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梦,作一首挽歌,待万家灯火明,便了结一场,爱的修行。
两相依依,纵然尝尽昏暗的苦楚,见惯了生死别离,也愿寻一线光明,拥抱这世间清冷的魂灵,还他们,一世尘缘。
以药之名,拥抱散落世间的尘缘。
那天,女人要敲碎王八壳的那天上午,看到丈夫偏卧在老毛竹做的躺椅上,说想放一盏灯笼。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装着三只肉甲鱼的砂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另一只手上的斑驳铁斧,却被扬在半空中,顿了顿,许是这阳光太刺眼了吧。
她甩开手里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了过去,棕褐色的粉粒附着在男人的衣上,混合着某些不明的粘性液体。
此时的她怕是要失去理智了。
正值暑热,前庭院子里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一大一小正在打闹。大的年方十二,小的也不过六岁。
自从去年这个时候他被确诊为癌症,肿瘤便是这个小家庭最忌讳的存在。住院、手术、放化疗、吃药、回老家。
他经历了这个时代一个普通的癌症患者理应经受的一切,原本白皙丰润的面庞、康健有力的臂膀,壮年人所拥有的一切,也已全部被眼前这瘦骨嶙峋和枯枝败叶以蔽之。然后他们放弃希望,回来等待,等待这屈指可数的日子,生命走到尽头。
大别山里的农家院子,像厨师手里最利的一把尖刀,能将酷暑炎热有效剔除,这样,既有了江南瓦房小巧精致的结构特色,又要能耐得住风雨的狂躁,因此平添了几分北方人的粗犷。到处都是树,荫凉得叫人称快,蛙声比着蝉鸣,逢是暑假,一家四口回到家乡,往年都是避暑,今年稍有异样,两个女孩却也是模模糊糊,懵懵懂懂,以为爸爸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云气苍茫,远处山连着山,一片浓翠色的乡园,仿佛人心里也塞满了云似的。
女人此刻有点恍惚,可她不能承认,自从男人倒下以后,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越来越差。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家还没有散,这个家也不能散,全靠她一人苦苦支撑。
“你要灯笼?你刚刚是说要放灯笼吗?”女人激动起来,她只觉得脖颈有些异样,像靠近火坑一样烫。随手一拂,把围裙从上到下解开,搁到靠背椅旁边的小桌一侧,手就搭在男人的膝盖上,哪里还有肉,只剩下突兀的皮包骨头。
“放一个天灯,让你们,都看得到,光。”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黑夜中不见方向。
女人不能再心疼了,之所以屋里屋外操劳,只想也只能尽最大地力气照顾好他。今天准备的是甲鱼汤,她就想给他最好的,让他安心地走,不留遗憾。
“好好好,我们晚上就放,晚上就放啊。”女人埋下头,忍了半天,才强忍住发自胸腔的那一阵哀嚎和哽咽。她半跪在地上,两只鞋后跟都快磨得没有了,就像烧开水的铝壶,用久了就不断地纳新底。
这里地处华中平原,著名的鱼米之乡,夫妻俩一边抚育一双女儿,一边做着小本买卖。年轻时候的他们,一个外圆内方儒雅风趣,一个面目清秀持家有度,而且又都是老一辈教出来的实在人,踏实肯干。别看这家的男人是大高个子,其实性子温和得很,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红过脸。为了孩子来到省会城市,不管白天他在外面再怎么奔波劳碌,每天晚上回到家也是笑呵呵地,就生生指望着女儿们健康成长,接受到更好的教育,最后都能有个好的归宿。按理说来,他们这样的情况,再怎么也应该是个小康之家,不至于如此境地。
可就是这样一场病,无药可治,如今,它正威胁着千千万万人的生命,摧毁他们的家庭。
病毒毫不留情,并行将继续。
因干瘪而深深凹陷的眼眶,是挤不出泪水的,还是他太过善良太过坚强,不忍连累妻女。精神头还好的时候,男人拉着女人说个不停,笑着交代后事。对女儿们也是一如既往地疼爱,任她们纠缠、嬉笑打闹。
“就像你们小时候,好多只小手在挠痒痒的呀。”男人挤出一丝笑颜,双手扣住,死死地抱紧左膝。他一如往常,冷静却又沉默,不惧死亡的样子。
那是癌细胞扩散的动静,已经从肠道转移至膝盖了。这时候,每天几乎都没什么能合上眼的时候,噬骨之痛,大概死生不辨了吧。
此时,千里时空之外,却是另一场羁绊。
“你别过来!别离我这么近,你走远点啊!”全身通黑的小人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壁,又把头扭了过去,恐惧分明已经写在他的脸上。而她,在光亮的映衬下,却显得异常冷峻。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发出的光。
黑子和小白原是双生兄妹,共同来自一个叫做“细胞”的大家族。那时候,黑子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一方面与妹妹长得极为相似,另一方面又比小白生得更加俊俏灵动,惹得同龄的孩子嫉妒,深得父母亲长的宠爱。
多年不见,他变得食量惊人,总是需要大量的蛋白质(他们主要的食物)来维持,而且他长得明显要高大许多,身上布满了一些难看的坑坑洼洼,突起的部位更是让人惊悚。稍微动一动筋骨,还会出现撕裂的现象。而她却身材匀称,长得丰满健美,一切如昨,几乎没怎么变化。
本来,在一个独立的有机体内,像黑子和小白这样的细胞,大概有四十万亿到六十万亿个。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有规律地进行自我控制,定时定量地分身繁衍,掌握着自己的核心特质,并代代相传。
可是这一切都变了。两兄妹因为一场事故被迫分离,世事如作,现今已面目全非。
此刻,她是想抱一抱他的,哪怕明知是最后一次。
这里四周开阔,偶有起伏的小山包,人人都脚踏一片血色,黑与白在明暗聚散的光线对比下更加别致,而就在不远的距离内,这样的对峙比比皆是。就我们所看到的这一对,亲人变仇人,已经足够制成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三五年前,由于长期的外力压迫,一些细胞叛变了,其中一小部分另立门户,以“肿瘤细胞”为番号。他们故意脱离正轨、自行设定分身速度、以大肆破坏和占领新区为目标。可黑子是永远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的,无奈他遇人不淑,被同帮的好兄弟哄骗,从此漂泊流浪,一发不可收拾。大多数变异者会选择随波逐流,于是他们顺着邪路越走越远;黑子虽然深陷泥潭,仍心有所系。只是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了,很难凭借一己之力摆脱。在肿瘤细胞严峻又残酷的生存状况下,他拼尽全力,只为能够在这快速无情的更新换代中稳稳地站住。黑子不去拉人入伙,但是他必须跨越重重关卡,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方能留待来日,与亲人相见。
在一次次转移阵地的过程中他遇到了很多困难,首先要经过数十次变异,而这几乎折磨得他要形神分具。然后他要克服细胞间紧密的粘附作用脱离出来,并改变自身形态以穿过密密麻麻的结缔组织,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他容貌大改了。成功逃逸后,剩下的肿瘤细胞们必须通过微血管道进入血液河,在那里埋伏着许多原生细胞,也就是说他们仍然有可能遭到攻击。接下来黑子和另外几位意志品质极强的队友,将通过微血管道进入一个新的器官战地。在这里,癌细胞小人将面临着更不友好的环境,有些当即死亡,有些分身数次后死亡,还有一些保持休眠状态,存活率仅为数亿分之一。一旦他存活下来了,就能够再生和定植,无论他愿不愿意,此时已然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在系统的检验当中,黑子这样的笑到最后的“强者”也被称为“肉眼可见转移”。随着转移的发展,无形中挤走了正常的细胞,也就是他曾经的亲人、伙伴,他们破坏器官的功能,到处烽火狼烟,一片荒芜。
在岁月当中征战杀伐,智谋决断的黑子混成了核心人物。对待层出不穷的追捕招式,他们自有一套对策。
还记得那是一个空气可以凝水成冰的午后,黑子一行人来到了一处高地。周围正是无边风沙,横绝天地,在某个不可控外力的拥裹下,耳畔开始不断地响起猎猎篝火一类的声音。
他们逃了很久。
刚刚历经一场大战,“癌变细胞”战队死伤过半,看来新型的组合疗法起效甚快,来势汹汹啊。
起初是“冷兵器”大战,一刀划开他们的生活区,阻断肿瘤大军原定的侵蚀路线。这一招最基本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就像棋逢对手,双方正在胶着之际,裁判突然一声令下,全部出局!取消比赛资格!自从这种方式普及之后,黑子他们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被生生夺走,自己继续躲藏。那些留下来的,又会继续遭到一种光束的袭击(射线),时不时也会有一些人模狗样地东西,伪装成他们内部人员的样子,想混进他们的队伍,于是请他们吃饭喝酒,劝他们改邪归正。
然而,总有智者十年磨一剑,总有英雄愿意卧薪尝胆。有些人天生就不怕这些,他们承担起重任,疯狂地自我分解和传播,变本加厉地报复。
熊熊的火团正向这天地苍穹肆意生长,显示出耀眼夺目的光芒。这一战,又赢了。虽然伤亡惨重,但以他们的分身能力,并不值得放在心上。庆功宴照常举办,推杯换盏几个来回以后,黑子设法摆脱身边的人,独自走到一旁,他点燃了一堆残物。风从黑暗的那一边吹来,和着人的响动,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这是不义之战,给了他无上的荣耀,让下面的人见识到他的气力与胆识,也给了他一个更加孤寂和辽远的背影。
自古英雄出少年,黑子资历尚浅,却得此一战成名。
道高一尺则魔高一丈,经此一役,他们的队伍,已成势不可挡之势。
另一面,甲鱼还没吃上,男人就死了。
倒是女人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见自己的丈夫有救了,她砸锅卖铁地筹钱、四处求人。好不容易买到了药,在回来的路上,却遭遇了车祸,被轧断了双腿。
她太累了,所以才睡得那么死。
当女人被痛醒的时候,两条腿已经在地上跪麻了,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在她的围裙旁边放了一罐喷雾,像花露水的瓶子一样。
男人已经走了。
她为他洗澡、穿上寿衣,嘱咐他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先去那边等她。晚上,天空中有一颗星星出奇地闪亮,她和孩子们一起放了一盏天灯,就是想让他知道,她会好好地把两个女儿抚养长大,就像他在的时候一样,给她们自己力所能及最好的。
她恨不能追随他而去,只因为爱得太深。女人默默地担起了一切,却什么也不说。
曾经,他们是最让人羡慕的一对,如今阴阳两隔,恐怕只有照顾好两个孩子,死生相依,方不负情深。
如你所知,他不敢靠近她。
“哥,是因为我身上的这件衣裳吗?”妹妹开了口。
黑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像一尊雕像似的凝望着她,一动也不动,眼里噙满了泪水。
“你去哪儿了呀!”小白一副哭腔,朝着黑子大喊,一如年少时候两人在中央公园被人流冲散,她对他的责难与依赖。
在队伍里,他寡言少语,是冷酷是无情,可是战场上的他杀伐决断,从不畏惧死亡;如今面对自己心里最重视的人,心却软了下来,他是怕了,怕她身上的那件致命武器会杀他于无形,他更怕这一靠近这一拥抱,便是永别。
似乎没有人能够确切地道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局面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对手们陆陆续续穿上了一种特殊的衣服。
细胞间原本你来我往的拉锯战突然失去了平衡,正义的号角悄然吹响。
问题就出在这些衣服上。
不御寒不保暖,更不知道从何而来,黑子他们也无从下手。或许更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妹妹,也穿上了这样的衣裳。
它在小白的身上,发出淡淡的光,仿佛深夜的时候,自己独自一人走进了一座冷寂的禅寺。这种光,能让任何一个接触它到的“肿瘤细胞”失去摄食的能力,损伤他们的生命器官,并且靠得越近,受到的伤害就越大。最终在饥饿中丧失意识,要么自我消亡,停止迭代;要么轻而易举地被拿下,从此“永绝后患”。
一种新型的手段,源头还是在外面。气雾状的药物通过保护层渗入,有序地聚集在靶向位置,给他们披上一件又一件外套。黑子看着小白,聪慧如他,怎能不知。此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过往种种。他闭上眼睛,看到了小时候的小白妹妹,也看到了这些年来流落在外的自己,撕心裂肺的痛苦将这些残存的记忆狠狠地撕成了碎片。
“只要一息尚存,”黑子终于开口了,他放下手里的剑戟,“你就在我的心上啊!”
用力地张开双臂,他做出记忆中妹妹小时候的样子撒娇,等待着小白奔向他,拥抱他。
叹千古悠悠,于深夜怅惘,看花放蕊树凋零,尚留一丝温存袭人,击败不可信的虚妄。
愿流年不负光阴岁月,未来可期;愿来生安稳,他们终得一世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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