,心下一阵恶寒与恐惧,转身便朝门外奔去。

    七点刚过,暮色更深一分,只是那血色的云仍然踞在天边,熊熊地燃着,河面被映得通红,就连吹过的热风都携上了几分血气。

    “回来!你要跑到哪里去!”那男人跑动起来,紧紧追在陈幼的身后。

    陈幼翻过护栏,一跃身跳进了河里,冰凉的的水刚没过少女的小腿,她淌着水往河中央走去,动作激起的水花拍打在她的脸上,哪里都湿哒哒的,可陈幼知道那温热的液体是她的泪。

    她感到悲哀,又那样痛苦。

    “回来!”那男人也翻过护栏,跳进河里,不一会儿就又紧紧跟在了陈幼身后。

    “你要跑到哪里去?”陈幼转头,惊恐地盯着这个已经完全疯了的男人。

    “还跑吗!”那男人举起手,在陈幼脸上结结实实拍下一个红色的掌印,而后又伸出另一只手,掐住了陈幼的脖子。

    云还在烧,河流好像流了血。

    陈幼感到呼吸不畅,泪水一股脑儿全都涌了出来,她将手伸进校裤口袋里,摸出那支她常带在身边、用于写作业的铅笔。

    男人加大了手劲,显然是真的想要至陈幼于死地,又或者——那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是一个人了。

    陈幼眯起眼睛,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那锋利的铅笔头扎进了男人的脖子。

    那日的火烧云,好似燃尽了天地的血光。

    文/戚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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