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饼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文革时期的学生，对这段话都不陌生，以至于，五十年后的今天，我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这就是毛主席的“五七指示”， 文革时期的办学方针。

        工宣队、农宣队、解放军指战员、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是学校的主要机构。办工厂、办农场、军体训练、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和汇报演出，成了学校的主要业务。学校叫营，年级叫连，班级叫排，小组叫班，少先队员叫红小兵，上了中学必须先加入红卫兵，才有资格加入共青团。体育课叫军体课，每天第一节课叫雷打不动“天天读”。

      学文重在 “天天读”，《老三篇》，老师学生人手一本，老师念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念是念，但却不知道念的哪一页哪一段，我看看左右同座，三个人三个页码！都在滥竽充数，因为刚上学，斗大的字不识两麻袋半。铁杵磨成绣花针，一学期下来，每个人都能倒背如流：“为人民服务，1944年9月8日，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

        学工先办厂，五花八门，敢想就敢干，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削笔刀厂铁钉厂砂纸厂浆糊厂喇叭厂920复合肥料厂骨胶厂地毯厂电机修理厂中成药厂牙膏袋练铅厂……除了飞机枪炮原子弹，其它差不多都有人试过。

      学农相对有条件，一把铁锹，一身力气，一声号召，校外开荒，校内翻花池子、墙根、树林子，如果不考虑学军需要，操场一定种了土豆子。积肥、拾柴、抗旱(用小盒、小桶从河里打水浇大田，人小路远，走到了，水也洒没了)，50后60后谁没干过？

        学军好玩，队列训练、匍匐前进、扔手榴弹、木棍儿当枪对着草人喊“杀，咳”、听解放军叔叔讲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王杰门合刘英俊的故事，听的我直想立功当英雄。上学放学路过火车道时总想，为什么没有阶级敌人破坏呢？如果有，我就摇着红领巾，在铁道中间走，示意司机叔叔快停车，结果我为保卫国家财产壮烈牺牲，广播报纸都讲着我的故事……

      ‘’ 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从加入红小兵开始，然后入红卫兵、入团、入党。革命队伍的大门是敞开的，重在政治表现，重在刻苦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世界观，要经常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老师的教诲半懂不懂，“政治”、“资产阶级”、“世界观”，这些概念模糊不清。但是我们渴望进步，渴望入团，总想表现就是不知道怎样表现。初二时团支书和红卫兵大组长组织团兵活动，下公社与贫中农“打成一片”，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当然要表现。

        春光明媚时，情窦初开季。骑着老洋车，带着女同学。一路歌声一路笑，不知不觉不累，一行八人来到六苏木。同学马建平早已等在村口，陌生的地方一切都是新鲜的。城镇里长大的孩子，看到这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小河清凌凌，庄稼绿油油，大家的眼睛都有点不够用了。村里的大人娃娃一会儿就围了一大群，以为村里又来知青了，好不热情。得知是平娃子城里的同学，也就渐渐散去了。进了农家院，与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建平大(方言，父亲)和建平妈，叔叔姨姨地寒暄后，进屋里一碗接一碗地喝着温凉适宜的砖茶，可见主人早已为我们备好了。喝热了也有尿了，男生们先借故出屋到院里。

        建平大是大队支书，家境相对好。三间正房，半截玻璃半载纸糊窗，南面是仓库凉房，东西两侧是猪圈羊圈、鸡窝兔窝，干干净净，井然有条，建平妈真是勤快主妇。一只大红公鸡带着它的一群妃子们在院里走呀走，不时叼一块小石头，吐在地上又叼起来，嘴里“咯咯，咯咯”，骗来一只母鸡，完成它的好事，拍拍翅膀，伸长脖子：“喔喔喔，咕”叫一声又走了。赵本山如果没有农村的经历，绝对不会学鸡走学的那么神。

        屋里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建平妈妈招呼我们吃饭了。黄橙橙胡麻油炸饼，荤油扎蔴蔴炝拌山药(土豆)丝，一人一碗上盖两个饼！建平妈转圈给大家添菜，建平大夹饼。饭菜香，兴奋了一上午也饿急了，这邦半大小子臭女女们，低着头，一个劲造，也不知道让一让从昨天就开忙乎的二老。眼看两大盆油饼，一大盆拌土豆丝要见底了，我和身边的同学小声说：“别再吃了，留点儿看盆的吧，人家还没吃呢。”

【后记】

        我的笔名“蒙来客”，意思是客居他乡的内蒙人。与同学们阔别40年，2016年在家乡聚会，有同学提起这顿饭，都说是一生中最难忘的一顿饭，比现在这十盘二十盘一大桌子饭菜香多了。你想呀，在那个缺油少肉无细粮的饥饿时代，在不年不节的春天，在半大小子的年纪，我们几个吃了人家留着过年过节的油和面。那时不懂事，真有些对不起人家。聚会没有见到建平，去年我又回去了，让同学给我联系，我想看看建平。同学说出国了，联系不上。我问到了哪个国家？“天国”，他说。唉，人啊，也太脆弱了，还不到60。

        我的那句：“留点儿看盆的吧”后来成了典故。上大学哪几年寒假回家，也赶上当兵的同学探亲，过年时你家请他家请，到了谁家都有这句话：“放开吃，不用留看盆的”。

        难忘啊，我的油炸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