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闽南方言里,番,番帮,指外国,七十年代那时候,番一般指东南亚各国。番客,指从闽南老家前往东南亚各国谋生的华侨。番批,指的是东南亚各国的华侨寄回唐山(指祖国大陆华侨的家乡)的家书信件。番批,有时也暗指华侨寄钱回来。这层意思不常用,只是熟人之间的暗语。回番批,就是给华侨写回信。
在闽南泉州,解放前过番的番客有许多,具体有多少我也无从知道。解放前就过番的番客(老华侨),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多数已经年过花甲。大多数华侨自从过番,就没有回过老家,离乡背井,故土难离亲情难断,总有一种落叶归根之乡思。他们那代人的浓浓的乡愁,往往只能寄托在番批家书上。同时,守候在老家的亲人也日思夜盼远隔重洋亲人的来批(信)。那些厚重的往来信件,是守望相助同胞骨肉亲情的载体,它是家族史,是亲情深厚的见证者。直到现在,我还保存几封,作为传家宝把它世代相传。
由于父亲是个文盲,每次接到他二哥,四哥的番批,都得请人来看番批和回番批。我们村里有个黄老先生,古文功底很了得。几乎每次都请这位老先生来,首先是阅读番批,然后是一起商议如何回番批。反复深入研究个详细,才郑重其事地写回信。
小时候,我们都非常佩服这位老先生的才华学问。回番批时不用打草稿,字迹清晰秀丽,一口气下笔成文,书面整齐划一,竖着写从左到右。有时写了一页,有时多到二页,才思敏捷,立等立就。用的是闽南方言和文言文的杂糅体,写完后就念(朗读)给父亲听,有时我也去旁听,似懂非懂的。念完之后,还问父亲有没有补充的内容。每到这时候,父亲总是点头微笑称好。由于经常替父亲回番批,这位老先生在村里就更有名气了。其他人需要写什么书信或者什么材料都叫他写。他成为村里“笔尾最尖”的一支笔。他博学多才,才思泉涌。
这一幕幕情景镌刻在我童稚的脑海里,自己暗下决心,立志长大后也能替别人回番批。这位老先生文言功底扎实,早年就读泉州开元寺旁的一所中学,是不是培元中学,我不能确定。他从小就熟读《古文观止》,为了写好书信,还熟读了《雪鸿轩尺牍》、《秋水轩尺牍》、《小仓山房尺牍》等古籍。
记得当时的番批和回番批,都称呼胞兄胞弟,非常亲密。回番批的开头,总是用“敬启者”起笔,文中常常夹杂着许多繁体字,当时我只有小学文化,父亲有时叫我读番批或者读回番批,我都显得很吃力。回番批开头常用的套语如“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春去秋来……”写景状物开头的如,“碧桃含笑,天上星回。值此人间春际,每逢佳节倍思亲……”
回番批的内容更多的是对亲人思念的描写,用了许多动情的语言。用现在的话说就叫“煽情”,看了之后往往会催人泪下。回番批还常常引用典故,如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等等,当然,有许多精彩的内容,可惜现在回忆不起来了。更有情趣的是,父亲的二哥写给父亲的番批是请人代笔(捉刀)的,父亲给他二哥的回番批也是请人代笔的。兄弟鸿雁传书成了双方文人的对场戏,谁也不甘示弱,谁也文采飞扬。读番批时候又声情并茂,有时候发现父亲听得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那时候,远隔重洋的兄弟联络亲情的唯一方式是写批。番批来来往往,感情特别深厚。
现在,通讯特别发达,书信也就不写了,那些煽情的语言久违了,那些纯情的“同胞共乳”的词汇不用了。到了我本人这一辈人,靠打电话,有时候聊了几句就语塞了,因为没有准备那么多精致的语言。好在现在有微信,可以长篇大论,可以细细道来。亲情交流会更充分,更具体,更情感化。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随着我的二伯父,四伯父,以及我的老父亲的相继去世,盼望收到番批,等着回复番批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写回番批的老先生也去世了,至此,再也没有回番批的专业户了。一个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又开启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闽南人仍然有很多人过番,不过,他们去的地方改为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美国等国,新生代的华侨也不必写番批和回番批了,现在都用了微信,打电话,更便捷更舒心。门内一条虫,出了门一条龙,没有出门的人永远坐不住,因为他们也渴望蜕变成一条龙。这也是闽南人喜欢象吉普赛人迁移漂泊的原因。
小时候立志要学会帮助别人回番批,还没有学会就没有市场了,因为没有赶上那个时代。偶然想起这些往事,就分享给大家,以告慰那远去的时代。
(黄源水,即兴写于2017.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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