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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上的每个人都像是棉花糖，在棉花筒里还是一圈圈丝，拿出来就变成了一团甜。起码这个胖女人是，原本站立的她，把肥大圆润的屁股坨在那个座位上后，左右磨蹭着，除了能多少挤出个屁，闻到的更多是她身上抹的极为浓烈的香水，就像是我吃棉花糖没吃进嘴里，粘在嘴角时那有种距离和黏稠的甜。
她绷着脸，周身都是怨恨的气息。我有点怕她，肥嘟嘟的脸颊也没能撑起两个凹陷的颧骨，像是一条空心的竹竿上挂着两片油腻腻的大肥肉。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刚才司机拎起来的那只狗，恐慌又愤怒。还好只有一眼，她便从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着自己眼眉间的那颗痣，哦，不对，是那双戴着深蓝色美瞳的眼睛。
我才不管她为什么这么厌恶，也不想知道她要去哪。但是我知道戴深蓝色美瞳的女人还有两个，一个是爸爸的秘书，一个是打针的护士。
第一次知道那个往眼睛里塞的薄膜叫美瞳还是在爸爸的办公室。那个时候爸爸会接我放学然后把我放到办公室里，女人很瘦，穿着紫色的长裙，踩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很高，站在我面前，我会错觉的认为爸爸找了一个衣架来陪我。
她应该也觉得自己太高了，于是错开一只脚蹲了下来，凑到我脸前。
她盯着我，用那双偷偷藏在黄棕色刘海后面的眼睛，又黑又蓝的眼睛。然后朝着写字台后面的爸爸说。
“这哪一点像你，哪都不像。”
然后拿手指弹了一下我的脑袋。
“阿姨，你的眼睛为什么那么蓝？”
我靠着惯性回弹的脑袋停下后，好奇的问。
她竟拿手指一下子就抠进了眼睛里，然后掏出了一个眼球大的膜，在指尖闪着蓝光。着实把我吓到了，看着我张大的嘴，她哈哈笑了起来。
“美瞳，这玩意叫美瞳，傻妞！”
“别那么逗她。”爸爸朝她吼了一句。
她立马像只小鸟，蹦着跳着依偎在了爸爸的身旁。我站在那里，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一个秘书都是一只只会扑腾翅膀的鸟，但是这只鸟占据了我的位置。
爸爸会常常很晚回家，或者不回家，也不怎么抱我了。如果不是那鸟的关系，就是那魔法般的美瞳，把我的王子爸爸吸进了一个出不来的世界里。还有那抠出美瞳的恐怖行为，一定是释放魔法的准备动作。
反正，我不喜欢，而且还很疼。
护士姐姐在给我打针的时候，总会温柔地跟我说。
别害怕，闭上眼，深呼吸，抓着我的手。
我哪敢闭眼，我就一直死盯着她那双深蓝色的美瞳，我怕我一闭眼，她就会把我吸进那个出不来的世界里。而且，我还会把眼睛睁的大大的，去迎接那扎在胳膊上的疼痛，然后眉头轻轻一皱，眼皮微微一怂，咬咬牙，还是哭出声来。
除了真的很疼，我毕竟是个孩子。
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拿着镜子照来照去的胖女人，我都把鼻子闭上了，防止她顺着那挡不住的味道，带着那深邃的蓝眼睛从我的鼻孔钻进我的大脑，然后流满口水，再吃个干净。
我没给她这个机会，我又睡着了。
阿拉像我的胳膊，或者是腿，出现在我所有的场景里。我喜欢拿头去顶它的头，因为我很小，整个头刚好可以挤在它两个犄角的中间，它一点也不使劲，就任凭我像个小傻子原地顶着它。累了，我就会坐下来，在一大片草地上，空无一物的草地上，全是大片的绿色，有尽头，尽头就是另一大片绿色。阿拉也坐下来，陪我看着鱼鳞般的云，平铺在整块蓝色的天空中，一片不小心被风卷起的云边，又会叠在另一片云的身上。
我会忘了自己的模样，也会不在意阿拉的形状。就像是两个灵魂，在根本不存在的空间里，平行线式的交织着，离谱又不可理解。
“你怎么总在呢？你怎么不走呢？”我躺在草地上，平平的，伸着胳膊，蹬直了腿。
“是你不让我走的。”阿拉头也没扭，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大笑起来，阿拉这个庞然大物，我怎么管得了它。
走吧！
我骑上了阿拉的背，那就一起走好了。
那好像是一个下午，太阳在西边倾斜着，能照到整个草原，在草原的中央，有一个圆。圆的里面没有一根草，光秃秃的，旁边草的影子都向内躺着身子，围了一圈。我又抬了抬头，确认了一下太阳就在西边，可是那些草的影子就是那么奇怪。
我和阿拉走到了圆的里面，想看看怎么回事，发现在我们对面的那个圆边有两个人，溜着边朝我们走来。
一个小胖子，一个高个子。
两个人穿着一样的衣服，都是白色的紧身衣，没有穿鞋，脚步声很轻，脚上也没有半点泥土，边说边聊。
“昨天张大姐又生了个胖娃，你听说了吗？”小胖子的头发油腻腻的，太阳要是再强一些，加个热，都能吱吱响。
“这个我昨天就知道了，那个东边的小李子跳河又死了，你知道吗？”高个子一脸不屑，俨然是老新闻了。
“第几次了？”
“数不清了，总是改不了。”
“这傻李子。”
我纳闷的站在原地，他们俩个从我身边若无其事的走过，好像我是一团矮小的空气。我不服，我追了上去，跟着他俩一起顺着圆的边走了起来。
“你们好！你们在讨论什么呀！”
我冲到他俩的前面，跳了一下。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这是谁？昨天见过吗，还是今天见过？”小胖子最先发现了我，紧身衣显然不适合他，肚皮上的脂肪都能被裹成一个圆不溜秋的蛋。
“完全不认识，可能一会就知道了。”高个子低了一下头，推开了我，“别走我们前头，挡路了，小朋友。”
我差点被推了个趔趄，我又跟了上去。
“你们说的胖娃，小李子是什么啊？”
“是我们村里的人啊，还有村头李大爷，每天都在那拉二胡。可怜的王妮跳井死的，每天都跳，每天都得死一回，掉进井里，咕咕噜噜的喝水，实在是惨，也不知道改，和小李子差不多。还有那只瘸狗，吃个死老鼠能把自己噎死，每天都在广场上蹬个腿，然后被同一辆车拉走，估计是拿去卖了...”
小胖子话最多，一肚子肉随便一颠都是话。
他俩的影子也是向着圆内，一长一短，指着圆心。一个人怎么能死很多回，我越来越好奇，我原地坐了下来看了一下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没有问题，向着东边的草地。
小胖子和高个子就这样，一圈一圈的走着，从我身边一次一次的走过。不知道过了多少圈，我都快睡着了，小胖子路过我，说。
“昨天张大姐又生了个胖娃，你听说了吗？”
我惊的一下站起来，他们没有停下任何脚步，继续走着。
我突然明白了，让阿拉冲到了他们的面前，彻底挡住了他俩的路，他们对着阿拉说。
“这是谁，昨天见过，还是今天见过？”
“完全不认识，可能一会就知道了。”
他们还是重复着一样的话。
他们在原地绕着圈子，走着完全一样又没有意义的路。
“你们是在转圈圈啊，不应该往前走吗？”我冲着他们说。
高个子愣了一下，说。
“别走我们前头，挡路了，小朋友。”
阿拉还是第一次听说挡路不愿意的，它这脾气立马又起来了，我把阿拉拉到一边，彻底明白了。
他们走的是一个圆，脚下是一块巨大的表，他们的影子大概就是那表上的两根针，而他们大概是被时间困住的人吧。
我走出了那个圆，走进了草地，阿拉紧跟着我也走了出来。
“他俩真是愚蠢。”阿拉说。
我没说话，应该会一直愚蠢下去吧。
胖女人还在，而且她睡着了，那鼾声都能比得上发动机，把我吵醒了。其他乘客也有意见了，她这是对我们发起了声音和气味的双重攻击，像一头野兽在咬死你的同时，还要臭骂你一番。
那次应该是唯一一次听到妈妈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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