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考

作者: 夏槿11 | 来源:发表于2017-01-16 18:35 被阅读0次

    监考是一件痛苦的事。

    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在甄老师工作八年后,依然没有丝毫减轻,反而越发严重了。

    他不喜欢居高临下的视角,不喜欢干干净净的座位,就像不喜欢戴度数太高的眼镜一样。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让他感到害怕。

    然而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靠窗那排最后一个女生吸引去。所有人都埋头苦写时,只有她魂不守舍地东张西望,视线时而投向天花板,时而飘向窗外,偶尔碰到甄老师的目光,她便低下头去,心不在焉般地摆弄自己的裙角。

    甄老师知道,她白皙的大腿内侧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她用这样的方式作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甄老师故意走近些,清了清嗓子说“大家要注意考场纪律!”,说这话时他一直盯着那女生。女生并不看他,继续低着头,看两眼,写几笔。刚才那一瞬间的慌张已变为淡定自若,嘴角似乎还带着一抹笑意。

    是在挑衅么?还是嘲讽?甄老师胸中有一股无名火升起,但又尽力压了下来。

    他想到接下来一系列打报告写说明的复杂流程,想到已提前进入放假模式的领导那不胜其扰的样子,想到学生和家长愤恨的表情,实在不想惹麻烦。

    但,这并不是他纵容作弊的原因。

    因为这个女生是系里的“重点保护对象”。她作弊的事人尽皆知,但老师之间都心照不宣。据说她高考失败后得了抑郁症,家长也不管她。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做出什么刺激她的事,惹她自杀。

    “抑郁症”这个词,近来听得越来越多了,甄老师也越来越不明白它是什么概念,只觉得是一块万用的“免死金牌”。比如上次那个挂科的学生,家长找到学校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因为学习压力大,孩子得了抑郁症,寻死觅活的。老师们硬是把他那错字连篇、狗屁不通的报告改为了合格。

    甄老师很想问:有这么严重吗?但他不敢问出来。所有人都说:抑郁症的痛苦,正常人是理解不了的。他们那泛着光辉的圣洁模样,让甄老师觉得自惭形秽。

    甄老师甚至有时会想,如果自己也有抑郁症就好了。比如去年评职称的时候,他又莫名其妙地被一个业绩不如他的老“青椒”挤掉了副教授的位置,领导说这是为了学科建设的全局考虑,他还年轻,可以等。但他也年届不惑了,还要等多少年?他下定决心,这次一定据理力争,领导立刻换上一副苦哈哈的表情,说自己也有难处:那个老师已经40多了,离了婚,经济负担重,老人身体又不好,她一直评不上职称都抑郁了,真怕出事情。

    甄老师无法再说什么,他家不算贫困,天天念叨“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老婆也没有弃他而去,虽然他也失眠头痛,早生华发,但没到抑郁的程度。这般幸福,哪有跟别人争的资本?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没用了,博士毕业时的意气风发早已被现实磨灭。挣不到钱,评不上职称,连学生在自己眼皮底下作弊,都不敢抓。

    他越来越害怕监考,害怕看到作弊学生那漠然的表情,不断提醒着自己的无力和无能。

    然而,他一转头,又看到了那些奋笔疾书的认真学生。就好像看到了出身寒门的自己和那些挑灯夜读的日日夜夜。这样对他们来说公平吗?作弊,真的就不能抓吗?

    他开始挪动脚步,慢慢地向那个作弊的女生走去。

    走到一半,他便停了下来。因为忽然瞥见她旁边那一扇半开的窗子,打开的幅度足够装下她娇小的身材。

    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如果收掉那张考卷,她会不会自杀?

    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两年前,一个女生也是因为期末考试时作弊被抓,趁人不备竟从窗户跳了下去。幸好楼层低,只是摔断了腿。家长不依不饶地找了来,坚持说那本书只是她忘了收起来,并没有翻开看,说她优秀的女儿从未受过如此大的耻辱,并控诉无德的监考老师和失败的学校教育毁了她女儿的一生。

    甄老师不得不想多一些:她为什么坐在靠窗的位置呢?是不是早就对自己的作弊暴露做好了心理准备,万一被发现了,正好有了跳下去的理由?

    甄老师又走到窗边往下看:六楼,水泥地面,没有生还的可能。他仿佛看到了那女生躺在一片血泊之中,长发凌乱,肢体破碎,白皙的腿上写的密密麻麻的字,已被鲜血染红。

    她身边站着痛不欲生的母亲,哭诉着说自己的女儿有多可怜。围观的老师们无不扼腕叹息,并将利剑般的目光投向了他。

    对,就像七年前一样。

    甄老师第一次参加本科生的论文答辩,就碰到了一份抄袭的论文。他至今都记得那论文有多离谱:两篇观点迥异的文章,被各取一半贴在了一起,连谢辞中的“感谢老婆孩子”,都原样照搬了上去。

    甄老师实在忍无可忍,便在评审时提出了质疑,认为该论文不能通过。

    答辩委员会顿时一片安静。

    指导老师梅教授说那同学从未跟自己联系过,论文写成这样都是他一意孤行。

    老好人白老师随声附和,说现在的学生太任性,害了自己也连累了老师的名声。

    系领导贾主任说不能姑息这种恶性事件,否则就是对学术的亵渎和对其他学生的不公。

    答辩委员会一致决定该论文不予通过,必须修改才能毕业。

    那之后,学生的父母、叔伯、七大姑八大姨轮番找到学校来,说孩子不吃不喝,闭门不出,怕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作为该系十年来唯一一桩延期毕业事件,此事对教学评估分数的恶劣影响不亚于教学事故,被惊动的院领导到系里来了解情况。

    梅老师说为了帮那学生改论文,自己累得高血压都犯了。

    贾主任说那学生每天给他打十几通电话,搅得自己家宅不安,心神不宁。

    白老师说她觉得应该给孩子一次机会,不能因为一篇论文就毁了人家的一生。

    只有甄老师举着查重报告坚持己见,然后,就被领导叫去谈话了。

    “听说,是你不让这学生毕业的?”

    甄老师永远记得领导当时咬牙切齿的表情。

    后来,那个学生如期毕业了。甄老师的名声也臭了。

    所有人都说“小甄这个人哪,只会读书,不会做人。”

    甄老师将思绪收回,额头上竟渗出了冷汗。还好他没有戳穿那女生作弊的事。没有水泥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哭号的母亲和困扰的老师们,他的面前只有一个低头安静地答题的女同学而已。

    她在甄老师的眼皮底下,泰然自若地翻动着裙摆。

    而甄老师却像被针刺了一般,惴惴不安起来。他不知该看哪里,那个作弊的女生,认真答题的同学们?还是半开的窗户,窗外的夕阳?好像都不对,无论看哪里他的心都悬在半空中,好像下一秒就会跳出来一样。

    突然,他看到了另一位监考——小吴老师。

    刚入职的他血气方刚,眼里揉不得沙子,颇有几分自己当年的劲头。前几天因为平时分给低了,还被学生告了状呢。如果他看到有人作弊,一定不会姑息纵容吧。

    甄老师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悄悄走过去对小吴老师说。“小吴啊,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得出去方便一下。你多留心点啊。”

    小吴老师点点头:“好,放心吧,甄老师。”

    甄老师像获得了特赦一样捂着肚子走了出去。教室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长出了一口气。

    逃离了让人窒息的考场,甄老师呼吸顺畅,整个人也轻松了起来。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厕所走去,并期待着门后的房间里,上演一场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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