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

在今天第3次和单词寒暄依然无果后，C决定放下kindle，关掉pomotodo计时按钮。此时距离上一次开启背单词计时器的时间为3分16秒。

如果把一分钟分成一百二十份，那在这刚刚打开手机的一分钟里，C似乎吸收了很多。

C用手指在充满细菌的手机屏幕上下拉。点开朋友圈，触到姑娘的明眸皓齿，触到餐厅的精致食物，触到文青的愤慨吐槽，触到平庸者的热情倾诉，触到无趣的柔软暧昧。

C用刚吃完饼干的手指点开这些人的头像，窥探他们的详细信息。他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变成谈资的话题，否则他会不可控地责备自己的无知。相比之下，单词没有背出、算法没有实现、维基百科搜索次数增加都没有让他感受到无知的痛苦。

世界就像安置了摄像头在他面前旋转开来，他开始沸腾。

无法停止地，C划拉那块屏幕，尽最大可能翻阅所有信息，越划越快越划越快。他迫不及待地要知道在他视野之外发生着什么。即使他已经非常疲惫去分辨这些文字和图片中哪些是真诚，哪些是纯粹，哪些是暗藏玄机，哪些是锋芒毕露了。

笑脸，食物，吐槽，琐碎，观点。

世界开始长出杂草，每个人都开始世故起来，没有人写诗，没有人看月亮，没有人用一个安宁的下午独处。喧嚣之外看不到真相。

欢笑都是滤镜堆砌，哲理都是复制黏贴，抒情都是无病呻吟。上瘾，上瘾，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让人无可奈何。

皮肤下两厘米的深度而已。世界因此横尸遍野。

过去，很多人读书读到眼睛瞎了，有人因此脊柱弯曲，有的人则因为阅读太多而筋疲力尽，更别提那些读哲学读到发失心疯死掉的家伙了。

如今，人们不是眼瞎，不是驼背，而是将思考的弧度缩短到极限，开始焦虑、开始伪装、最终嫉妒致死。

但C没有人停止刷新，信号增强让C顺畅自如，他保持着一个姿势，为哗众取宠的内容发出不间断的唏嘘或笑声，情绪变得极度的不连贯和无法预测。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C发现所有的新鲜事都已经刷完了。他站起身，试图去喝点水，但站起来的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刚刚30分钟的碎片时间满足了所谓的好奇心，最终拼凑不出任何可以形成完整句子的观点。

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办，发了一会儿呆，坐下，迅速又开始下拉刷新，还好，又多了几条。C像饿了很久一样迅速汲取，一会儿就看完了。于是，C给出了一个评论。

日光之下再无新事，无非是调侃和褒贬。人们总渴望互相理解，却不知信任不堪一击。

在等待回复的间隙，他脑海中想象中各种可能的回答，计算着对方会用的语气和表情，揣摩该有怎样惊世骇俗的回应。

人类原来是这样无法独处的生物，大多数人都想要让自己的轨迹与别人截然不同，或至少看起来更光鲜。人类开始习惯把发布当做现实，把现实当做梦境。

很快，他收到一条提醒，C兴致勃勃地打开，发现居然只是另一个熟人的点赞。

两分钟过去了，C没有新鲜事可刷，没有评论需要回复。C试图让自己放下手机，开始背单词。他盯着kindle上的单词，看不进去一个字母。

C的脑子开始胀大了，他又一次拿起手机，开始不停地刷新页面，手下滑又松开，下滑又松开。什么也没有。

手下滑又松开，下滑又松开。没有新鲜事，没有新提醒。C放下手机，盯着单词。真是糟糕。

很快C又把今天的朋友圈浏览了一次。笑脸，食物，吐槽，琐碎，观点。他过山车一般地体验了一遍喜怒哀乐，体验了一遍别人各式各样的生活。C的脑海里切换着他认识的这些人，不停地贴上tag，不停地为那些人填充性格、行为和思想深度。C开始眩晕，他刷新了一遍，他还在等刚刚那条回复，但没有新鲜事，没有新提醒，一切都没有变化。为什么已经两分钟了，一切都没有变化？

C瞳孔开始放大，呼吸难以控制，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干什么。不想背单词，不想思考，想把kindle扔掉，想找点事情做，想和那些头像讲话。但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只是不停想着刚刚浏览到的笑脸，食物，吐槽，暴漫，时事。这些影像回旋着回旋着变成了眼睛，叉子，表情，符号和名字，接着一切都消失了。他头痛欲裂。

他恍惚想起自己还有作业没交，简历没改，单词没背，资料没查，他想起他不断停滞的生命进度条，他似乎毫无进展。天哪。

自我效能彻底被社交网络挟持，自卑和孤独像一把利剑，成为无法前进的阻碍。

C趴在桌子上，无法抑制所有碎片飞向他的脑袋，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神经。

那些笑脸！表情！对话！吐槽！全都怪异地往他的脑子里钻！他开始不记得自己是谁，在哪儿，从哪儿来，要去哪儿，也不记得自己该干什么，只有碎片碎片碎片。碎片还在不停地飞，不停地飞。

C被绑架了，被这世界的千千万万种情绪绑架了。

头快要裂开了，眼睛也充着血，他开始拼命地捶打自己，一下又一下。他看到自己手臂和腿部的淤青，他记不得这些淤青是什么时候有的，只觉得在捶打之下更加生疼。

身边的一切变得面目可憎，那些书、写满to do list的便签、批改过的文件，都令人心烦。他正在竭力控制自己心中的狂躁和不安。

唯一的感受是，某种力量正在吸走他的意志力，一点一滴。

他试图再次拿起手机，他想再次刷新，想看到评论，但他头痛得睁不开眼，手臂开始隐约出现血迹...

其实这是C循环的第18天。他的神经已经极度衰弱，他很久没有背过单词看过书了，他已经忘记了他想要读研的计划，忘记了他想去国外深造的美梦。C脑海中都是脸颊，表情，对话，吐槽，他记得每一个笑话，记得大大小小的新闻，记得谁去过哪里，记得谁吃过什么，但他对于自己的一切什么都不记得了。每天早上，他都会试图重新开始，拿起kindle背单词，但每天却始终循环着这样的情境。

“啊——”

终于，这天夜里，他杀死了自己。

Ps:

文章是复习了一遍《黑镜》以后的产物，给另一位主页君看过之后并没有得到好评。觉得很慌。但在心里一直想写一个毁灭的故事，用一种试验的文体来讲讲我们丢失的时间，小时候看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在考试之前，监考老师莫名消失，考场像苹果一样被吃掉一口。当时觉得看得毛骨悚然。私心也想写类似这样的东西出来。可惜，写出来的试验品终究还是欠缺了火候。

唯一想表达的就是：正在制造社交网络的我们，注定要承受社交网络带来的所有阵痛。

让看文的各位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