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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使着大劲,咬着牙上了一个坡。坡成四十五度,车上的人,坐着的背紧贴着靠椅,站着的背紧贴着背。我的苹果没有拿稳,滚落在了地上,像出逃的老鼠,顺着鞋缝钻了出去,然后在不经意间被一只脚踩了上去,嘎吱一下,苹果籽都爆了出来,溅到老太太的裤脚上。
黑色的裤脚上有朵红色的绣花,一针一线特别工整,脚踝处还露着一抹棕色的袜子。老太太一直在笑,写满四季沧桑的脸,在干涸的嘴角冒出一点点开心的泡泡。
我错了,不是一点点。
她冲谁都在笑,看了我吃苹果的糗状,笑的开心。看了司机努着身子,踩着油门,笑的开心。看了人挤人得公交车厢,笑的开心。甚至,看着下着雨的窗外,乌漆麻黑,也笑的开心。
“那是个傻老太太。”
司机跟旁边的乘客说,他怕人们害怕。
“下一站,她儿子准来接她。看样子又走丢了,一糊涂就坐公交车,老年痴呆了。”
司机补充了一句。
“妈妈,什么是老年痴呆?”我抬起头,拽着妈妈的衣领。
“就是年龄大了,一直笑。”妈妈摸着我的脑袋说。
“那我一直睡呢,是不是也是痴呆。”
“瞎说什么呢!”
妈妈搂紧了我。
我其实还是有些明白的,这就是一个怪病。睡觉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魔法箍,戴在我的头上,不管我怎么使劲还是不使劲,我都会没有预见性的睡着,然后做梦。每个月白色的护士姐姐都会给我打上一针,让我保持清醒,可是几乎无济于事,按她们的说法,是疗程不够,并且这最后一针才是关键,还非常疼。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只是我怕疼,如果阿拉能在,肯定又要笑话我了。
都不怕我吃你,还怕打针。
它肯定会这么说,和我爸爸说的差不多。
之前生病得时候,爸爸和妈妈会一起陪我,一人拉我一只手。我就变了,变成一条热乎乎的绳子,把他们俩的手拧在一起,缠的紧紧地,谁也别想走。爸爸那会也不想走,给睡着的妈妈盖上被子,然后走到我的床前,张开两个大胳膊。
“大怪兽来啦,你害怕不害怕。”
“我才不怕。”
“怪兽都不怕,那生病更不用怕,来,吃药。”
我就会稀里糊涂的笑起来。
我想爸爸,但是我知道这次打针爸爸不会来,因为他一次也没来过。
叔叔都会陪我,在我打针的床头上还会放一个洋娃娃,他说那是我坚强的奖励,我知道他很好,但是有时候,我还是希望能看到爸爸,哪怕是个怪兽。
我看着那个一直笑的老太太,也跟着她笑了起来,露出了我被硌疼的牙。我的笑声和她的笑声像是一个世界的两头,稚嫩和龙钟纠葛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单纯的感受着那能笑出口水的开心。
也像一只安静的催眠曲,让我沉醉在了她的笑声里。
阿拉像一只忠实的宠物一直跟着我,但是它不允许我提宠物二字,因为它觉得虎王的身材和飞龙的犄角配上宠物,一下子没有半点脸面。更何况,它张开嘴后,那魔鬼般的牙齿尖得令人可怕。
但是它的背实在是很舒服,软绵绵的毛垫,还能随着迈进的身子起伏。要是能有一个棒棒糖含在嘴里,躺在它的背上,看着和煦的阳光一根根溜进云缝,再偷偷地洒在我脸上,那简直开心极了!
“这又是哪里?”
还没等阳光铺满我的脸,阿拉走到了一个山谷里。周围茂密的森林隐约遮着一个木柴的房子,走近了,还有一个篱笆院子。
吸引我的是院子里的笼子。
笼子有一个成年人伸开胳膊那么大,铁锈斑斑,笼门很小刚好够它蜷着身子出去,但是有一块大锁头,沉甸甸的坠着整个笼子,没有一点生气。
那只猴子就在笼子的角落里蹲着,两只血红色的眼睛透着一团浆糊似得愤怒。看到我和阿拉走到了篱笆边,立马跳起来挠着自己的胸口,拿头顶着铁笼子的栏杆,要不是那该死的耳朵,整个头都要从那狭窄的缝里挤出来了。
它冲着阿拉咧着嘴叫了起来,那猴子的牙显然比阿拉的小了好几圈,阿拉理都没理。
房子的门开了,走出了一个老人,应该是动静太大了。
藏青色的布衣都快垂到了地上,戴着一个鸭舌帽,帽沿能低到鼻子,伛偻着身子,拄着一个枯木拐杖,上面还有一雕刻猴头。
“你们好,来坐。”
老人的声音很轻,也很浑浊,像是含着口痰,并用拐杖拍打了一下院子里的石凳,邀请我和阿拉。石凳子有点高,我用腰抵着爬了上去,阿拉就坐在我旁边的地上。
接着他用拐杖指了一下笼子,猴子便开始在笼子里上蹿下跳,跳起舞来。那面目可憎的表情和孩子般跃动的四肢糅在一起,让我想起一坨蛋糕糊在一盘咸菜上,那种不适感油然而生。
“又让我跳舞!你这死老头还能让我干点啥!我在笼子里关了多久了,关了多久了!”
猴子跳完舞,蹲在笼子里,开了口。
老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香蕉扔给了它,猴子捡起来连皮带肉一起咬进了嘴里,鼓鼓囊囊的嘴又吐出了带着口水,湿乎乎的皮。
老人笑着就回屋了,好像给我们看了一场绝佳的表演,也没收门票,也不问好坏,单纯的上映了一只笼子里的舞。
其实一点也不好看,我之前去的动物园里,比这都精彩多了。
我走到笼子旁边,坐在地上看着吃着香蕉的猴子。
“你为什么被关在里面呢?”
“为什么?我从小就在笼子里,每天除了给这老头跳个舞,好像没做过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
“你不想出来吗?”
“出来?”它立马冲了过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卡在栏杆中间,“我太想出来了!你看这锁,我怎么出来!我的指甲都抠烂了,从没打开过。”
说完伸出了自己的两只手,指甲都凹在指头里,血淋淋的。
好可怜的猴子。
我坐在那里看着它,它叽里哇啦说了好多,特别焦躁又气愤。老人的拐杖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指,猴子就会听他的,它说自己没办法。然后又捡起地上的香蕉皮吃了起来。
我看着它的样子,又看了看那挂在门上的大锁,把阿拉叫了过来。
“咬断它!”
阿拉什么都没问,上去一口就咬掉了那把锁,牙齿和锁头撞击的声音像一首自由的音乐,随着落地的一刹那达到高潮,但又戛然而止。
笼门轻轻地打开了,猴子往后缩了一下。试探着迈了出来。
“跟我们走吧,趁着他还没出来!”
我伸出手。
猴子的两只脚都迈了出来,好像笼子外面的每一寸土地长了刺,它根本不敢挪动。脸上的愤恨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看到了洋溢起来的喜悦和兴奋。
但是,没有一秒,它又缩回了笼子。
“好像香蕉还挺好吃的。”然后把笼门拉了回去,“我走了,谁给他跳舞。”
我不太明白,对于我而言,棒棒糖就是甜的,马桶里的味道就是臭的。
老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到笼子的锁掉在了地上,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又锁了上去。
沉甸甸的锁面反着光,能看到猴子又胀起来的红血丝和跳起来的暴脾气,顶着铁栏杆的头,都快要挤破的耳朵,和每一根耳朵上使着劲的毛。
“你这死老头,关了我多久了,关了我多久了!”
老人又丢进去一根香蕉,猴子拿起来,连皮带肉吞进了嘴里。
一切,都像我们没有来过时那样,然后跳一支无关自由的舞。
等我醒来时,那个老太太应该是被儿子接走了,那个座位空荡荡的,好像还能听到她的笑声,在颠簸的空气里留着余温。
但是没一会,就被一个胖女人一屁股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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