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谈旧案闻郎伤人命 惊春梦恨君有他情
我心里既打定了要征服薛家这个主意,就寻思先从薛蟠下手。可是时日一久,便发现薛蟠越来越令我失望。起初嫁他,不单是因为他家的门第声望,更重要的是,我以为他心里只有我。我虽出身商贾之家,幼时却也好读些鸳鸯蝴蝶的故事,自以为才貌堪比文君莺莺,满心里想着日后能嫁个多情多才的郎君恩爱一世,不要像我死去的爹那样酒色无度,让母亲独居空房又早早守寡。可是长大后,我却没机会结识这样的男人。薛蟠是我能选择的男人中最像样的一个。他虽然识字不多,又有点呆头呆脑,可他对我是真心倾慕的,至少在他向我求亲时,我相信他的真心。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并非如此。
薛蟠未婚时已有了香菱这个屋里人。自然,我本该早想到的。他们这等人家,他年纪又早过了二十,怎么会没个屋里人?我并不为此真的吃醋。不过一个贫丫头罢了,只配伺候人洗漱吃穿,多半大字也不识一个呢!可是真没想到这屋里人却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生得标致温柔,且能写诗,与那宝钗又甚是熟络,每每在我眼前夸她,我便大不忿。经过上次改名的事后,我便着意让宝蟾等人留心打听这香菱的来历。
原来这香菱并非薛家家生奴才,而是当年薛蟠在进京路上从拐子手里高价买来的。当年那拐子本来一女许两家,意图卷了钱财逃走,却被两家捉住,都是要人不要钱的,另一个买家也是小康人家,原本要娶香菱过门做大奶奶的。那薛蟠仗了血气之勇,竟喝令家奴把对方活活打死了。亏得那判案的官儿是贾家姨父的门生,网开一面,救了薛蟠。这段故事在薛家无人不晓,宝蟾把此事打探了来讲给我听的时候,我不觉都听住了。宝蟾见我发呆,以为我被吓着了,忙赶着说此案早已了结,不会有后患。
岂知我对于人命案倒并不害怕,杀人的事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当初我父亲宠爱一个姓裴的姨娘,她生了个儿子名叫槐哥儿。母亲恨得要死,便买通乳母,将他推入莲花池溺死了,后来裴姨娘为此事成疾,母亲又买通郎中在她药里做了手脚,轻轻松松把她弄死了。杀人的事,我并不陌生,强者杀人,弱者被人杀,倒也天经地义。只是男人为了女人杀人,在我看来,实在是一桩豪事。若非情急生勇,怎会如此大胆放手一搏?如此看来,薛蟠虽呆,却也有些血性,可惜让他冒险搏命的女人并非是我,而是另一个女子。想到此,恍惚竟有些失落。
这天晚上,欢娱之后,我便问薛蟠:“你成日家说爱我,倒不知爱到何种地步?”
薛蟠道:“好妹子,我这个人,这个心都是你的,你要什么,但凡我能弄来的,决不含糊,泼了命也要弄来孝敬你!”
我笑道:“你敢为了我去杀人么?”
薛蟠笑道:“妹子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你想要谁的命,我拿来便是。”
我笑道:“不是我的仇人,而是——”说到此,看见薛蟠已瞌睡连连,便也没兴致再说下去,于是翻身睡了。
到了五更天,忽听见有人说话,细听,却原来是薛蟠在说梦话,只听见他轻唤着什么“妹妹,带鱼”,我一听便心头火起,拼命踹了他几脚,直把他踢到地上,顿时大醒惊问,我冷笑道:“你做得好春梦啊!”
薛蟠怒道:“你又发什么癫?半夜三更不安生!”
我便大声说:“问你自己罢!做梦都喊着粉头的名字,当日你是怎样赌咒发誓来?说什么我过门后,你心里眼里便只有我一人,再不去喝花酒逛窑子,这才几天?就梦里思想起老相好来了!什么带鱼平鱼的,我去告诉婆婆,让她评评理!"
说毕就当真穿衣下地要往外走,薛蟠一见,登时矮了气焰,忙道:“什么大事,这个时候跑去叨嚷母亲!”
我发恨道:“事大事小,我说了算,你若不叫告诉婆婆,我便要在这里大骂,让阖府上下都知道新婚燕尔的薛大爷梦里还想着什么带鱼妹妹!”
薛蟠听说,面如土色,立刻给我跪下了:“好妹妹,且放低声,我认错还不成?”我见他如此狼狈,颜色都变了,便知此事大有来由,于是让他细细招来。
薛蟠便道:“其实这个妹妹并非什么粉头相好,而是贾家姨父的外甥女,算来也是我的表妹,姓林,黛玉是她的小名儿。因她自幼父母双亡,便寄养在姨父家里。我幼时曾见过她,也是十分中意......”
我听见“也是”一句,气得手抖,想来这个林妹妹便是在香菱画上题诗的那位了,便道:“既如此,何不叫你母亲去提亲呢?”
薛蟠道:“其实也曾私下跟母亲说过两次,可母亲说那林妹妹是要订给宝玉的,再说我的人品也配不上,白糟蹋了人家闺女。”
我便恨道:“原来如此,你那菩萨妈因怕你糟蹋了你那带鱼妹妹,所以就让你退而求其次,来向我提亲,难道我是不值钱的贫丫头,不怕糟蹋的么?”
薛蟠忙道:“哪里是?主要还是因为宝玉的事。你是我后来见的,后来我见了你,就满心在你身上了。”
“既如此,方才为什么又梦见她?”
薛蟠支吾了半天,只得道:“其实你二人生的颇有相似处,都是娇弱美人儿......”
我便把鸳鸯枕往地上一摔道:“好,闹了半日,你还是为了我像她才相中的我,要不是因为她,你薛大爷哪一只眼睛看得上我呢?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如意郎君呢!”
薛蟠见我动了真气,忙软言相慰,可我哪里听得进去?只觉此乃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天大的冤屈。薛蟠越劝,我越哭得伤心,薛蟠无法,便只好穿了衣服躲出去。我见他如此,更是怨恨,自叹命苦,本以为自己降低身份嫁了这么个呆货,该被他当作天仙供奉起来才是,不料他心里又有旁人,我不过是个填空儿的!越想越生气,于是上房的早安也不请了,只托病了。
那薛蟠的母亲听见我病了,忙过来查看,我一见她便大哭,如醉人一般,且茶汤不进,见她细问根由,又不好明说,只道薛蟠昨日酒后欲行某事,未与我商议,便赌气吵嘴自行其事了。薛蟠的母亲忙一面安慰我,一面请医疗治,那医生本来没诊出什么来,望闻问切四法,倒有三个不中用了,只好在问字上做文章,听了宝蟾添油加醋一番说辞,便说:“此乃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又开了些滋阴去火吃不死人的药材便告辞了。
那薛母当晚便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撞嗓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我。
于是,此一役以我大获全胜告终。我见婆婆如此说薛蟠,越发得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他。让他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伏低做小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我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此乃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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