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虽然只有二十三岁,但已时日无多。因为我父亲就是在我五岁时得了胃癌去世的,第二年,他唯一的弟弟也以相同的病离开了。而我的爷爷,早在他们成家之前就走了,也是胃癌。所以,我一直活在胃癌和早逝的恐惧中瑟瑟发抖。
我不敢吃冷饮,小店里卖的一切饮料,从四年级起,我好像就没再喝过,一直到现在。至于那些袋子里放了一包包干燥剂的食品,我见到它们,就觉得如果吃下它们,也就是吃了相同体积的干燥剂,这对沉睡在我胃里的癌细胞,绝对是一句句最美的挑逗。
万幸的是,我还有一个母亲。她生活的唯一心愿是我能在一次次体检后胃部没有斑纹阴影。为此,她禁止我吃外面所有的东西,提醒我劳逸结合,认为即使学业平平,人生不能出人头地,只要保住命,活下去,对于我这个不算正常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成就了。但在四年级之前,我不会听她的,我觉得自己跟别的小孩没有什么不同。
有一次我跟他们一起去爬桑树,吃了两个多小时的桑葚,晚上回到家后不想吃饭,夜里就呕吐起来。我母亲就背着我去村里的卫生所,到了,门锁着,就去乡里。那晚月亮很大,我母亲一边背着我往前冲,一边哭,她骂她父亲在嫁给我爸前明明知道我们家有家族病还把她往火坑推,她骂自己知道情况后应该上吊喝农药离婚,她骂自己应该在我爸死后就把我一扔,找个人嫁了,她又骂我自己付出这么多而我不能体谅她反而不顾死活糟践自己这样连一般的小孩都不如,然后就凄凉地说再这样下去,她也想死了。我趴在她汗湿的背上,肚子疼得像放了一块生铁,哪会把她的话听到心里去。
但第二天,我就变了一个人,因为早上我妈就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蒙着被子。我看了看每天早上都坐着早饭的桌子空无一物,耳边也没有单四嫂子般的唠叨叮咛,突然,我浑身一冷,觉得如果没有母亲,还真可怕。
那之前,我去过很多地方,因为我时间很多,乡下地方很大,田野河流树林荒滩应有尽有,最关键的是,我天性喜欢玩——这在当时虽然一钱不值十恶不赦,但现在,千金难买。于是,我上学只是为了休息,好放学后能有精力去野外四处游荡。有时候觉得精力实在充沛,就向班主任请假,说肚子疼头疼爷爷死了外公死了小姨结婚了家里的老母猪生仔了。而我母亲一个人,侍弄那么多的庄稼,早已经忙累得披头散发像祥林嫂——她是不会管我的。
请了假,我就往外面走,按着我早已做好的旅游攻略。因为附近的景点都看了很多次了,我就计划着先往西走。而西面,是把盐城和连云港分开的灌河。这家伙足有两里多路宽,可能是地方穷,封闭,老百姓只听说中国有条母亲河叫长江,而他们都没有去过,故而会认为长江就是海。如果放在江南,这河肯定会被称为灌江。
很多时候,我坐在堤坝上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堤坝下是大片的芦苇荡,顺着河流绵延千里。芦苇荡下面,就是大片白亮亮的河滩,河滩上是软软的泥沙。泥沙上无人的时候,有像看到大片金黄麦子的蝗虫一样多而兴奋的毛蟹,它们像特洛伊战役中攻城的希腊联军,又像多少天亲不到花朵的工蜂们突然柳暗花明看到大片花园一样。很多次我轻轻的拨开拿胸膛阻挡我铁蹄的白痴芦苇,趟着清澈凉爽的水,忽然,手拿柳条,大吼一声,出现在它们面前,它们就会立刻停住,然后哗地就近钻入一个个洞穴,动作之快,之整齐,可以媲美亚历山大的马其顿步兵方阵。于是,刚才还像长城工地上一样繁忙的滩涂,立刻成了戈壁,我心满意足地走向河边,脚踩着水下的细沙,用柳条拍打着水面,看着白色的大鸟在河面上四处游荡,闲得很,如果看到哪条鱼不顺眼,恰好心情也不好,就直下啄起它,咬住它的头,让它的尾巴露在外面,有阳光的时候,那条尾巴亮闪闪地在舞动,煞是好看。我就把两手做成筒状,向白鸟叫换,警告它们不要这样自由自在得令人嫉妒,因为它们毕竟是畜生。但它们连看都不看我,依旧上下翻飞,有一次一只还从我的头顶飞过,拉了一泡白白的东西啪地落在我眼前的水面上,我大呼万幸,然后就追着它大骂,还跳着想用一米多长的柳条去抽它。
等我看鸟看船看浑浊的水退潮涨潮看水面大簇大簇的水草浮萍从远方黑乎乎地飘过来,上面偶尔会有杂种鸟一动不动地思考人生,看够了,我就转头,俯下身子,四脚着地,匍匐着往上爬去,专注谨慎,目光炯炯,双臂利落,与去炸碉堡的敢死队别无二致。到了长着短芦苇的粗砂地,我慢慢地冒出头,发现,在与我鼻子成一个平面的江湖中,毛蟹们像牛魔王抖落的牛屎一样,正在进行疯狂地扩军备战。
我一跃而起,它们又一次魂飞魄散。我也又一次仰头大笑,像那个巨鹿之战后站在死人堆里的楚霸王。
灌河这边的土地已经玩腻了,我就想到那边去看看,因为那边看过去,总是浩荡千里,郁郁葱葱,而且那边天气响晴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对面河堤上有一溜绵延起伏的山峦,大人们说那是花果山。我自小没见过真山,不是说我们附近没有——从我家往北走,听人说一直走,就是黄海,海里有山,叫小鼻子山,但我从来没去过,村里人凌晨赶海的时候,我曾经溜下床求邻居薛大爷带我去。他对我很好,觉得我可怜,有时他家吃饺子,就让他老婆送一碗给我吃。我二年级的时候,他老婆不知道得什么病去世了。他有四个儿子,都成家了,每家都住着他盖的大瓦房里,可没有一个儿子让他住,他就只能住在原来队里养牛的现在已经废弃的土坯房里,一个老人,连我这个没爹的小孩都觉得他好悲惨。但他在他的小窝里好像很开心:平时侍弄那几亩地,闲时跟着人,骑着破自行车去下海赚点酒钱,买点肉,包饺子。早上睡不着,就打开收音机,放得大大的,整个田野上就他一个人醒着,吵不到什么人。那天是星期六,我家瘟了几天的一只母鸡终于坚持不下去死了,我妈对于死亡很是敏感,觉得她似乎又死了一个亲人一样,很是哀伤,其实这不过是几个鸡蛋的问题,但她就是把母鸡的尸体放在桌上,迟迟不肯烧开水脱毛炖给我吃,所以弄得满堂屋鸡屎臭。到了傍晚,残阳如血,可恨那天不是深秋,我妈终究还是炖了一锅,督促着我吃鸡腿,我说吃一个就行了,夜里再吃另外一个,鸡翅膀明天吃,至于其他部分,我还想不到时间表,反正吃到哪算哪,但我估计要吃一个星期,即使那时已经过了立夏,天气我一跑就热死人,家里也不可能有冰箱。
吃饱喝足后,我就跟我妈说去小军家看电视就直奔薛大爷那,怀里揣着另外一根鸡腿,用我考了三十多分的数学卷子包着。
我家在小河这边,而小河那边才是我们队里的田地。薛大爷住的窝棚就在田中央,那里还保留着一块大大的打谷场,几间高大但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房顶的稻草所剩无几,东面墙上依稀可以看到淡淡的红色标语。有很多次,我一个人在里面玩,玩得浑身五彩缤纷,因为里面还有一些老掉牙的打谷机的尸首和锈成渣的铁锹铁锨锄头镰刀各种篓子耙子笆斗扫把老鼠屎秕谷甚至野狗的粪便。
我绕过小何,一路狂奔,推开他的板门,拿出怀里的鸡腿,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我一看他吃过还没有撤下去的碗筷,觉得这块鸡腿,来得正是时候——他这顿饭吃的是山芋粥,就的是盐豆子。这时我踢了闻到香味从外面奔回来的灰狗一脚,问他明天去不去赶海。他嚼着鸡腿,山羊胡子上下抖动,说要去的。我要求他带我一起去,去看小鼻子山。他指了指瘫在墙上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说带不了两个人。我心想你就是图省力不想带我,明天我一来,你吃了我的大鸡腿,岂有不带我去之理。
他吃完后,把鸡骨头扔给已经馋得口水流了满地的灰狗,在它身上抹了几把,说去下黄鳝笼子。我就跟在他身后,他肩上挑着十几个细口筒笼子,那晚没有月亮,但黑得晶莹的天上一枚枚星星却把大地照得清澈可见。薛大爷吹着口哨,像一个见到小寡妇的老流氓,全然看不出他是一个培养了四个畜生儿子的失败专家,真是不知廉耻。有一次我妈问我会不会像薛家儿子那样对她时,我说薛大爷其实一个人过得蛮好的,我妈听了后脸就更黄了,看样子,她好像要晕过去一般。
我和他顺着田埂走,把十几个笼子放在满是芦苇的送水渠里,每放一次,都会惊得芦苇丛中的鸟儿鱼儿青蛙癞蛤蟆甚至青皮蛇大声抗议。我和薛大爷就说迟早要把你们统统下油锅炸了吃。
夜凉如水,薛大爷抽起了烟,虽然用的是几块钱就一大捆的烟草,虽然只要飘进我鼻子一点点就呛得我眼红,但他很是享受,我也觉得这恰到好处。我跟他说反正没事,带我去那里看看。我手一指,越过浓稠的麦子和一条条芦苇带,在我们队和三队的交接处,一块黑乎乎的影子浮在那里,好像还在悄悄地动。薛大爷说好呀,反正我满身烟味,鬼不敢靠我,你就说不定了。
我们要去的是我们队的坟茔地,那里还葬着我的爷爷父亲和叔叔,当然,还有很多我认识的人。很多时候,我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因为那里草木幽深,行人罕至,可玩的太多了。而田野里,沟渠旁,树林下,玩玩就乏味了。那里,有乌黑的鸟,肥肥的翅膀,滴溜溜的眼睛跟我对视,一点都不怕我,非得我气得冲过去用泥块教训它,它才不屑地飞走。那里有死人的头骨,我踢着它们一路狂奔射门。还有一条条吃得脖子上的肉走起来乱晃的野狗,它们好像真的成了电视里的狰狞样子,因为它们的眼睛,好像都红通通的。它们很多时候会几个一群,拖着死人的肠子互相追逐打闹,见到我,一开始像见到心仪的母狗一样害羞地溜走,可是见我经常来,就看我一眼继续边吃边玩。我当时还是很怕它们的,担心这片坟茔地里的死尸它们吃完后,会胆大包天算计到我头上群起攻之,但有一天我看到它们在撕扯一个女婴的尸首,就放心了。因为我们那里计划生育抓得紧,一心生男孩而不得的人家,生了女婴,就有可能把孩子丢在坟茔地,这样,这批野狗怎会断炊呢?
坟茔地还有很多参天大树,有一些直接从坟里窜出来,就像棺材后继有人一样。我有时就爬上去,俯瞰坟地,远眺他乡,觉得神清气爽,很想吟诗一首以表豪情。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这批畜生红着眼睛蹲在我父亲和相邻的爷爷坟上扒拉,我知道坟里只有骨头了,它们扒拉不是蠢吗。就马上下树,拿了我的金箍棒冲向它们,边挥舞边解释给它们听,它们就集体围在两个坟茔边上,听站在我爸坟茔头上的我慷慨陈词激情四射,听得舌头涎水直流,频频点头。我突然产生了要驯服它们做它们头领的冲动。于是我就跳下来,它们先是四散逃走,但见我一动不动和蔼可亲,也不逃了,只是哈气连天地各奔东西,十分故意。
傍晚回到家,扒拉几口,我就一溜烟往大队书记家跑。大队书记跟我爷爷是堂兄弟,过年过节村里发东西,总会给我们家双份——按常理,很多时候,我们是一份都拿不到的。我到他们家后,照例在旁边一站,看着他们吃饭,他们问有什么事,我说家里狗没得吃了,能不能把他们吃剩的骨头什么的给我。
第二天中午我又请了病假。吃完后直奔坟茔地,到那里广发骨头,四处交友,嘴里念念有词就差说四海之内皆兄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几天以后,它们见到我就拿油亮亮的皮毛往我身上蹭,狗头还要舔我,我无论到那里,它们都忠心耿耿地护卫我,害得我有时想清静一下,看看天上的云和想想前排的桑婉情都不可以,所以我只能爬到树上去,而他们就会绕着树转,低吟着让我下来。有一条脸上有斑马纹的,还尝试了好多次爬树。我冲它们叫,说你们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它们就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聪慧得活生生是一匹匹森林狼。
现在,青黄的麦子散发出乱蓬蓬的香味招摇过市,柔柔的夜风轻轻地掠过像桑婉情瞌睡时的脖子一样的芦苇,四野沸反盈天,连鱼儿都在水面上打滚,不知道这时候坟茔地里我的部下们在干什么,我白天的时候,问过它们多次,它们明白我的话,就是说不出来,真是可怜。
我们沿着渐渐模糊的小路往像死亡碉堡一样的阴影走去,刚看到黑森森的树下一个个馒头前东倒西歪的石碑,那些野狗听到我的叫唤声就不远千里地奔了过来,霎时,死寂的古堡锣鼓喧天灯火辉煌,我和薛大爷被热情的鬼神围在中间,禁不住它们快乐的感染,也张牙舞爪地跳了起来。
第二天大概三点钟,我听到隔壁王三冲家媳妇死命地叫唤说再不起来,赶海就晚了后,我穿好衣服,轻轻开了门,黄狗刚想叫,被我低吼一声镇住,摇了两下尾巴意思意思,又回身躺倒。
我直奔薛大爷处,他起来了,正在抖抖索索地吃面,上面还打了一个荷包蛋,见到我,就把碗里的面几乎都倒给了我,包括那个荷包蛋,我问他不吃不会饿吗,他指了指喉咙,说刚才已经吃了一碗,吃饱了。我边闷着头吃边问他带不带我,他说真的带不了,我眼泪就下来了,心想这下你总该带我了吧。他笑了笑,用嘴舔着烟纸,卷好后,点上,慢条斯理地吸着,全然不顾我的内心如焚。我吃完后,他收拾好碗筷,把网筛子簸箕塑料桶铁锹仔细绑在车后面,我一看,真的没有地方可以落屁股,就立刻原谅了他。他搔了搔我的平头,说下次你骑自行车,我们一起去。
我说好的——这太容易了,我怎么没想到,估计我们这里离海真的不远,否则他不会让我一个小孩子骑自行车跟他夜里瞎奔的,但还要好好练。我回到家,我妈还没起床,但我已经恨天怎么还不亮,因为天亮了我就可以练车了。
星期四一早,我妈在看到我一个鸡蛋两口就消灭时,就说我应该一口一口吃,否则就像那个薛大爷一样。我问他怎么了,她说他得了食道癌,晚期,现在住院呢。
我本来想说她瞎扯,因为他几天前还骚得不行,还有,即使得了癌症,也是赖在他的土坯房里,他哪有钱住院呢?
但我的泪水再怎么警告,就是要出来,鼻子也酸得鼓胀难受,我推开碗拉起书包赶紧跑,说来不及了。绕了一小圈,我跑向田野,到了那里,门锁着,门口的鸡鸭,那条狗,都不在,那个窝棚终于要和那几堵高墙融为一体,可以荒了。
大概一个月后,坟茔地里又多了一个包子,他儿子们挑了方圆十里最阔气的石碑种上,我想再骂再哭,也不能再说什么了。那年暑假一放,第二天一早我说去外婆家,就带了几块饼和一瓶水出发了,我妈说我好像赶海一样。我说万一在路上饿了怎么办。
按着问了多少人做好的攻略,我骑过田野顺着滚热的308公路骑去,大约骑了几个世纪,逮着人就问海在哪里,最后,终于见到了那都是黄色泥浆的大海。那时就我一个人,整个大海就像一个黄色旋涡,要把我吸进去。我说去你妈的,老子要不是还没有看到小鼻子山,肯定现在就弄死你。我就在蒿草乱摆的滩涂上左右彷徨,不知道如何走才能看到那小鼻子山。过了一些时候,一个钩毛蟹的人放好自行车下滩来,我问他,他说要乘船往海里走十几里才能看到。那时,我第一次感觉到造化弄人这个词的幽默。但我想,老子没看到小鼻子山,就看大海吧,于是,我提着拖鞋,往刚才还惧怕万分的大海走去,一直往下走,下到几乎要淹到我大裤衩了,我才站定,望着翻着白沫的黄色浓波大喊大叫,说海神波塞冬,我是雅典娜圣斗士星矢天马流星拳。
这些都是我四年级之前,确切地说,是我吃桑葚吃坏肚子前发生的事,第二天早上,我就突然明白了我是一个跟别人家孩子不一样的人。说来真是奇怪,也真是庆幸或者说很可怕,一个小屁孩,那个时刻,竟然明白了那么多的鬼道理。
从那时候起,我下定决心,要考上县里的初中,为什么呢?因为我要考上县里的高中,这样就能考上大学了。考上大学,就可以让我妈风光,让我妈过上好日子,让那些欺负我的狗日的瞧瞧乔大爷不是孬种。
于是,我真的好好学习起来,回家就帮我妈喂猪烧饭撵鸡撵鸭打扫院子农忙时送饭给我妈吃作业做完就背上箩筐去打野菜给猪吃或者带一根粗绳,拿着镰刀,去河堤上割草,背回来放在滚烫的院子里晒,晒干后堆起来冬天卖给养羊养牛的人家。
我妈虽然很高兴,但一直劝我量力而行,说我身体的事。我说我知道,但还是加倍地努力学习,多帮她做事,渐渐地,左邻右舍都在家里拿我做教材呵斥他们的孩子,我心里一点都不惊奇,因为我知道,只要我继续努力,让他们更恨铁不成钢的事就会多得去了。
现在回忆起来,四年级之后到小学毕业,除了乖巧懂事,奋发努力的不苟言笑,一无所有——那时即使我去割草放羊,我也无心于道路的远近天色的变幻草木鸟雀的多姿多彩,我心里只想多割草,把羊吃得饱饱的,回家。
小学毕业考试前,我参加了县中的选拔考试。静静地考完,乘着学校的车回家,我妈问我考得如何,我说题目很简单,肯定能考上,而且是不需要赞助费的——那时县中初中部初一招8个班,只有两个班不需要交500块的赞助费。
我妈说我吹牛。过了几天,我们班主任跟我说考上了,分数还很高,让我不要来上课了。我回去,一路上,我见到都是蒙了灰的狗尾巴草和杨树,小河里也漂了一些塑料袋和方便面的红盒子,王二麻子家的鱼塘长满了芦苇,淤泥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臭水,刘老爹的三棵杏树,少了一棵,想抄近路顺便回忆一下,发现那条小路种上了玉米,它们紧紧地挨着,正气凛然,不让我过去。
我很开心,毕竟离梦想进了一步,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要去哪里,并且知道只要我全力以赴,我就可以无所不能,甚至可以做国家主席。
到了初中,进了最好的实验班,住宿,一个月放两天假。我第一个月就学会了打篮球,去了电影院,知道了周杰伦范冰冰,星期六晚上坐在路边喝着啤酒吃着砂锅,星期天下午如果是阴雨天,就窝在床上看《笑傲江湖》《倚天屠龙记》《挪威的森林》《金瓶梅》。天气稍好,我就一个人顺着人民路往灌河大桥去,到了后,就看为了建这座桥而牺牲的两个工人的雕像一会,然后往前,走几步就攀着栏杆往下瞧,心里想着家里那段如果也能有这样的大桥,那早就可以骑车过去看水帘洞了。
有时我会沿着县人武部旁边的煤渣路往前走,一路看着,路过一个叫红豆的制药厂,再往前,人烟渐稀,绿色的田野就一块块多起来,最后除了臭烘烘的村子,就是一望只有一排排杨树林隔着的大片田野了。当时我想,如果拿着书到田野里复习,那多惬意呀。于是很多个下午放学到上晚自习这段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都会在食堂匆匆吃好,就带着一本书往校门口冲去。到了田野里,我开始还能读读英语,背背语文,后来觉得那杨树的叶子翻起来的声音太好听了,那白头翁站在田埂上东瞅西看摇头摆尾太像个人了,那芦苇丛中鱼儿的背黑隐隐地太勾人了,那大豆玉米山芋们一阵鬼风吹来就拼命互相吐槽说今天他妈的太热了晚上要好好洗个澡太平易近人了。我想到小时候的营生,就去老柳身上折了一根,当做倚天剑,把空中那些像轰炸机一样的蚊蝇当做玄冥二老带来的元兵嘴里喊着杀杀杀。
玩够了,回到学校,时间恰好让班主任点名。那段时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小学四年级之前的不务正业,只想到野外逍遥的神仙状态。不同的是,我在乎考试成绩。我知道,这个月的月考成绩肯定不会名列前茅的。果然被我说中,月考,我当时好像考了班级倒数第一。
我跟自己说上个月老子故意耍耍,让让你们,这个月我得努力干你们了——其实一开始我大开杀戒玩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什么先玩一玩,对得起自己,然后心无二念地全力学习考第一,但事实是,我就这样做的,这就是后来学到的齐威王说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套路。
那以后,我就标准的三点一线了,期中成绩中游,我一点不着急,期末考试就考到前十了。班主任在发三好学生奖状时,可能那次班级考得不错,他当着全班的面说我是浪子回头。我心里骂他瞎了眼,因为哪个浪子像我一样表面老实严肃,勤奋上进得像个傻蛋。
以后一直到高三,我都没有去野外荡,即使大街上也不去。我跟自己说,考上南师大,以后有的是时间玩,搞得跟在应天书院读书的范仲淹一样。
高考过后,有两个月的假期。我把这些年把我往死里整的书本统统装进麻袋,用独轮车推到乡里卖掉。然后跟自己说,这两个月,咱得好好玩玩——虽然南京有很多景点例如中山陵。
我问自己,想去哪里玩,自己说先把小时候所有去过的地方想去而没有去成的地方踏一遍,我说这简单呀,又问他还想干什么,他说想喝啤酒,喝可乐,想吃烤串,想桑婉情,想通宵看三级片,想去小学毕业后就没怎么见面的几个死党那看看,想拎着个西瓜到五队的夏老师家跟她说说这些年我的光辉岁月——她是我小学一二年级的班主任,总是摸着我脏兮兮的头说我很聪明只要认真成绩肯定能上去要我懂事说我妈妈很不容易要没事多帮妈妈做点喂鸡喂鸭的事长大后考上好大学报答她,我估计四年级我的幡然醒悟,可能跟她有点关系。
于是,我去小学,小学没有了,上面种的是玉米,长势喜人。翻过堤坝,往下一看,下面是一溜烟的造船厂砂石厂化工厂。我想穿过去,就像穿过那些浓得像玉米粥的芦苇,到有毛蟹纵横驰骋的沙滩上去,但那些厂门口都有几条像藏獒一样的狗把守,看到我,就像看到要饭的那样耍威风。
我求一个认识的带我进去,到了沙滩上,沙滩上一个洞穴没有,毛蟹们估计都拆迁拿着钞票去城里了。我去田野里,田野上只剩一碧万顷的稻田,那些四处长着芦苇,泥堤上长满杂草小树,此时,应该是各种毛虫傻鸟乌龟王八蛋沸反盈天的,充当送水渠的沟沟壑壑,变成了整齐笔直的水泥通渠,通道两边,寸草不生。我放眼再看,就想到了西周的井田。我心里害怕起来,匆匆往打谷场赶,可是到了那里,怎么也找不到,因为哪里都是一样的稻田,没有树,没有芦苇,连杂草都没有,甚至连一块砖头石子烂木头都不让我用来证明脚下的土地还有一段往事。我想还是去坟茔地看看吧,虽然我妈说坟茔地都被推平了,不让任何人家挖坟,就在那上面铺了一层水泥,在水泥地上建了一座放骨灰盒的塔。但我还是要去,因为毕竟那里我知道原来是坟茔地。
到了那,守塔的是前面的三毛子。三毛子小时候得过大脑炎,口水一直滴滴拉拉的,小学时连我都欺负他。但他母亲是小学老师,一直坚持让自己的儿子上学,我那时想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和母亲相依为命,已经很悲惨了,所以我要让自己的命运翻转过来,估计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后来就怀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怆,以他的保护人自居,没少挨奚落嘲笑甚至老拳少林无影腿。我大学的时候,看了一部叫《僵尸肖恩》片子。看它的时候,觉得肖恩对他好基友艾德关怀到爆了,尤其是好基友变成僵尸留着挂面一样的口水一起在车库打游戏,简直让我温馨无比。因为,我也有一个好基友三毛子。
多少年没见——以学习为名,现在竟然见到他了。我妈当然不会跟我谈这个问题的,因为她整天像抽风一样忙活,赚钱,赚钱,一个人好几亩地,还要养两头母猪生仔,生的仔一个不卖,养起来,卖钱,说留着我上大学用,结婚用,因为她觉得,她的宝贝儿子,肯定要在上海北京工作娶老婆,那得花很多钱。但她像去边境慰问指战员的文工团女兵那样飒爽昂扬——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如果我的儿子能像她的儿子一样追求进步,年年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外加年级前十名至少能考个南大但为了有份稳定工作委屈一下分数最后上南师大,我哪怕九死一生,也会想起来就觉得生活他妈的太美了。
我跟他打招呼,说三毛子,但心里觉得她妈妈还是个老师呢,怎么给自己的儿子找这么个活儿。
他见到我,想了好一会儿,我捶了他一下,说我是乔二毛呀。他晃了晃他那颗右大左小的巨型脑袋,混混的眼睛里慢慢地清澈起来,说我的名字,身体抖着,眼泪都溢出来了,埋怨我说是不是考上县中瞧不起他了。我说没有,县中不放假,没时间,寒暑假还要补课,反正我乱着说,因为他什么也不懂。他却塔里荫凉不坐,气呼呼地坐在晒得滚烫的外面台阶上,说你们学校一个月放两天,你回家也可以找我呀。这么说来,这个家伙还真的在想我——在他那硕大无朋的脑袋里,装不了什么东西,他却不知道节省内存,记我的事,而我以学习上进这光辉灿烂的招牌勇往直前,哪会想到这白痴朋友呢,况且,我也历尽艰辛,好不到哪里去。
从他那里出来,我就不知道去哪了。我原来那些像花儿像驯鹿像精灵一样的朋友,现在大部分都在外打工,有一个叫顾四左的,甚至在去福建捕鱼苗的时候,与人纷争,被人捅死了。还有几个,在附近的造船厂化工厂上班,晚上见面的时候,真的有那种鲁迅于闰土的感觉——他们叫我大学生,说我发达了不要忘了他们。我还没上大学呢,况且,读了南师大,以后做个语文老师,我又是这样一个见到可怜的人事就忍不住流眼泪的人,又会发达到哪里去呢?
那个夏天,因为农村现代化,我无路可走,就也进了砂石厂卸沙子,我妈坚决不让,说上大学的学费四千二加上生活费六千,她都准备好了,还说我身体不好,又说如果实在想干活,就帮帮她在家照看猪。我说猪我会喂食打扫猪屎一天挑两次井水给它们降温,但我还是要去玩玩。我不能说我在家里闷,非要到灌河边的沙厂里,干活的时候,看看天,看看水上像一根黑头绳一样慢慢悠悠漂浮的拖船后一溜水泥船,听黄昏时候白鸟声音尖尖地叫唤,听涨潮的时候,河水拍打沙岸像一个母亲死了唯一的儿子指天骂地。
我这样的家庭,在我高中毕业之前,能够提供给我的世界,也许就是这些了,要不是小学四年级之前的懵懂放纵,这些估计也要打折。所以,我虽然也感到局促,迷茫,惧怕,就像只有一点点钱的穷人哪一天忽然发现放在原来地方的钱不见了一样,但我还有大学,还有那未知的路程,这也是我镇压蠢蠢欲动花心的盖世太保。
到了大学,四年后去做语文老师,浑身冒傻气的我,心里早就想去那可采莲的江南,在那工作,把母亲接过去。那么这四年,我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放出自己内心关押了许久的欲望,无孔不入,把南京这个有几千年历史的古都翻个遍,就像乌贼,走过,都要留下墨汁,像蜗牛,走过,都要留下粘液,像野狗,走过,非要留下骚尿,像那不可一世的狂风,打家劫舍,把自己裹挟的沙尘塞遍万水千山,像那辉煌的太阳,淋漓的滂雨,浑厚的钟声,半夜小孩的啼哭,满桶颜料的倾倒,深秋随风翻腾的枯叶,蘑菇云升空时的辐射。北京太远,西安太旧,南京正好,有了这四年的优游山水名胜,闲时读读那些如《追忆似水年华》一样的书,估计工作以后一直到老,也不会幽怨什么了。
大一第一个月,我就去看了鸡鸣寺,玄武湖,总统府,夫子庙,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从学长处了解到锁金村那有一条小路可以进紫金山,游明孝陵梅花山紫霞湖中山陵,无需买票,于是我准备下个周末去逛逛,不为什么,看看,坐坐,想想,这不是孤僻怯懦,悲观厌世,逃避红尘,相反,我已经通过竞选做了班长,而且对班级的团委书记王蕾一见钟情想入非非魂不守舍准备穷追猛打不破楼兰终不还。在我,去四处摸索,其乐无穷,就像一个如摄影看球下象棋的小爱好,不影响我去做一个社会主义热血青年。
但是,我妈不行了,她得了乳腺癌,已经扩散。一个文盲,送走了那么多的亲人,整天担心她的宝贝儿子会死,担心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整天在田里猪圈里捣鼓,弄得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衣服上总是这一块泥,那一块猪食,鞋底板上,粘着猪屎,活像果戈里笔下的一个农奴,一个鬼。但因为她的儿子懂事上进要做老师拿工资坐办公室了,所以她又比村上任何一个妇女忙得开心,忙得扬眉吐气。我回到家,她就短短一个月,瘦得,枯干枯干的,头发也白了,奇怪,她难道还在担心他的儿子活在人世上不懂照顾自己,没钱完成大学四年学业,工作后因为死了父母找不到对象,所以她像那些狗日的书上说的一夜白了头?
我守了她两个星期,心里一直在笑,这不是发疯的征兆,我知道自己清醒得很,所以才笑。我笑的原因,跟后来读《我与地坛》里的史铁生死了母亲的心情有点像,或者说他的心情像我,或者说不如我,因为他还抱怨来抱怨去,好像想不明白,当然后来他说他想明白了,说是上帝搞的鬼,我才不那么傻。
办完母亲的丧事,我托舅舅把猪卖了,舅舅说可惜了,都是七八十斤的,正是长膘的时候,这三十多头长成肥猪卖掉,那要卖一万多,除干落尽,也要赚好几千。我心里想我妈疯了,早就跟她说猪少养点,她不但不听,还变本加厉,你说,这样的女人不早死才怪呢。
我让舅舅把几亩地租给别人,我爸造的红砖青瓦的三间大房子,也找人租掉。我听我妈讲,当时造这房子的时候,我爸是要造四间的,说要生两个儿子,将来儿子娶了媳妇,每家两间,但夫妻俩商量一阵,认为祖上有癌细胞,还是少生一个为妙,于是就造了三间。在这三间房的东面,又造了两间也是高高大大的厢房,说是等我成了家后,他们老两个口就住在那里,替我看孩子,做饭,帮衬我过活。我妈还说当时造房子的时候家里没什么钱,但我爸还是东凑西借,自己和他弟弟还有两个舅舅从十几里外的窑厂,用平板车往家里运砖运瓦,就请了三个大工,其他事,都是他没日没夜地做,别人都说他打肿脸充胖子,说大家住的多数是土坯房,你一个死了父亲的,穷鬼一个,还要造砖瓦房,还要造得这么好,这么高大,真是疯了。我妈说当时造房子很不容易,她主要指的是很多亲戚都不理解,所以不大来帮忙,有几个,房子落成的时候,我爸去请他们吃碗饭喝杯水酒,他们都气呼呼地拒绝,连借口都不找。
我当时也不懂,觉得我爸也是个二愣子,一点理性都没有。因为欠下的钱,直到他死后,还有一些。我妈死后,我收拾她留给我的铁盒子的时候,看到里面有我爸留给我的上海牌手表。这块表小时候我玩过,当时就不准了,后来干脆就不走了,我就一扔,这些年也没想过它。还有我妈留给我的存折,这存折还是我陪着她去乡里办的,当签字的时候,她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更不知道什么定期活期利率什么的。我翻着看,只见上面除了两笔两个月前的取出,其他都是一笔笔存入,大到几千,小到一百多块。可以想象,这些一百多块,她从一大块布里抖抖索索地翻出来,连同存折递给人家,人家的鄙夷和不耐烦。
现在我懂得了,我爸为什么要造这么大的房子给我,他知道他可能会早死,他想,他活着的时候,要争分夺秒,全力以赴。在死神叫他走之后,他的儿子和老婆,在回忆起他的时候,觉得他像个男人,像个父亲。他尽他的所有了,我能不为他骄傲吗——这跟是否留了一座大瓦房无关。
我揣着变了我户头的存折回到了南师,那上面有我妈留给我的四万多块钱。我平生第一次有这么大的财富,包括那一无牵挂的自由。我才19岁呀,还是虚岁,我竟然如此幸运。
我没有动一分我妈留给我的钱,我要留着涨利息,让本和利滚动成一个数字看我如何工作,如何娶妻生子,明媚地活在这个对我好得一塌糊涂的世界上。我没有去找锁金村的那条密道,我知道要等等,这不是我要去做家教,要去食堂图书馆微机房研究生公寓做勤工俭学,没时间去,只是我觉得,现在去,见到的,虽然还有可能让我不至于患上抑郁症,但这四年,我不会去了。
于是,我就彻底变成了一个不知道去哪的人了。老家,我让舅舅把田和房子的租金都给我外婆,因为外公死得早,她拉扯孩子不容易,更要命的是她唯一的大女儿,还嫁给了我爸。这些年,她老人家经常到我家帮忙,一个老人,穿着破烂,白头发里经常有草屑,惹得我两个舅妈渐渐就指名道姓骂她以后就死在我们家,她老人家也不生气,憨着脸,讨好地笑着,照旧迈着小脚到我家烧火做饭洗衣服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忙得晚了,她就跟我妈睡。有些晚上,夜里她做梦,又是哭又是叫,说她的女儿太苦了,说她不是人,又骂我的外公,说当初不应该把女儿嫁给我爸这个外乡人。我妈竟然很多时候不去叫醒她,反而跟着她也哭叫,闹得我火冒。
所以,老家我只有每年清明去看看,活着的,外婆,死了的,一大串人。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的父母都健在,那多麻烦呀,别的不说,就是老家亲人的婚丧嫁娶,他们都要跟我唠叨得没完没了。
我打算好了,大学这几年,好好赚钱,好好学习。然后到苏州找份工作,娶个性格平和长相平凡的女孩,生个宝贝,但用不着把母亲接过来住了,这可以省却很多婆媳之间相处的麻烦,你看,我母亲想得多周到。我会像《美丽人生》里的圭多一样对待我的妻儿,对了,我不能这样说,因为最后圭多被冲锋枪打成了筛子。
一切顺利,大四年末,我签了苏州的一所四星级高中,他们问我要不要把不用的东西让他们一起带走,他们有车,我觉得他们太好了,就把上百本的书连同一些杂物都交给了他们。他们还要我的教师资格证,原件,说新教师定职称定工资上户口要用。我一听工资,就没有问复印件可不可以,因为我一方面喜欢那个歪着虎丘塔的苏州,喜欢一辈子做个寡淡安静的语文老师,但不可否认,我这几年为了钱,活得缺少了一些东西,当然这些东西我如果想要,哪怕我是一无所有,长相有点像生病时候的拿破仑,我也可以得到,这也是大学的神圣之处。
我是8月20号去的学校。那所高中,在和无锡交界的农村,而不是那位副校长说的在郊区,离观前街离圆融广场很近,但确实是一所四星级高中。这学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早上六点多上早自习,白天上10节课,晚自习每班学生一同享受20根灯管的辐射,老师在班级值班,上到夜里10点。
学校80多年前是一座庙,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学校,校名几经变化,就变成了江苏省开头的了。所以,我很喜欢这所学校,因为年代够长,你可以在校园里随便就可以看到摆老资格黑着脸看你的大树,就连那葛藤,也粗得像茶缸,所以浓荫蔽地,清凉幽深得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更不用说边边角角人迹罕至的荒地,草木摇滚,鸟雀轰鸣,如果我上了班,那它们都是我的了。出了校门,顺着春光路往西第一个红绿灯往右拐,顺着华阳路一直往前走,就是开阔的田野。田野里有村子,房子向路都刷上了白色,烈阳下,粉墙黛瓦,被翡翠似的稻田崇拜着,甚至比电视里的宣传片都透明,好看。我知道生活不易,即使我心如止水,所以,在我“向晚意不适”的时候,这里最适合我像阮嗣宗一样又哭又啸。
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同我一起来的那个东北师大的,跟我逛了一圈,晚上在教师宿舍跟隔壁的老师谈了一会,第二天就跟我说这不是人待的地方,说被骗了,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要证件,因为学校我们俩一来就收了我们的身份证学位证毕业证,理由还是教育局要。我说这里很好呀,还有教师宿舍,两人一间,以后还可以一人一间,几乎不要钱,这么好的地方,在央视一套打天气预报的广告也找不到的呀。他一脸吃惊地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人吃屎一样,他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他的干活一样。他冷笑着,说我要求太低了,估计他心里在骂我是傻逼。于是他一个人去找学校,我觉得他真是疯了,就像看到林平之不珍惜岳灵珊,倪震不珍惜周慧敏,一个农夫一锄头把地里一千年前的唐三彩砸烂痛骂它伤了他的锄头,一个收废品的拿一幅破破烂烂的董其昌的画引炉子烧开水,那个有田有黄狗做小吏的李斯,本可以和儿子经常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却去跟什么荀子学习帝王术最后被腰斩。
我无法想象,对一个老师来说,这么个古庙一样的学校不选,那天下还有死得其所的地方吗?你说,如果让林和靖和王元章他们离开有梅的小院,他们会干吗?
其实,人各有志,我和他就是点着头但还是大惊小怪。他回来后,说学校不给他证件,因为已经签了合同,如果要走,就是违约,要交罚金才能给。他吐了口痰,就在白白的地砖上,说去他妈的,不给老子,老子弄死他们。我想,这个地方我是要住的呀。但我说要不就将就将就吧。他说待在这里,他的人生就他妈的毁了。骂着骂着,他好像被自己的话给弄凄凉了,立刻闭了嘴,收拾东西,完了后,拉着箱子,提着袋子,说兄弟,保重,我走了。那份惊恐慌张,斩钉截铁,就像要逃离纳粹的毒气室一样。
当时已经十一点多了,阳光就像热油绽在身上一样,我想跟他拥抱一下,但他两手都有东西,于是我跟他哽咽着说我会想他的。天啦,我竟然人设成这样子,把场面搞得深情似海,但我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这二十几年来,就他妈的老是在告别呢。更失败的是,我竟然还没学会如何得体地告别,因为我总是忍不住要流泪,你看,和这个东北师大的,只相处了两天一夜,我他妈的就成这个鸟样了。
他看了看双手,放下箱子袋子,跟我拥抱了一下,说他还会回来要东西的,到时再见。我问他去哪,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扬长而去。
开学后,我白天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晚上读书写作,周末做了攻略乘着公交地铁带着水杯四处漫游,日子过得那叫什么?对了,叫一切静好。
过了一个月,学校通知我去体检,说新上岗教师都要参加的,好定我的职称然后发工资——又来这一套,虽然我相信都是真的。我就去区人民医院体检,做B超的时候,我特意让医生多看看我的胃部,因为大学四年我忘了去体检了——我妈死了,没人烦我了。他随意地照了一下,突然就停住了,愣了一下,又对着我的胃部照,反复地照,声音有点像政委布置任务的腔调,问我胃部有什么感觉,我说没有呀,有问题吗,语气随意,好像在说你吃过了吗一样。可心里,我立刻明白了。但我的心没有往下沉,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涕泗横流,我只是觉得,如果学校能够下个月通知我体检就好了。因为,前一天,我们办公室的热心大姐帮我介绍了一个女孩,是幼儿园的代课老师,本地的,父母都是下苦的人,看手机里的相片,女孩面容安静,就是我喜欢的那个样子。我跟大姐说要不安排这个周末见见吧。为此,我还打算体检完了顺便去繁花中心买点像样的衣服——我这些年,连个恋爱都没谈过。
医生说没什么,你跟我来。他让旁边的另一个医生继续,然后带着我左拐右拐,到了住院大楼,上八楼的肿瘤科,跟一个医生打了招呼,说再检查看看,就走了。
检查结果,他们不说我也知道。学校知道我的情况后,让我住院,说不要担心钱的事,我教的两个班学生还捐了款,不久,全校师生都捐了。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然后就出院了。以前经常看知乎上一些化疗的段子,觉得触目惊心,很是为当事人揪心。现在自己身处其中,觉得以前的看法是多么地肤浅,因为,痛苦不是在化疗放疗,而是化疗放疗后,你依然没有未来。我去学校宿舍取了东西,那时大家都在上班,没有碰到谁。我到汽车北站买了票,直接去了盐城老家。那时房子前一家走了,还没有人租,我就住下了。知乎上说,胃癌有的没什么感觉,有的消化不良,吃不下东西,而我的胃属于懂事的,一直自作自受,不麻烦我。而现在,知乎上说,我即使化疗放疗过程中万事如意,也至多是一到两年的命。我给学校打了电话,表达了谢意。把存折上的钱都给了我外婆,虽然她陪着我几乎哭瞎了眼,哭坏了脑袋,一直说不要。然后,我就开始写一点东西。
写东西这件事,正如病前我想每天教学之余都要在校园里徜徉一样,但来不及了,我的挚爱,我只能聊表心意了。
其实对于死亡,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早就做好了准备。这就像看了天气预报,知道第二天要下雨一样。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哭了,这很有助于癌细胞的扩散,但不重要了。我对于我的一生,是这样想的:我有这么好的父母,所以我得到了满满的亲情和家庭温暖;我有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喜欢的女孩;我游遍了我能找到的山山水水,看遍了我能触及到的最喜欢的作品;我靠自己的努力,一路优秀,如父母泉下有知,也会为我骄傲,我也为自己骄傲——为自己骄傲,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当村上的人谈到我们家的时候,他们大部分会竖大拇指的;我虽然只活了二十三年,但我这二十三年跌宕起伏,人间的辛酸苦辣,我也到底尝到了;最重要的,我活在过程里,任何人都不能以结果来评价我,只有我自己,明白无论有什么鬼魅来诱惑我牵绊我,我都微笑着,赶自己的路,可以说,我活得纯粹,明亮,我行我素,如果天假人寿,我可能也会变得油腻,苟且,麻木,势利,目光涣散,惴惴不安,甚至变成一个怯懦猥琐以丑为美的恶棍,但至少,现在我死了,这些可鄙的词只能干着急了。
现在,我命若游丝,我已经不能去看看那个已经有两个孩子的桑婉情了。幸好,三毛子经常来看我,还跟我说我死了他就把我的骨灰盒放在他床头,这样他就永远可以跟我一起玩了。听了他的笑话,我吐着血说三毛子,你他妈能不能不这么搞笑,说着,我吐了一大口血浆——我估计血都差不多吐完了。我让他帮我倒点开水,他说这样烫,就凑着水龙头,又放了一些自来水在里面。他把水杯放在我的床头,说他要上班了,晚上再来。我说你他妈没长眼睛呀,现在就是晚上呀。他说天上太阳这么大,别想蒙他。说着,他就哗地拉开门,惊得在堂屋里的外婆一迭声骂死三毛子。他走出去,头顶一轮满月,喘着粗气,脚踏得院子直叫,像散兵游勇在阅兵,走了。外婆睁着好像要烂掉的眼,帮我擦了一下嘴巴,又要干哭,我示意我要睡了。
半夜,月光很好,我多想背背张若虚和张九龄他们的诗呀,但我的嘴角现在只能表达幸福了。
我四周望了望,觉得满意了,就把我写的发在这里,待一会,我就去和亲人们见面了——死亡并不难,你看,我现在有一满瓶安眠药,还有一杯温度刚好的水,但我就要拖这么久,拖到这个一切刚刚好的日子。
你看,窗外的这一轮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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