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姐姐的手很嫩,摸上去滑滑的,我抓着她的手背,像抓着一只小泥鳅。我坐在床上,没闭眼,妈妈和叔叔站成一排,一高一矮,很和谐。
就一针。
这一针比往常要大一些,针头很细但是针管很粗,里面还有些蓝白色的液体,在那个白衣男人手里像一把尖口的螺丝刀,递给了护士姐姐,准备用来开启我的脑袋,顺便关上我梦的大门。
“可能有点疼,不过就一会。”
护士姐姐那蓝色的美瞳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透出了整个银河系,恒星月亮,流星和黑洞的磁场。
突然很想被吸进去,如果眼睛像爸爸的女秘书一样,那里面就是爸爸的世界了。就算进不去,也希望里面能有一个我陪着爸爸。
“把它拿走吧,口袋里还塞着那张照片。”
叔叔对妈妈小声说,那如蚊子般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时刻很容易就被我捕捉到了。
我听出来了,他们要拿走我的爸爸,我有点生气。虽然,他已经不在了好久了。
那根针推进了我的胳膊,我奋力的把手伸进去握住那张照片,可是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劲。还是被妈妈拿走了,她蹲下来扶着我。
“让她睡一会吧,醒来就好了。”
护士姐姐把我平躺着放在床上,我感觉左侧的胳膊上有一个被针头戳开的洞,开始有风吹进了我的身体,顺着我的皮肤和血管不停的搅动,那股药物从血液里渗了出来,跳到表层的汗毛,又从汗毛尖开始冒泡,咕嘟咕嘟的。我的上下眼皮支不住了,连架也打不起来,一下子就抱在了一起,速度太快,睫毛还扎到了我的眼球,但是根本没在意这点刺痛。胳膊上的洞越来越大,那种撕裂感才叫真的疼,像是一把水果刀从胳膊开始插到大脑,到顶之后仔细看看变成了一把菜刀,血淋淋的。
“妈妈,疼。”
我闭着眼睛,喊了一声。
有一双手放在了我的头上,像妈妈的手,像叔叔的手,像爸爸的手,也像阿拉的。
那毛茸茸的手和软绵绵的肉垫拍着我的脸,我揉了揉眼睛,阿拉站在我的面前。
“又见面了,阿拉。”
我站起来抱住了它,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喜欢这个世界,我不必理会周围是什么,房子,树,铁皮还是废墟。眨个眼,一切可能就会变了,草地,池塘,花,落日夕阳。
“是时候了。”它说。
今天阿拉的犄角变得软软的,低下头碰着我的脸。
“是什么时候了?”
它没有回答,低下身子,我下意识的爬了上去。
日出的太阳经历了和煦然后刺眼,像掉进火盆里的水晶,瞬间烧了起来,没有边际,融化成一片。阿拉带着我飞进了这团太阳里。
落地后,看到的是一个五彩缤纷的动物园。多彩的花开满了草地,有的挺着脖子看着我,有的娇羞地低着头。动物园的门口有一块干净的牌子,没有围墙和栅栏,我能感受到呼吸的自由,还有只狐狸站在那里。
“欢迎来到梦的乐园!”
老狐狸戴着厚厚的眼镜,拄着拐杖,笑眯眯的说。
“可爱的小朋友和丑陋的大怪兽,你们好!”
我认出了它,是那只不敢说实话的老狐狸。
“哈哈,你说实话了,还说阿拉丑,不怕它吃了你吗?”我笑了起来。有只小狐狸从它的背后走了出来,我好像见到了老朋友,高兴的甚至跳了起来。“小狐狸!”
小狐狸看着我,开心的说。
“我们不说假话。”
它们弯下身子,伸出手欢迎着我们,我和阿拉走了进去。
一进去的右手边有一辆冰激凌车,开着大喇叭放着欢快的音乐,有三个小胖子在那里开心的跳着舞唱着歌,戴着三顶红黄蓝的帽子。
三个小胖子一看到我们就凑了过来,礼貌的说。
“要冰激凌吗?三色冰激凌,在嘴里冰冰的,吃进去暖暖的。不要钱。”
我激动的围着他们转起了圈,我认识它们,我认识它们。
“给我来两个。”
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从我头顶上飘下来,我抬头看到了那个巨人。
“是给玫瑰花的吗?”
我忍不住问它。
“是啊,我们一人一个,都不能少。”
我开心的合不拢嘴,赶忙问玫瑰在哪,巨人伸手把我捧了起来,我看到了。
玫瑰就在它的肩头,开的安静,笑的温柔。
“小朋友,你好!”
“玫瑰,你好!”
巨人把我捧得很高,我回头看到了那扇水晶的门,敞开着,在前面的拐角处,我用眼睛搜索着那个黑衣服的人,他果然在那里。
巨人把放下来,我和阿拉跑了过去,他竟然胖了,那稻草人的袖口都胀的鼓鼓的,暖暖的。
“要听故事吗?我的故事,我的朋友。”
他修长的黑衣服被他胖胖的肚子顶起一个圆,像一个黑煤球,我没忍住笑出声来,他也笑了,声音很大,整个动物园,都是那爽朗的笑,绕过每一片叶子,像一粒粒种子,埋在地里又长出大树。
有只猴子也笑了起来,我听出了它。在敞开的水晶门后头,在一个没有篱笆的院子里。
它在绕着老人的身子,找那根被老人藏在口袋里的香蕉,老人不太灵便的腿脚挪着半尺的步子,在和猴子开着玩笑。猴子一会儿在地上打着滚撒着娇,一会儿爬上老人的背,又钻到老人的怀里,小心翼翼地不让老人摔倒。
突然两个人从我身边跑了过去,你追我赶,特别开心。好像注意到我,又倒了回来,一个高个子,一个小胖子。
“你好!我们又见面啦!”高个子主动和我打着招呼。
“每天都是新的,你也是新的,小朋友。”小胖子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又见到了他们,我的心像吃了棉花糖和西兰花一样幸福。
阿拉笑了一下,接着往前走,我一路小跑跟着它。来到的,还是那个虎园。
有一个假山和潺潺的溪水流,没有什么阻隔,很轻易就走了进去。阿拉坐在了水边,安静的说。
“拿出你口袋里那朵带刺的花吧。”
我才想起来,那朵粉色的花一直在我的口袋里,还有着尖尖刺。我撑开口袋,捏着花头把它拿了出来。
“种在这里吧,你不再需要那刺了。”
阿拉用两个前爪扒出一个小坑,然后匍在地上,等着我。
我蹲下来,把那朵粉色花的插在了坑里,又用手把旁边的土推了回去。那花甩了甩身子,还朝着我鞠了个躬。
“种好啦!阿拉。”
我站起来拍着手,搓掉了手里的土。
“好了,你该走了。”
“好的,我们去哪儿?”
“你该自己走了,你不再需要我了。”
阿拉也站了起来,没有一点表情,默默然。我无法理解它的话,但是眼泪已经不知不觉掉了下来,泪滴落在那粉色的花瓣上,和花香弥漫在了一起。
“阿拉!”
“我不走,我就在这园子里,属于你的梦园。”
它笑了起来,犄角抵住了我的头,我的小头刚好在它犄角的中间,挤的痒痒的。
我也笑了起来,弯起来的嘴角像一朵云,缓缓地升到了天上,来了一阵风,吹散了云,没吹散我的笑。
“阿拉!”
“我不走。”
我大声叫了它一句,它轻声回了一句。
雨好像又下大了,我听到了窗外那泥巴地的叫声,我拿起了床头放的娃娃,叔叔看我醒来了,高兴的叫过来了妈妈。
“妈妈。”
“叔叔。”
我用微弱的声音喊了两声,妈妈把我抱了起来,叔叔和医生交涉了几句,鞠了好几个躬,很是激动。
“你明天就可以去上学咯。”
护士姐姐走过来,勾了一下我的小脸。
妈妈抱着我出去了,我们站在门口,雨虽然很大,但是空气真的很新鲜,医院院子里的水坑都是泛起的泡泡,胀起来又破掉,一个接一个。
叔叔和医生说完话,跑过来撑起了伞,把我和妈妈拥在了怀里,一路踮着脚,走出了医院。
雨太大,叔叔把伞斜向了这边,他的肩膀湿了一片。
上了叔叔的车,车里很暖和,可能是药物的作用,还有点晕,我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像盛开的一朵朵白莲,高调的来,又偷偷的溜。
“妈妈,过了五分钟了吗?”
“已经半个小时了。”
“妈妈,我没有睡着吗?”
“没有的,你已经好了。”
窗子上渐渐起了雾气,白白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只老虎,还带着两个犄角。
阿拉,你好。
阿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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