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梦游:两个心肠,一种可怜

作者: 堂堂君 | 来源:发表于2022-01-08 20:05 被阅读0次

    慕雅女香菱苦吟诗,是她心里一直藏着的一颗向往的念头,终于能够得偿所愿,并为此不懈努力,精神殊为可嘉。向雅的引路人是林黛玉,但为何不是宝钗,偏偏是黛玉?

    才就不必说了,宝钗作她香菱的老师,可谓绰绰有余。虽然没透露要不要教她,但这时的宝钗又没什么事情烦冗着,且以她的能力,轻而易举的事,按理说不会不教。进了潇湘馆,入了黛玉的屋子,这个“起头”,是阴差阳错,是冥冥中的注定。

    之所以说阴差阳错,是因为她进园的第一件事是拜访亲戚(她是薛蟠的妾室,在贾府是客家),在兴头头要说学诗的时候,宝钗说她得陇望蜀,这四个字没有其他的意思,当务之先是尽一尽礼数。也正巧因这件事错开了宝钗,和黛玉订下约定。

    但这个“起头”,并非是真的起头,要想看清楚,得从这一段故事中跳出来,往前再往前看一看。

    黛玉的才情来源,一是卓颖天资;二是生平遭遇(在林黛玉篇中说得详细些)。香菱自身也有诗文才情的天分,当然是比不得黛玉的,却也非同凡俗,我在上篇《精诚所至》中提到,她的天赋有得说道,这个说道还得从她的生平说起。

    香菱原名英莲,本是甄士隐的独女,本也是和和美美,安然宴享天伦之乐的一家子,谁知就无中生有启了祸,四五岁的年纪被拐子(人贩子)拐走了,从此亲人永隔,再无归宿。

    第四回:“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

    大可想象一下,她这八年是怎么过来的。那些挨千刀的(把人一刀一刀地片上一千刀,是极为恶毒的咒骂)畜生不如的人贩子,鞭子招呼,拳脚加身,哪有半分仁慈?书外人不曾经历过这些人间惨剧,可能不大能够想象得出,到底是怎样。去年读过几本《十宗罪》,文词极其浅白,但那些故事都是根据实事改编而来,读来尤其惊心震悚。

    那里面有一则事迹,一个养猪的,专门物色那些年轻的大学生,通过阴暗奇巧的手段,绑缚至自家后,关在满是屎尿的地下室里,肆意凌辱长达一二十年,不见天日?那是生不如死,畜生不如的日子,想死?死不掉的,连死的机会都没有。我不大敢再去翻看,甚至不大敢回想,但依稀记得,好像还生下个女儿,亦是人间惨剧。后来再次作孽犯案,才被抓获,真相大白。近些年来,这些耳不忍闻的悲惨事迹因为死心救治似乎很少再听闻,但那些人迹罕至的僻远山区,是什么模样,真不知道。

    四五岁的年纪,从此离开了倍加宠爱的父母双亲,心中的恐惧、孤苦、想念种种情绪,还在有声与无声地对抗着骤然降临的苦命遭遇。无声尚且还打还骂,有声该当如何?也许刚开始还能哭上一哭,可三月一年的打下来,连哭也不敢哭了,再后来就连哭似乎也忘记了。被无情地圈养,与牲畜何异?她的遭遇,比那个掳去的学生,即使好上一些,也限而有限。

    平日的生活中,那些塑造心性的力量都是潜移默化的,只有在一定长的时间以后,才能凸显出明显的改变,那是水滴石穿的绵柔力道。可那恶鬼道中窜逃出来的人贩子,是务必要在短时间内,把她和他们揉搓成想要的模样,这种介入的外力,向来都是剧烈性的、爆发性的惊人力道。

    匆遽的改变,从来都意味着,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每一行每一业,每一人每一事,都是如此。)

    “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这一句话,几乎引人泪落,到底有多痛,我不知道。

    第七回: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

    荼毒在身,痛伤心魂。这一句“不记得了”,饱含着无尽的伤感。十分幸福的心上不大有裂痕,那是事事顺遂,不曾经过些些苦难;千疮百孔的心上也没有裂痕,但那不是没有,而是因为裂痕满布,才无法看见的。香菱的苦痛,我实在想象不到,也不敢想象。苦痛到失了记忆,只这么一瞥眼,便觉得心魂难安,所谓的“管中窥豹”,不外如是了。

    忘记过去,反而成了解脱。

    在被薛家买了后,到现在,再到不很久远的以后,这对她来说,是一段格外幸福的时光,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有多么幸福。苦也好,疼也好,恶也好,冷也好,什么都忘记了,偏偏那些与天地命运、山河风月的勾应,融在血肉中,融在灵魂深处,化作了一腔才情。这就是她的天赋由来,悉数归因于苦磨。

    入了园子,也即入了梦,与诗文相遇,是一次绚烂的升华,全副精血神魂,便只绽放这么一次,在弹指一挥间。

    她的模样是蓉大奶奶秦可卿的品格儿(品相风格),内心情才又是黛玉的样范,把那世上的可怜,也不知是否是她翻版翻了个遍。你瞧香菱的生平,跟仙子颦儿,形式虽然不同,但侵逼而入的风雨霜雪,何其太似。

    与黛玉的相遇,起头不在与宝钗的阴差阳错,而在于过往中那晦涩难察的冥冥注定。

    第二十四回: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一跳。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笑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宝钗)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走吧,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这一段话不妨用一种缓慢淡淡的口气,在心里过一遍。)

    为何是黛玉?因为那是两个独立灵魂的契合,与宝钗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性。互相都离开,找不到了,只有两个可怜人,从此相知相遇,互相牵了手,共赴幽寂凄绝地,殊途却同归。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是啊,我也想问上一问,为何不使永团圆?

    (心性与宝钗截然不同,本用的词是泾渭分明,修改时发觉用得大错特错,才改了的。按照目前的取向,到最后应该再往上提一笔,把精神头兜回来才是,该作抗争的抗争,该愤发的愤发,振奋一下气劲。但为了描述和表现这两个可怜人,借着两人的一段对话和香菱梦中“神授”的诗文,结尾收得一落再落,一塌又塌,无比惆怅落寞。写得不好,看者感受一下即可,如陷落下去可就是我的罪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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