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的压力日益增长,日本人的工作生活压力尤甚。从加班到午夜的职场传统到“过劳死”的专有名词,日本“工作至死”的加班文化臭名昭著,早起晚睡的生活模式早已成为这个“不眠之国”的象征,就像日本寿司和动漫一样。事实上,日本人不眠不休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每天都有无数的日本人在各种公共场所中打盹,甚至站着呼呼大睡——他们称之为“居眠”。
东京深夜的地铁上,25岁的上海小伙高飞偶然邂逅了美丽的日本女孩千夏,他们的相识,相知,相恋,都离不开一个“睡”字……
一、
2017年8月初的一天,日本东京烈日炎炎,一架来自上海的客机徐徐降落在成田机场,高飞神采奕奕地走下飞机。在不久前获得某知名高校人类学硕士学位后,父母便奖励了他这趟日本度假游,期间就住在姑姑家中,他们一家三口已定居东京十几年了。姑姑高岚和姑父杨树现经营着一家中医养生馆,堂弟杨阳还在读大学,现在正是暑假期间,“陪游”的任务就交给他了。
高飞大学时选修的第二外语是日语,在东京也算如鱼得水。他是个摄影发烧友,常用手中的相机拍下东京街头的众生相。“哥,你怎么拍了这么多别人打瞌睡的照片啊?”高飞笑答:“我的专业就是研究人类行为嘛……职业病!”的确,东京最令他感叹的除了街道的干净,就是日本人太爱打瞌睡了,在地铁、公园、咖啡馆等公共场所中,甚至马路边的台阶上,随时可见日本人毫无顾忌地打盹,一脸的睡眼惺忪,好像是集体事先约好的表情。
一天,高飞和杨阳游完金阁寺乘上回程地铁的时候,已是深夜九点多钟了,可没想到这么晚了车上依然坐满拎着公文包下班回家的人,一个空位也没有。坐着的人大多都以双手交叠的姿势打着瞌睡,就连站着的人也闭着眼睛。高飞起先还饶有兴致地四处观察,后来被这睡意浓浓的气场所带动,把头靠在拉着扶手的胳膊上,也差不多要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瞥见对面车厢连接处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她直挺挺地立在一根弧形管下面,双眼紧闭,脑袋低垂,下巴处被一道黑线紧紧箍住,看上去就像是——
上吊!
“睡”出来的东京之恋这个可怕的念头一闪,高飞不假思索立刻冲了过去,可他的手刚碰到那姑娘的胳膊,就一下子被甩开了。一直闭目不醒的姑娘突然睁开眼嗔怒地瞪着他:“喂,你想干什么?!”他彻底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原来人家刚才是把下巴颏儿贴在一个带小软枕的三角支架上面打盹呢,不是寻短见。高飞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结结巴巴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哦,我看你站着很辛苦,那、那边有一个座……”他四下看了一圈,却没找到一个空座,只得尴尬地挠着头。幸好这个时候杨阳喊他下车,他如蒙大赦,匆匆说了一声“抱歉”便讪讪而去。
回到家,杨阳把高飞“英雄救美乌龙记”加油添醋地讲述了一番,全家人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告诉高飞,日本人发明了很多帮助人随时随地打瞌睡的玩意儿,不足为奇。
“我以前就听说日本人都是加班狂,他们困成这样,都是拼命工作累得吧?”高飞问道。曾在日本公司工作了多年的杨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日本人工作时间都超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在努力工作。有一句老话是这样说的,公司职员的本职就是要比社长早上班,比社长晚下班,至于在办公室里是醒着还是睡着,都没什么关系。”高飞很吃惊:“在办公室里也敢睡觉?不怕被炒鱿鱼吗?”“不仅不会被炒,它还被看做一种勤奋、可靠的标志,以此赢得他人的认可和尊重。一个英国学者专门研究过这种现象,把这个叫做‘居眠’,意思就是‘睡在当下’。人为地压缩夜间睡眠,然后心安理得地‘居眠’,这大概是日本独一无二的睡眠文化了。”
杨阳插话说,学校的老师也认为最勤奋的学生是那些啃书本到深夜的,所以不会在课堂上把相约周公的学生叫醒。“居眠的最高境界是要表现出‘十动然睡’的状态,领导、老师讲的内容十分触动人心……然而我还是睡了,还不能睡得太死,得把握好火候,睡中有醒,醒中有睡,似睡非睡,天人合一,绝不能错过午饭,绝不能错失课间,上车倒头便睡,到站自然就醒!”高飞被这“高论”逗得哈哈大笑。
姑姑和姑父没有笑,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们来日本最初的十年间,也和大多数工薪族一样,把“朝6晚11”作为生活常态,为了保住饭碗,不得不通过拼命加班来证明自己对公司的价值。长期睡眠不足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健康,姑父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姑姑好几年怀不上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却因为过度疲劳导致流产,失去了一个女儿……
二、
9月份,在姑父的引荐下,高飞来到一家广告公司担任为期四个月的临时摄影师。第一天上班,经理伊藤泽除了明确他的工作任务和职责外,还给他介绍了一位电脑图像设计师:“高飞君,这位是铃木千夏小姐,她将与你合作完成设计任务。” 这位铃木小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十分清秀。当与她四目相对时,高飞惊讶地嘴都合不上了:老天,这不就是上回在地铁车厢里“上吊”的姑娘吗?显然,她也认出了高飞,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略微羞涩地点了点头。
铃木千夏在这家公司已经工作两年了,显得轻车熟路,她带着高飞熟悉公司内部环境,高飞不失时机地与她聊了起来:“那天……啊,真是不好意思!”“没关系。”千夏嫣然一笑。“你在日本待久了的话,就会发现站着睡觉并不稀奇。东京房价高,上班族大都住得离市中心远,通勤时间单程普遍在一个小时以上,所以地铁、电车是日本人的第二张床。”高飞看她虽明眸皓齿,但发黑的眼圈泄露了她的疲惫,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家好像都很累的样子,平时睡眠不够吗?”千夏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日本人都很敬业的,为了工作牺牲休息时间是我们的传统。”
高飞当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对于加班一事,他早有思想准备。他工作起来非常投入,常常下午两三点钟之前就做完了分内的事情。可是,由于需要与搞平面设计的铃木千夏对接,而她每次都拖到很晚,不到八九点钟搞不定,高飞只得跟着她一起耗在办公室,准确地说,是跟整个公司的人一起耗。虽然公司规定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8点到下午5点,但根本没有人按时下班回家的,不仅如此,就连双休日公司里也坐满了主动加班的人。据高飞的观察,造成集体加班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工作任务真的繁重到了上班时间完不成的地步,而是“为了给人留下忙碌的印象而加班”,谁也不愿当第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特别是顶头上司还在埋头苦干的时候。当然,不菲的加班费也是原因之一。
跟自己的搭档熟稔起来之后,高飞也比较直言不讳了:“千夏,为什么不在上班时间内把工作做完呢?”铃木千夏是一个优秀的平面设计师,可她大部分时间并没有专注于本职工作,而是忙于一份兼职设计工作,当然高飞不会点破她的小秘密。千夏也放下了最开始的矜持,她压低嗓门说道:“别傻了,上班时间干完活儿,那加班的时候不就没事干了吗?经理会以为我偷懒!”这样的逻辑让高飞感到不可思议,十分可笑。“可像这样整天加班、缺觉、补觉,没有自己的生活,又有什么乐趣呢?”千夏一怔:“我已经习惯了,闲暇时候还真不知该做些什么。”
犯困的时候,铃木千夏会跑到公司的卫生间里眯一觉,反正那里环境好得很,还有背景音乐。其他员工也各有消磨时间的“秘诀”’,有的喜欢抽烟小憩,有的爱煲电话粥,有的在网上购物、聊天,还有人学习外语……平均每个员工每天真正干活的时间只有五六个小时。实际上,包括铃木千夏在内的很多人,是快到下班时间才开始进入工作状态的。
在“被加班”的日子里,高飞每天晚上差不多9点才下班回家,10点半左右吃上晚饭,饭后再放松休息一会儿,洗漱完毕可以上床睡觉的时候已接近凌晨1点左右,而第二天清早6点多就必须起床,收拾整齐出门上班。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高飞就感到精力不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姑姑说他就像老了十岁。他不知不觉间加入了“居眠”大军的行列,每天在地铁和公司格子间里眠得不亦乐乎,工作效率也大打折扣。奇怪的是,周围的人们对此非常宽容,甚至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
“睡”出来的东京之恋“高飞君,真想不到你这么敬业。你能和大家同甘苦共进退,充分说明你是一个有拼搏精神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啊!”伊藤经理开会时表扬了高飞,然而当大家纷纷鼓掌的时候,高飞感到受之有愧,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做什么额外的工作或者有什么创造性的贡献, 只是因为加班时间够长、上床睡觉时间够短而已。
其实,和日本男性员工比起来,他的睡眠已经算是充足的了,那些人往往加班到很晚后还要成群结队一起去喝酒——如果不去会受到集体的排斥——回到家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再洗洗泡泡,上床睡觉差不多凌晨两三点了,早上又不得不早起去赶拥挤的地铁,长年累月,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伊藤泽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这种身份真是下属的噩梦。他们不能比经理先下班,这是共识,问题是这位经理深感回家了也是无聊,于是常常就上网、看报纸打发时间,时不时打个盹,不去顾及那些心里恨得牙痒痒、巴不得赶紧回家的员工。在这种畸形的企业文化压迫下,公司几乎看不到已婚的女性员工,她们基本上都是一结婚就被迫放弃职业生涯。
而像铃木千夏那样的未婚女员工,也面临着几乎没有时间解决个人问题的窘境。上次高飞的话对她触动很大,她有些惊慌地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只会工作和加班的机器人,不知道该怎样生活,更不知道该怎样恋爱了。
三、
转眼到了10月底,铃木千夏和高飞两人所在的项目组给客户公司做正式的提案。在庄重气派的会议室里,两个公司的与会人员正襟危坐,倾听千夏娓娓讲述方案的设计主旨。可是她讲到一半的时候,对方一位主要负责人竟然发出了轻熟的鼾声。高飞惊得目瞪口呆,其他人都是一副见惯不怪的淡定神情,伊藤泽用派人添加茶水的方式巧妙地唤醒了那位“居眠”的客户,一切又如常进行。
高飞这才领悟到,对日本人来说,参加会议本身比会议取得的结果更加重要。这一结论得到了铃木千夏的肯定,她调侃道:“我们日本人非常具有奥林匹克精神——重在参与。”
“睡”出来的东京之恋千夏还煞有介事地告诉高飞怎样在开会时“居眠”:秘诀是表现出“尽力挣扎后不小心睡着”的状态。“你得假装做出很专注的样子坐好,稍微低下头,好像你正心无旁骛地听着。找一个稳固的姿势,便可以成功睡上5分钟、一刻钟、半小时……不过别人要是和你说话,你得能醒过来回答。最重要的是,要确定会议的哪个阶段可以睡觉。”高飞真是大开眼界,他大笑道:“你这小丫头的良心,也是大大地坏了!”
高飞和铃木千夏在工作中配合默契,相处越来越融洽。他们常常一起乘地铁下班,有一次高飞在途中把头靠在千夏的肩头睡着了,口水流出来弄湿了她的衣服,醒来后高飞感到很没面子,千夏冲他温柔地一笑:“没关系,或许下次我也会把口水弄到你的衣服上呢。”“千夏,我们不应该这么没精打采地活着。从明天开始,每天提前十分钟下班吧。”
铃木千夏下决心采纳高飞的建议,每天的下班时间都比前一天提早十分钟,半个月以后,终于成功地在六点半钟离开办公室,她为自己的“离经叛道”感到吃惊。高飞很钦佩她的勇气,特意请她看电影以示庆祝。电影散场以后,他们坐在广场的台阶上,仰望星空,谈天说地,心情舒畅,还有些激动。“高飞,我以前真没想到自己可以这样与众不同,也真没想到生活可以这么丰富快乐!”
的确,她那拎起包下班的果敢模样实在令人难忘,跟高飞初见她的时候判若两人。其他人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一个外星人,但也夹杂着羡慕以及钦佩。“我毕竟是一个日本人,我做不到完全不在乎他人的评价,可是,我真的不想再没日没夜地加班了,我只能用高水准的设计方案来证明自己的分量。至于将来会怎样,我现在不去想它。”
其实,近两年来,日本社会已经开始反思刻意加班、缺乏睡眠对国民身体素质以及工作效率所造成的负面影响,认识到长此以往日本的竞争力将会下降。安倍首相要求公务员带头示范,按时下班。日本很多企业出台了相关措施,试图遏制疯狂加班的顽疾。高飞供职的这家公司去年也规定了每周五为“无加班日”,但职员们觉得这种规定形同虚设:“经理不走,我们怎么走?”
12月22日冬至这一天正是周五,到了下午五点,公司里依然是一派忙碌的工作景象,突然,所有的电灯、电脑一齐“熄火”。原来,高飞、铃木千夏联名给公司董事会发了一份邮件,痛陈加班积弊,用数据指出因加班导致疲劳工作、效率下降的代价远远超越了额外工作的收益。董事会很快下达指令:周五五点 ,其余工作日八点,整个公司的电闸强行关闭,用这个方法避免员工加班。办公室里一片欢腾,连伊藤泽灰黄呆板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当他提着公文包走过高飞身边的时候,有点兴奋地对他耳语道:“我要去吃南瓜和红豆粥,还要泡个柚子浴,说不定还会遇到一个好女人呢!”
高飞送给铃木千夏一本《重塑工作》的书,说:“这里面有句话很能体现美国人的智慧——你不需要更多的时间,而是需要更好的时间。伟大的中国革命家李大钊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要做就好好做,要玩就好好玩。’” “都是外国人哦……就没有跟日本人有关的?”高飞忙答道:“有啊,中国有句评论干活拖拉的俗语,叫做‘糊弄日本鬼子’。”千夏眨巴了几下眼睛,这才回过神来,随即捏紧粉拳,追着高飞要打。
四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高飞要回国了,他与铃木千夏在机场依依惜别。“高飞,公司董事会决定明年在中国上海设立分公司,我已经被批准加入筹建小组了,你高兴吗?”“太好了,那我们又能见面了!”高飞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彩。“上回你送给我书,这次我也有礼物要回赠给你。”千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枚纸质头罩套在高飞的脑袋上,“这是新型打盹儿神器,让你在飞机上享受‘与世隔离’的小睡,而不用担心被路人围观睡着时大张的嘴或流下的口水!”
片刻过后,只听头罩里传出惟妙惟肖的如雷鼾声,千夏顿时笑得花枝乱颤……
“睡”出来的东京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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